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欹器与中庸之道
在黄河中游仰韶文化时期的多处遗址中,有一种造型奇特的陶制尖底瓶,又称欹器(图2-1)。与通常陶瓶或陶罐不同的是,其两耳不在上部而在中部甚至偏下位置,最初功用应当是便于汲水。经验表明,人们用两耳在上的通常容器自上而下取水时,由于重力的作用,很难使容器口朝下令水进入。欹器的奇妙之处在于,空腹时瓶口略向前倾,因而极易令水进入;灌入大半瓶水后,瓶身竖直;而一旦灌满水,瓶身就会顿时倾覆,把水倒净。《荀子·宥坐》中记载:“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孔子问于守庙者曰:此为何器?守庙者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孔子顾谓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孔子喟然而叹曰: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孔子曰: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
图2-1 马家窑仰韶欹器
鲁桓公于公元前711—前694年在位,时当春秋初年,欹器已为宥坐之器,即起到座右铭的作用。可见在西周甚至更早时,有人已经充分注意到欹器取水时“满则覆,中则正,虚则欹”的独特现象,进而将其抽象归纳,成为指导人们生活和思考的哲学观念。仰韶文化的尖底瓶多出土于墓葬而极少出土于住屋,表明早在6000多年前,这种器物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脱离实用功能。而在几乎每一处遗址的居住区,都会出土一件高达八九十厘米的大型尖底瓶,这样大尺度的尖底瓶完全不能用于取水,因而可以肯定必非实用器而是具有某种特殊功用的。由此可见,孔子思想的来源是何等久远,先秦诸子胸中蕴藏的非凡智慧绝非空穴来风。中庸适度的观念,对于古代中国精神领域的影响可谓无所不在,对于传统建筑的影响同样巨大。
《中庸》原为儒家经典《礼记》中的一章,宋朝理学家非常推崇从而将其抽出独立成书,朱熹将其与《论语》、《孟子》、《大学》合编为《四书》。《中庸》:“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字面上的解释即“执中”,与欹器所演示的取水经验一致。“中庸”较深层面的解释即俗语所谓“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其义出于《周易》。《周易》是先秦一部有关占筮的书,在中国历史上地位极崇高,以至于秦始皇焚书时亦不敢予以毁伤。《周易·乾》:“上九,亢龙有悔。”孔颖达疏:“上九,亢阳之至,大而极盛,故曰亢龙,此自然之象。以人事言之,似圣人有龙德,上居天位,久而亢极,物极则反,故有悔也。”达极致而不知谦退,则难免盛极而衰,终至于悔。“否极泰来”于此形成一个完整的循环。《周易·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周易·泰》:“泰,小往大来,吉亨。”否卦逆境,泰卦顺境;逆境达到极点,就会向顺境转化。反之亦然。
魏晋玄学以崇尚老庄、和合儒道为特征,玄学家们奉《老子》、《庄子》、《周易》为经,称之为“三玄”,并以《老子》、《庄子》注《周易》。唐末五代达于极盛的佛教禅宗,则使儒、释、道三教大体合一,在中国思想史上登上一个高峰。“花未全开月未圆”,是禅宗推崇的最佳境界。其根据完全在于人们对自然现象的实际观察:全开之花,不免凋谢;全圆之月,随即缺损。
综上所述,中国古人对自然现象的观察,可谓细致入微;智者将其归纳分析以后,上升为抽象的人生感悟。以今天的话语说,其中蕴含着何等高明的科学智慧和理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