境界圆成
黄梨洲在《明儒学案》中对成熟后的阳明的圆成境界有如是描述:
自此(龙场悟道)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惟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
前面说阳明心学在形成过程中有泛滥词章、出入佛老、龙场悟道三变,这里是说阳明心学在学成之后又有默坐澄心、致良知、终达圆熟化境三变。按当代学者的理解,其前三变是异质的转变,后三变是同质的发展,是同一个系统的圆熟完成。前三变使其在生命的活泼跳脱与艰难体认过程中领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上接中国心性学主脉,直入圣人之境域。而后三变则使其通过“默坐澄心”,证会本心真体;通过揭示“致良知”以本心良知自作主宰,即知即行,知行合一;并最终至“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须凑泊”的真我圆熟化境。这个化境,既是人生道德的化境,也是人生审美的化境。这是一种融道德境界与审美境界于一体的“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来物顺应”(《传习录》上)、“乐天知命”、“无入而不自得”的最高境界。
默坐澄心
阳明在百折千难中大彻大悟之后,有如经历了一场大病。元气初复,需要调养生息。此时阳明安心静养,默坐澄心,在收敛涵察过程中辨识何者是“真我”(本心真体),何者是“假我”(习气私欲)。让“真我”如如地呈现,将“假我”昭昭地剔出,在“事物纷拏”中澄明本心真体。《年谱》有几段文字可印证阳明这个涵察体认过程:
昔在贵阳举行“知行合一”之教,纷纷异同,罔知所入。兹来乃与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惚若有可即者……所云静坐事,非禅坐入定也。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拏,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求放心一段工夫耳。
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毫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痛刨磨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毫即见,才拂便去,亦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
阳明在龙场悟道第二年,应聘主讲贵州书院,开始提出“知行合一”的理论,但由于从学者没有经历过涵养省察的工夫,对于阳明提出的“知行本体”(即良知本体,亦即心体)无从把握,对“知行合一”的道理体认不深。阳明于是叫从学者采用“默坐澄心”的方式,以察识“真我”、“假我”,体认“真知”、“假知”,把握“真行”、“假行”。这番工夫,在形式上与禅家静坐相似,实质上却有很大不同。禅家静坐是让人坐忘,而阳明则是让人在默坐中澄心,体认本心仁体,把握一念真觉。阳明教学生如此,自己也知行合一、身体力行,终致“致良知”学说的圆成。
“知行合一”
“默坐澄心”强调的是一种“心上工夫”,让人去除心翳,体认“真我”。值得注意的是,阳明虽然主张“默坐澄心”、直觉顿悟,却又反对“空虚顿悟”,反对极端化的“心上工夫”即“光景工夫”,强调“顿悟”与“践履”的内在合一,“心上工夫”与“事上工夫”的合一,提倡“体究践履,实地用功”的“真切工夫”,这就使他超越佛老而返回了儒家的立场。他认为:“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传习录》中)在他看来,本心仁体须通过缘机体认、直觉顿悟,使其在本心澄明,更须通过“体究践履,实地用功”,使其在现实中落实,因此“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传习录》下),“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工夫,乃有益”,“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传习录》中)。钱明先生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阳明在《传习录》上卷比较强调“心上工夫”,而在《传习录》下卷却转而重视“事上工夫”。确实,从其思想发展的历程来看,阳明在更加成熟的时期已不主张悬空地去“默坐澄心”,而是专提“知行合一”和“致良知”。
阳明45岁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直至50岁,他基本上都在江西。这是阳明学问事功的鼎盛时期,他平诸寇,擒宸濠,建书院,办乡学,立仓社,树民规,移风易俗,随事尽道,“知行合一”的成就登峰造极。
良知化境
阳明50岁时,正式揭示“致良知”三字口诀,以此作为其心学的根本宗旨,至此,他的生命和学问均进入圆熟的化境。阳明自述其良知之说“实千古圣贤相传一滴骨血也”,“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年谱》二)
阳明解《大学》之“致知”为“致良知”。“致”是推致、扩充之意。“格物”则解为“正物”。物者,事也,即“意之所在”,事是行为的始终过程。心之良知,不但知是知非、知善知恶,而且是是非非、好善恶恶,所以良知即是天理。在他看来,“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传习录》下)。“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传习录》中)知了是非,就尽了好恶,而善恶自辨,并可尽了万事万变。所谓“恻隐”、“羞恶”、“辞让”一应由是非之心决定,这种工夫真是“简易真切”!只要你不自欺,实实落落地依着良知去做,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是便做是,非便去非;知善知恶,好善恶恶,善便存善,恶便去恶,你便能成就圣贤人格,体验道德快乐。这也就是真正的“知行合一”:知得真切,知得笃实,就是行;行得明觉,行得精察,就是知。“工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传习录》下),这就是“知行本体”。
在良知境界中,良知即本心,本心即良知,顺天则而自慊,自慊中有天则,是非无须执著去知,善恶无须刻意去辨,一心朗现,通体莹彻,体无善无恶而境至善至乐,真可谓“无入而不自得”,无往而非乐。这是一种即道德而超道德、即审美而化道德的最高理想境界。在这个境界中,真可谓“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原是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工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传习录》下)。真正达到了本体与境界的合一,本体即境界,境界即本体,应然即本然,本然即应然,其间再无稍稍的欠阙。
阳明的人格境界就是道德境界与审美境界的浑然合一,而这一切均成就于他入世超俗、良知明觉、真切笃实、真诚恻怛的人生真性情体验。他在《答南元善》书中如此表达自己的人生境界:
世之高抗通脱之士,捐富贵,弃爵禄,决然长往而不顾者,亦皆有之。彼其或从好于外道诡异之说,投情于诗酒山水技艺之乐,又或奋发于意气,感激于愤悱,牵溺于嗜好,有待于物以相胜,是以去彼取此而后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则忧愁悲苦随之而作。果能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快然终身,无入而不自得己乎?夫有道之士,真有以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圆融洞彻,廓然与太虚而同体。太虚之中,何物不有?而无一物能为太虚之障碍。盖吾良知之体,本自聪明睿智,本自宽裕温柔,本自发强刚毅,本自齐庄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本无富贵之可慕,本无贫贱之可忧,本无得丧之可欣戚,爱憎之可取舍……故凡有道之士,起于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而取爱憎也,若洗目中之尘而拔耳中之楔。其于富贵、贫贱、得丧、爱憎之相,值若飘风浮霭之往来变化于太虚,而太虚之体,固常廓然其无碍也。(《答南元善》,《全集》卷六)
这就是阳明良知澄明的生命境界。这种生命境界的基本特征是超越物我之隔,摆脱利害之求,良知自照,本心自澄,无可而无不可,无入而不自得,天地间无一物可牵滞,无一物可阻碍,其于世间一切利俗之相“若飘风浮云之往来变化于太虚”,真正是洒落自在,真正是自由自得!这是真性情、真生命、真境界实实落落的呈露。这种境界,不仅是至高的道德境界,更是超越一般道德规范的自由的审美境界。惟其如此,阳明在临终前方能坦然喻世:“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生得光明磊落,去得宁静平和,张载所揭橥的儒家最高人生境界“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正蒙·乾称篇》),在阳明身上得到了生动的写照。阳明生命境界的光明与自由,根基于他对本心良知的实落与自得;他的生命境界的道德和审美魅力,均来自于本心良知的恒照与呈露。我们要了解阳明心学,自不能离开对其生命历程的体验;我们要领略阳明心学的美学智慧,更不能离开对其生命境界的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