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制度与政治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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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的蒙古语称号由“汗”改为“合罕”之后,它又被倒溯性地用来界定蒙古部过去几个首领的身份。孛端察儿、俺巴孩和忽图拉在《史集》里都是“合罕”。这当然不会是拉施都丁自说自话的发明。因为他在处理诸如此类的历史细节时是十分小心谨慎的。例如,尽管他极口赞扬合不勒汗的声名威望,肯定他是“自己部落和属民的君主和首领”,《史集》仍然小心翼翼地避免把他称为“可汗”。又如,尽管他将忽图拉汗死后选举蒙古部首脑的那次大聚会误记为发生在俺巴孩汗死后,但拉施都丁的有关叙述仍然保持着据实直书的风格。他写道:“在这次聚会上,谁也没有被确定为他们的君主。”同时他又根据他所了解的有关史实推断说,后来这个地位“想必一定授予了”阿答勒汗的儿子塔儿忽台。不过他也没有忘记补充说,“可以确信的是,他(此指俺巴孩)的侄儿忽图拉合罕死后”,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进行了统治”《史集》第1卷第2分册,页42、页57—58。按:这段故事显然发生在忽图拉汗,而不是《史集》所称的俺巴孩汗死后。当时候争夺汗位的两个人,应即塔尔忽台与也速该。。这段叙事既保留了蒙古部内的泰赤兀氏和乞颜氏两支贵族之间争权夺利的珍贵情节,又在照顾到乞颜氏后人维护也速该正统地位之良苦用心的同时,揭示出也速该未能获得对于全蒙古部落的统治权这一事实。

所以,拉施都丁把孛端察儿、俺巴孩与忽图拉叫做“可汗”,一定是有其依据的。这个依据,无疑来源于《史集》所依赖的最重要的一种史源《金册》。是知在这部由元朝大汗颁发的具有官方档册性质的史书里,成吉思汗直系中的若干早期的汗(包括肯定属于被后来人追认的“孛端察儿汗”在内),已经被改称为“合罕”了。但是,这样的推断马上会遇到一个乍看起来极难回答的问题。《史集》对也速该、成吉思汗和贵由都没有使用“可汗”的称呼。按照同样的逻辑,我们就必须承认,其所据也应当是《金册》中的记载。否则,拉施都丁如何敢将权威文本中的“合罕”称号擅自降格为“汗”?那么,《金册》对祖先追赠“合罕”称号,为什么会采取舍近求远的奇怪态度呢?

现在就必须说到元代的太庙制度了。至元元年(1264年),元廷依汉制定太庙七室,分别供奉成吉思汗、窝阔台、拖雷、术赤、察合台、贵由、蒙哥以及他们各自的皇后。次年尊成吉思汗为“太祖”;三年(1266年),增祀也速该,并为其中的元室直系祖先及诸先帝制“尊谥庙号”,遂列为八室供奉《元史》卷4,《祭祀志》三。按,此后庙室之数目迭有变更,至元末又变为八室。元顺帝逃出大都后,可能曾在草原上分设八帐,用于供奉原先被安置在八室内的先帝神主。这应当就是所谓“八白室”(naiman chaghan ger)制度的真正来源。离开中原过久的蒙古人后来忘记了它起源于汉地的太庙之制,才会把它与成吉思汗的四大斡耳朵制度联系在一起。。在一个以蒙、汉双语为共同官方语文的时代,为列祖列宗确定汉语名号,当然也意味着需要重新肯定他们原有的蒙古语称号,或是另外予以新号。也许是因为汗与合罕的分辨在当时尚不如更后来那般严格鲜明,或者“成吉思汗”之称号所蕴含的崇高权威性使其子孙觉得完全不需要再易“罕”为“合罕”。总之,诸人被列入太庙时,其蒙古语的称号均未经改易。既经这次极隆重严肃的再确认,上述诸人的蒙古语旧称反而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威性,并且从此固定下来。正因为如此,《金册》才会在追称蒙古部先祖为“合罕”时,不及于也速该、成吉思汗和贵由三人。事实上它也是终元一代的定制。在今存蒙汉合璧或蒙文的圣旨及令旨公文碑里,元太祖大多写作“成吉思汗”,其中只有五通称“成吉思合罕”,时代最早的一例写于至元十九年(1282年)这些碑铭分别为:1282年《八思巴字蒙文与汉文合璧阿难答令旨碑》、1289年《泾州华严海水泉八思巴字蒙文圣旨碑》、1303年《平阳路河中府河东县延祚寺八思巴字蒙文小薛令旨碑》、1314年《真定路元氏县开化寺八思巴字蒙文与汉文合璧圣旨碑》,以及1314年《大重阳万寿宫八思巴字蒙文与汉文合璧圣旨碑》。参见松川节:《新发表的蒙古文命令文碑三件》,载松田孝一:《由对碑刻等史料之综合分析着手的蒙元政治经济体系的基础研究》,平成十二至十三年度科学研究基金研究成果报告书,2002年。按:除所谓“命令文碑”以外,其他类型的蒙汉合璧碑铭也有写作“成吉思合罕”的,1362年的忻都碑即为一例。见亦邻真:《至正二十二年蒙古文追封西宁王忻都碑》。。这些用例,似可看作当日社会已流行的用词法对公文写作的侵蚀。

肯定元太祖在《金册》中被称为“成吉思汗”,也就是肯定下述事实,即至少直到编写《金册》时为止,《元朝秘史》对元太祖的称呼也只能是“成吉思罕”。对先祖尊号的等级,一般总是只能提升、而难以降低的。《元朝秘史》既是宫廷秘藏的珍贵史册,又是编撰《金册》时的第一等史源。如果那时的“秘史”文本已经称元太祖作“成吉思合罕”,《金册》怎么可能把他的地位再从“合罕”降等为“汗”?所以,今日所见的《秘史》文本,其抄录并在抄录过程中对某些语词加以修改,必定是在《金册》修撰完成之后。《金册》的编定年代于是也就变成判断今本《元朝秘史》形成时代之上限的关键现存《元朝秘史》的汉字音写本,是明初的官方翻译机构为教授蒙古语而制作的。据小泽重男的研究,这个音写教本先后有“‘巴·别·伯’字本”(约与洪武十五年[1382年]《华夷译语·语汇》的编撰同时)、“准‘巴’字本”(约成于《华夷译语·来文》编写[1389年]后不久),以及现行的“‘罢’字本”(成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等三种文本。见小泽重男:《元朝秘史》,东京:岩波书店,1994年,页223—226。本文所指“今日所见的《秘史》文本”或“今本《元朝秘史》”,系指汉字音写本所据的蒙文原本而言。现有研究已经能够很确定地断言,它并不是用八思巴字,而只能是用畏吾字体来书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