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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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归隐的缘由

要探究陶渊明对东晋的政治态度,首先要搞清楚他弃官归隐的缘由。这不仅是他一生出处的最大关节,也是对东晋政治态度最直接的行为表示。他特意为此撰作了《归去来兮辞》,由于带有宣示性质,所以下笔精心,成了东晋第一高文欧阳修曾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说见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五,《四部丛刊》本。。这也是打开归因的一把钥匙。

图6 宋 苏轼 归去来兮辞(局部)

苏轼对此“东晋第一高文”仰敬备至,领着他的追随者群拟此辞,此辞遂一日纷然遍布人间,苏词还隐括过此辞,书此则为余事。在北宋四大家中,苏书不以技巧见长,虽结体也有“尚意”性的欹侧,然自然天真,烂漫而无作意。陶诗淡化,不露声色,这就让巧喻纷出而且议论翻腾的苏轼至为崇敬。以自然之书来写此辞,亦可谓二难具,两美并。

辞文前有篇详序,直接交代出处的全部缘由。对于最后一次出仕彭泽令,他说:“余家贫,耕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家贫,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陶渊明前数次为官作宦,都没有庄重认真的说明,只留下二三首“行役”之诗,唯独这次有这篇欣然的《归去来兮辞》,而且还加上一篇长序,文字庄重,颇有“公开声明”性质。首先声明“见用于小邑”,是为了解决“家贫”问题,且在家叔怂恿之下,也就是说自己并不十分乐意。至于辞官归隐,则有言:


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已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辞》。


其所以决然“归欤”,是因为做官有违于本性。至于过去“尝从人事”,也和这次一样,都是为了解决“口腹自役”的家贫问题,未免“深愧”。加上妹丧,故“自免去职”,“骏奔”田园。然《宋书》本传却说:“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后之萧统、《晋书》、《南史》诸陶传,以及佚名《莲社高贤传》,均同此意。于是陶之拂袖而去,遂成千古佳话。

“折腰”与“妹丧”成了两个缘由,是合二的还是单一的,或什么都不是而有他意,因而引起后人不少关注。最早对折腰说持有异议的南宋韩子仓说:“余观此士既以违己交病,又愧役于口腹,竟不欲仕久矣,及因妹丧即去,盖其友爱如此。世人但以不屈于州县吏为高,故以因督邮而去。此士识时委命,其意固有在矣,岂一督邮能为之去就哉?躬耕乞食且犹不耻,而耻屈于督邮,必不然矣。”说见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五注引,《四部丛刊》本。陶作桓玄参军曾因母丧去职,然守丧未毕,复出为刘裕参军,这次岂能因妹丧而永不复出?所以南宋著名学者洪迈另有所见:


观其语意,乃以妹丧而去,不缘督邮,所谓“矫励”“违己”之说,疑心有属,不欲尽言之耳。词中正喜还家之乐,略不及武昌,自可见也。洪迈《容斋随笔》五笔卷一“陶潜去彭泽”条,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841页。


洪迈还发现序与辞之矛盾,以为“心有所属”,只是“不欲尽言之”。所言甚是,但“所属”之意又是什么呢?清人林云铭接着洪迈意绪而发论:


岂未仕之先,茫不知有束带谒见之时,孟浪受官,直待郡遣督邮,方较论禄之微薄,礼之卑屈耶?盖元亮生于晋祚将移之时,世道人心皆不可问,而气节学术无所用之,徒劳何益。五斗折腰之说,有托而逃,犹张翰因秋风而思蓴鲙,断非为馋口垂涎起见。故于词内前半段以“心为形役”一语,后半段以“世与我遗”一句,微见其意也。林云铭评注:《古文析义初编》卷四,1912年石印本。


林氏大致能得陶公心意,终较前人看透一层。陶本用世心极强之人,不然何必在官场进进出出那么多次!《杂诗》其五说他在少壮时就有“逸四海”之“猛志”,准备“骞翮思远翥”,大展宏图。五官三休之归田后,尚言:“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直至暮年,农闲时泛览《山海经》的神话,依然念之在怀。其八称美夸父与日竞走的“宏志”,激赏“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的事业。以身殉于事业的悲剧神话,更能唤起他的共鸣,其九赞美以“微木”填海的精卫与挥舞“干戚”的刑天,以死而复生的“同物”精神,无怨无悔,而“猛志固常在”。结尾的“徒设在昔心,良晨岂可待”,遗憾的否定结论,正是建立在实现“猛志”的肯定命题上。可见陶之“猛志”情结,不仅并未在心中抹去,而且时时涌起心潮。被朱熹看出“豪放”“本相”的《咏荆轲》,不正是对“猛志”抒发的猛烈浩歌!陶公的“猛志”和恬静的田园之歌作为二重奏式的复调,不但轮流弹奏,而且有时往往还融入同一首诗。如《拟古》其八,前半言:“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夷、齐与荆轲不是对比,而是和弦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陶公于《饮酒》第二首称夷、齐之‘固穷节’;于《读史述九章·夷齐章》,称二子之‘贞风凌俗’,此其所以‘饥食首阳薇’者与?《咏荆轲》称轲之‘死知己’,此其所以‘渴饮易水流’者与?夷、齐之节,荆轲之义,正陶公所向往者也。”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98~399页。,因为他们都是抗争的敢死之士,都有“壮且厉”的“猛志”,借此“亦寓愤世之意”(汤汉语),其心迹可见。下半却又想到伯牙与庄周,认为亦是“难再得”之士,也是心中挥之不去的人物。这四个人物本非同类,却无伦无次地聚集在一起,“忽而首阳、易水,伤志士之无人;忽伯牙、庄周,叹知音之不再而避世之难得也”吴瞻泰:《陶诗汇评》卷四,清康熙拜经堂刻本。,显得章法和主题都很“奇奥”(吴瞻泰语)。此诗中间的“不见相知人”,把前后两端贯通起来,此“相知人”指所向往者,以下的庄、伯尚有知己钟子期与惠施,而今夷、齐、荆轲“此士难再得”,则言世无知己。所以吴菘说:“忠君报国之念,隐然发露,绝非隐逸忘世者。盖少时抚剑行游边塞,无非欲访西山之义士,易水之剑客,此我所欲相知者,而不可得见,唯见伯牙、庄周两坟。伯牙因钟子期死而绝弦,庄子因惠子死而深瞑,悲无知己也。今夷、齐、荆轲之徒既难再得,是无知己矣,吾虽游行,何所求哉。此士,即指夷、齐、荆轲也。伯牙、庄周为知己作喻,‘吾行欲何求’,正应‘抚剑行游’,起结相呼应,上下一气。后《咏荆轲》一首,写得异样出色。结云:‘其人虽已殁,千古有余情’,渊明志趣,从可知矣。”吴菘:《论陶》,见吴瞻泰《陶诗汇评集》卷末,清康熙拜经堂刻本。吴氏所论最能看活全诗,然谓之“报国”尚可,谓之“忠君”,恐不见得。否则,他就不会辞职归隐,永不复出,不然,他怎能扔下所“忠”之“君”而撒手不管呢?

陶渊明在40岁所作的《和胡西曹示顾贼曹》,对东晋时局就有“重云蔽白日”,“当奈行复衰”的预感。年底桓玄称帝建康,此年二月刘裕讨玄,玄于四月挟晋帝至江陵,五月弃江陵西遁被杀,闰五月其余党又入江陵劫晋帝。其时门阀世族代表桓玄飞扬一时,新兴庶族刘裕蓬勃而起,晋室权力沦丧,晋帝任人劫持摆布,故有“行复衰”之感。在同年所作的《停云》的“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即对翻云覆雨的时局而发。同时还有《荣木》,结末有云: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那么,他的“名车”“名骥”又要赶到哪儿?陶渊明东下京口,作了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他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里说:“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意谓时来运转时机默契,且屈长往之驾,游息于仕途通衢。刘裕于这年二月聚兵京口,三月桓玄溃逃出建康。刘裕入建康被推为领军将军等职,威禁内外,百官肃然,京中风气一时顿改。陶在这时选择东晋当时头号风云人物刘裕,看来对这次出仕还是抱着一定的热望。然这诗后边一曰“暂与园田疏”,再曰“终返班生庐”,又可看出他对乍崛起于政局的刘裕,多少还带有观望态度,因为他毕竟有了在36岁入桓玄幕府的一番政治经验,在桓玄篡晋时守母丧于家,否则便会有非常的不安,所以这次还是作了两手准备。次年又为江州刺史刘敬宣建威参军,三月晋安帝反正,刘敬宣“自表解职”,陶衔命奉表使都,可见在刘裕幕府充其量仅一年,而且看来并不得意,不到一年就解职了。入敬宣幕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后半说:“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先前入刘裕幕的时来冥会、宛辔通衢的热望业已消失殆尽,一曰素襟不易,二曰梦想园田,三曰终怀归舟,从不同俗流的霜柏之志看,似乎拿定主意。故刘敬宣一旦解职,他也就不解而解了。他从桓玄,桓玄篡晋;随刘裕,暴发户的骄横自会合不来;再从刘敬宣,敬宣又受刘裕、刘毅排挤。这时政局由世家大族转移到新崛起的有军事实力者手里,东晋当轴处中者在混乱中大转移已成定局。已经直接和掌局当轴打过交道,上层内幕有更清晰的了解,乱与篡都看惯了的陶渊明,政治热情自然会“此心稍已去”,归隐之意已决,故在彭泽令不足三月拂然而去。对此永归,陶澍说:“先生之归,史言不肯折腰督邮,序言因妹丧自免。窃意先生何托而去,初假督邮为名,至属文,又迂其说于妹丧以自晦耳。其实闵晋祚之将终,深知时不可为,思以岩栖谷隐,置身理乱之外,庶得全其后凋之节也。故曰‘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又曰‘帝乡不可期’,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特旨远辞文,未易窥测。”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卷五,《四部备要》本。东晋灭亡距此虽然尚有16年,然实权已移位于刘裕,故此时看到衰象是不成问题的。“深知时不可为,思以岩栖谷隐,置身理乱之外”,则是颇有见地之论。陶渊明看到东晋乱糟糟的局面,即使再做什么参军,岂有回天转日之力!再加上当时诛戮相寻,他原本又在桓玄手下干过事,又岂能不引起刘裕猜疑。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才主动投刘裕之幕。而出身赌棍的刘裕是个冒险家,以杀伐为能事,又怎能吻合他的理想呢?他的归隐固然和淡泊为怀有关,但未尝与对时局的无可奈何没有关系。

图7 明 李在 归去来兮图卷(抚孤松而盘桓)

松树居画面中心,陶则为焦点,一手抚松,回首面向幼童,呈呼应状。衣纹多以长线勾勒,“兰叶描”的笔法衬出人物的飘逸。远树用淡墨点出,使伸出天外的松树更为突出,而松则烘托人的精神境界。在同类题材中,可视为上乘。

至于“妹丧”,或者不肯折腰督邮,均为托词而已。归隐向来被视为高洁,无须找个什么借口。然当时“风波未静”,为了安全起见不得不有所考虑,所谓“妹丧”“折腰”,可见出他的一番苦心!因为自魏晋伊始名士少有全者,嵇康、张华、陆机、潘岳、郭璞等,无不在斫杀中倒下,比陶稍后的谢灵运、鲍照亦难免此劫,颜延之只好模仿佯狂的阮籍,然而也是郁郁不欢地死去。魏晋时司马集团的屠刀上沾满了名士的鲜血,暴起的刘裕军事集团同样充满血腥味。《归去来兮辞》欣奔田园的想象,正是基于对血腥篡夺政治的冷眼观察。东晋世家大族维持的七八十年的“安宁”,淝水之战获捷,正是陶的“猛志”滋生的土壤。然而同是偏安江左的东晋与南宋,南宋的北伐之声不绝,而东晋三克中原进兵直至灞上的桓温却成了篡乱的奸雄,拥有玄言清淡的东晋想的是如何安宁与平静,这和积贫积弱而渴望收复中原的南宋士民之气,无异于霄壤之别。生活在东晋“安宁”时代后期的陶渊明,又怎能没有“猛志逸四海”的壮怀,所以此前于“而立”之年就“投耒去学仕”,然而却赶上四大世家大族退出东晋政治舞台、新兴军阀代之而起的篡乱时代,政治权力的大转移,使斫杀之声不绝于耳,由“八表同昏”激化到“大伪斯兴”。对于归隐,此后他在《感士不遇赋》似乎道出真相:“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按照儒家治世则仕与乱世则隐的观念,弃彭泽令前的陶渊明,东晋的篡乱相寻也看够了。依从孔夫子三十而立与四十不惑的人生历程,陶渊明29岁出仕,41岁归隐,已提前一年学仕,而大彻大悟的“不惑”亦向后推移了一年,也该到了逃禄归耕之时。

陶渊明之所以在官场断续进出十三载,就在于实现他“大济苍生”的猛志。对于中国士人来说,只有为官为宦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至于李白仰慕一言解纷的鲁仲连,然列国对峙的时代已一去不返。而在东晋后期出仕,对于经过五官三休的陶渊明来说,无异于一根鸡肋:食而无味,弃而可惜。所以无论何时,总是摇摆于“一心处两端”之间,对于追求理想,他不甘心画出句号终结。所以他的归隐,带有很大的无可奈何的一面,也是对他十三年五官三休的失败总结。

图8 唐 陆曜 六逸图·陶潜葛巾漉酒

画面人物赤脚蹲坐,一臂肩与胸腹裸露,面神注重,若非拖地长袍,则俨然一老农状。两手张开葛巾,一童弯腰持酒器作倾斜倒酒状,人物呼应有趣。这大概是我们见到的最早的陶之故事图。此画线条精细,运笔一丝不苟,衣纹具有装饰效果。特别是人物神情描写生动,使人一见不忘。前置笔砚,并有《饮酒》其五之诗卷,带有“说明”性质。

至于他把出仕看做“心为形役”或者“口腹自役”,这种自嘲自讽,多少带有皮里阳秋的意味。魏晋名士很看重名声,作秀的作秀,扭捏的扭捏,很有些做作,想着招儿摆个什么姿态,拿出个与人不同的样子。陶渊明算是个能来真的高士,但也有时不能免俗。《宋书》本传说他“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又说郡将拜访,“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不知果有其事否。然而但看陶作,即知《宋书》给他作秀在《与子俨等疏》说过“少学琴书”,《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亦言“弱龄寄事外,委怀在书琴”,《时运》言“清琴横床,浊酒半壶”,若是“素琴”而无弦,那既不用“学”,亦谈不上“清”。《答庞参军》又说“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杂诗》其四亦言“觞弦肆朝日,罇中酒不空”,既能“弹”且有“弦”,当然是有弦琴了。直到《自祭文》还说:“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则确然是七弦琴而无疑。故明人孙传庭《白谷集》卷五《玄涤楼》诗曰:“陶令无弦琴,亦似涉穿凿。”参见孟二冬《“无弦琴”的认同与启示》,《国学研究》第13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4页。。琴无弦既已可疑,葛巾漉酒则愈生疑窦。用帽子过滤酒,那能干净吗?即使招待来者,他自己还要陪喝?虽然魏晋名士效仿庄子以丑为美王粲生前好听驴鸣,曹丕领着文士在他的坟前学驴叫,作为祭悼。事见《世说新语·伤势》第十七,该门(类)又载:“孙子荆(楚)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济)。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灵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后汉书·逸民列传·戴良传》:“良少诞节,母喜驴鸣,良常学之,以娱乐焉。”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伤逝》“王仲宣好驴鸣”条下注云:“此可见一代风气,有开必先。虽一驴鸣之微,而魏晋名士之嗜好,亦袭之后汉也。”亦可见魏晋名士以丑为美的风气,其来有自,导源于东汉后期。,但也不至于用帽子作为筛酒的过滤工具,高洁之陶渊明恐怕亦不至于此。所以为贫为饥为“口腹自役”而仕,只能看做他本人在“作秀”。不过,他的“作秀”实在包藏着一番苦心。若果真为饥而仕,又为何专找桓玄、刘裕这样政治巨头入幕,彭泽令之类的官不仅可以疗饥,还有酒喝,何必使那么大的劲儿,东西颠沛地行役得那么远!他在五十多岁后回忆去做刘裕参军时说:“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涂。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这个“似”字大有奥妙,很有“山色有无中”的微妙,可惜被注释家往往忽视过去。看“此行谁使然”分明有懊悔口气,而“似”则在是与不是之间。至于《饮酒》其十九所言“畴昔苦长饥,投来去学仕”,“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向立年”去做江州祭酒,确为“学仕”,带有“缴学费”的性质。而此后的入桓、刘二幕,则非初仕可比,更不能同日可语。初仕言“苦长饥”,三仕言“似为饥所驱”,后者则大有文章。既有前二仕的俸禄收入,饥从何来?一个小小彭泽令尚可“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不言而喻,从刘裕并非“为饥所驱”,这是“似”字题中应有之意。

陶渊明追从世家大族的代表人物桓玄,桓玄篡晋自立,改弦更辙,又追从新兴风云人物刘裕,谁又能知道在晋室衰微时而无异图?这也正是其十九“亭亭复一纪”,一笔轻轻抹去后来屡仕不止的经历的原因。

总之,仕宦中的陶渊明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在仕途上奔波挣扎得够累了,学仕也好,选择不同的最大政治势力也好,处处碰壁,也时时冒险。刘裕消灭了桓玄,刘敬宣又是刘裕的障碍,而他们先后都是陶的顶头上司,他们消长沉浮,又怎能不牵动陶的政治敏感呢?最后去做彭泽令不过是宦海大风大浪过来人的“姿态”,因为轻飘飘地一拂,就可以为这段极不愉快的仕宦经历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究其内心,是无可奈何,是碰壁后的失败,带有悲剧性质的。不然他后来还说什么“贫富常交战”呢?至于带有宣示性的《归去来兮辞》写得那么欣然,只能说经过痛苦裁断后的苦恼人的微笑,何况他又是个颇具浪漫才地的大手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