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的实践与辩证规律
中外实践派都喜欢讲人性、人道主义、人的主体性、创造性、自由性、人的解放、异化复归等等美好的问题。他们认为,在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实践过程中出现的许多负面问题,根源在于辩证唯物主义哲学讲“物质本体论”、讲客观规律“漠视人”、“见物不见人”,所以要抛弃辩证唯物主义,另起炉灶。他们把马克思著作中出现过的一个词“实践的唯物主义者”,拿来生硬地裁剪为“实践唯物主义”,用它来取代辩证唯物主义,宣布它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个动作,令人不免想起俄罗斯历史中经常出现“伪季米特里”冒充真命天子的故事。要替代“物质”担当本原意义上的“本体”,并取代“辩证”而登上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位的“实践”概念,就好像是一个哲学领域里的“伪季米特里”。
前面我们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实践”是人的两大能力之一,是人的“精神”支配的自然力,离开人的精神支配的“实践本体”什么也不是,只是精神病人令人伤怀的各种动作。“实践”的真正价值在于,支配它的意识、思想、精神是否懂得和是否善于运用辩证哲学规律,更好地支配它“实践”去达到更理想的目的。或者说,“实践”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实践”真正的地位和作用。老实说,“实践”不是什么哲学,真正决定“实践”成败的辩证规律才是哲学。很奇怪,为什么一味抬高“实践”地位的理论,就一定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而不是其他什么主义的哲学?难道“实践”是哪个阶级哪个党派的专属概念?实际从逻辑上来看,“实践”(“实际践行某个意图”)是一个很中性的词,实践不分高低、贵贱、雅俗、善恶,只要是人的有目的的行动都是实践。“实践”是任何正常人的权利,它不是哪个国家、哪个党派、哪个团体或哪个个人的专利。工人替资本家干活是实践,工人砸资本家的机器也是实践;总理主持国务会议是实践,清洁工打扫厕所也是实践;希特勒横扫欧洲进犯苏联是实践,盟军联合打垮德意日法西斯也是实践。共产党可以讲实践,国民党也可以讲实践。1949年建立新中国之前,国民党进行了反共产党的实践,共产党进行了反国民党的实践,最后共产党的实践打垮了国民党的实践,这里的成败并不决定于双方有没有实践,而决定于双方的实践到底依靠什么哲学及其这个哲学指导制定出来的一整套是否符合实际、符合人心、符合时代趋势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战略战术。作为认识和实践的工具的哲学是否关心人,并不在于哲学文本上是否写满了大写的人字,而在于它是否能够唯物辩证地逻辑地把握了自然、社会、思维一般普遍规律,真正对个人和人类追求美好未来的实践获得顺利成功有所帮助。
“实践派”对“实践”的推崇,主要落点是对人的自由性的推崇,对“辩证唯物主义”的愤怒批判,落点就在于它强调的客观规律限制了他们推崇的“人的自由性”。“实践派”连篇累牍对“个人自由”的颂扬文字,倒很像浪漫派诗人激情的诗作,但很少有哲学的理性成分。人的生存环境是很现实的,人要想更自由更美好的生存发展,必须更好地去认识、去把握、去征服我们生存环境的各种客观规律。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就是干这件事的,一味空洞张扬人的自由性的实践唯物主义,是无力承担这个哲学角色的。
马克思主义很重视“个人的自由性”,首先很重视“个人”。马克思说:“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有生命的个人”是思维活动和实践活动的承担者,没有“生命的个人”,也就谈不上什么“思维”和“实践”。“思维”和“实践”只是“有生命的个人”的两大生存能力。“实践”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不可成为“本体”,连“实体”都够不上,如果要在这里讲“实体”的话,“有生命的个人”倒是“实体”,而“思维”和“实践”只是这个“实体”的“运动方式”。“有生命的个人”不仅是“思维”和“实践”的基本单位,也是“社会”的基本单位,没有“生命的个人”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和“社会性”的一切。“有生命、能意识、能实践的个人”作为人类社会历史的起点,不仅能够逻辑地把握社会历史过程,而且能够自由地创造理想未来,他应该成为掌握自己命运的主人。马克思期望在共产主义社会里出现“全面自由发展的人”,在那个理想主义的自由联合体中,“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但要达到这一点,需要不断改善生存环境,摸索和掌握客观发展规律,克服内外矛盾,克服内外制约,不断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
恩格斯说:“人们通过每一个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觉期望的目的而创造自己的历史”,“愿望是由激情和思虑来决定的。而直接决定激情或思虑的杠杆是各式各样的。有的可能是外界的事物,有的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动机,如功名心、‘对真理和正义的热忱’、个人的憎恶,或者甚至是各种纯粹个人的怪癖”。从这里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是充分承认“个性”、“个人的自由选择”和“个人的自主实践”的,甚至连“各种纯粹个人的怪癖”都考虑进去了。但问题是,“在历史上活动的许多个别愿望在大多数场合下所得到的完全不是预期的结果,往往是恰恰相反的结果”,这时就要问:个人“这些动机背后隐藏着的又是什么样的动力?在行动者的头脑中以这些动机的形式出现的历史原因又是什么?”
马克思主义在客观地肯定个人自由的无限性时,同时又客观地指出这种个人自由无限性同时伴随着对它制约的无限性。自由和制约永远是一对矛盾。作为整体人类,它的自由追求要受到自然各种力量的制约。作为个人,它不仅要受到自然各种力量的制约,而且要受到无数个人组成的社会的各种力量的制约。马克思主义讲的“动力的动力”,就是隐藏在个人动力背后的社会的制约力,而这些“社会的制约力”是有规律的。恩格斯在致约·布洛赫的信里,详细地谈到他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里面谈过的创造历史的“精神的动力”背后的“动力的动力”。他说:“我们自己创造着我们的历史,但是第一,我们是在十分确定的前提和条件下进行创造的。其中经济的前提和条件归根到底是决定性的。”“但是第二,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而由此就产生出一个总的结果,即历史事变,这个结果又可以看作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由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的产物。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愿望都会受到任何另一个人的妨碍,而最后出现的结果就是谁都没有希望过的事物。所以以往的历史总是像一种自然过程一样地进行,而且实质上也是服从于同一运动规律的。但是,各个人的意志——其中的每一个都希望得到他的体质和外部的、终归是经济的情况(或是他个人的,或是一般社会性的)使他向往的东西——虽然都达不到自己的愿望,而是融合为一个总的平均数,一个总的合力,然而从这一事实中决不应做出结论说,这些意志等于零。相反地,每个意志都对合力有所贡献,因而是包括在这个合力里面的。”
提出“动力的动力”的问题,正是马克思的历史功绩之所在。马克思用辩证唯物主义(唯物辩证法)来分析研究人类社会历史、资本主义社会历史,找到制约个人理想追求的社会历史的不同阶段的不同条件的内在发展规律(主要是经济发展的规律),并指出了人类及其个人不断获得自由发展的途径以及共产主义的前景。马克思在这方面的大量论述,这里无须赘述。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重视“个性”、“个人自由选择”、“个人自主实践”,如果不重视研究客观生存物质条件、客观生存环境的内在运动规律及反映它们的辩证唯物主义(唯物辩证法)哲学的学习和运用,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正如同当年马克思嘲笑不懂得历史物质条件和历史规律必然性而只醉心于抽象“个人福利”的西斯蒙第的浪漫主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