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陶渊明农家思想形成的原因
陶渊明的思想确实与儒道两家关系极为密切。究其原因,首先是和东晋的社会思潮不无关系。流行两晋的玄学,是用改装的老、庄、《易》组合的。无论《易》如何接近道家,它本身属于儒家要经,新兴的玄学要取代儒家,不能不先借助传统悠久的儒家经典以立足。
其创始人王弼与何晏,正是以《易经》与《论语》释义起家的,而且,“儒学自有其社会效用,是玄学所不能完全代替的。玄学阵容中,很少有人完全站在儒家基本思想的对立面。儒家基本思想或者被包涵于玄学之中,或者尚独立存在于玄学之外,继续起着或多或少的作用。《三国志·魏志·王昶传》王昶诫子侄‘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是多数当政居位的玄学名士立身行事的共同倾向。这实际上就是《庄子·天下》所说的‘内圣外王’之道”。所以,魏晋乃至南朝士大夫儒道兼修者为多,即使东晋上层当权人物,王导、庾亮、谢安莫不出入玄儒,儒道兼宗。陶渊明生活在这样的大氛围中,其与儒道之关系密切,自不待言。
的确,儒道对陶渊明一生具有深刻的影响。不过,陶渊明的经历,毕竟不同于一般魏晋士人。即使把他看做“隐逸诗人”,他也和通常的隐士有别。据《晋书·隐逸》载,两晋之际及东晋隐士有任旭、郭文、孟陋、翟汤、翟庄、翟矫、刘之、翟硎先生、谢敷、龚玄之、陶淡,最后一位即陶渊明。这些隐士们,或闭门讲习,或久居深山穷谷无人之处,或弋钓独往,或畅游山泽,悠然得就像旅行家。其中只有浔阳翟汤子孙三代采取“耕而后食”的隐居方式,和陶渊明相似。陶渊明的后妻翟氏即出该族,“志趣亦同”。与陶渊明出于同宗的陶淡,凭祖父陶侃基业“家累千金,僮客百数,淡终日端拱,曾不营问”,于山中结庐,养一白鹿以自随,简直如神仙中人。然而陶渊明缺乏“嘉遁”之资,连距他最近的庐山,也无力选择,故而婉拒了刘遗民同隐的邀请。他没有享用青山秀水的福分,只能作“回乡隐士”,老老实实地扛起锄头,辛辛苦苦地早出晚归耕种。即使布衣蔬食,也要自己耕凿出来。他的隐居连“肥遁”也算不上,只能看做“瘦隐”或“贫隐”。这是和东晋绝大多数隐士不同的第一点。第二,那些隐士们同样绝大多数从来没有做什么官,然而陶渊明却在官场出出进进,方才“觉今是而昨非”,于是灰心死念,赌气跑回家,呆在乡下“隐”起来,严格说来,充其量只能算个半拉子隐士,这和那些压根未做官的隐士比起来,或许更要“深愧平生之志”,恐怕也担不起“千古隐逸之宗”的尊号。然而他终于在仕与隐中做出决然选择,这种选择有欢乐,有痛苦,也有难言之隐,所以在《归去来兮辞》的宣告中隐约其辞,或假托督邮,又寄托妹丧。而且在隐居后苦乐常常交战,陶诗真实地裸露了这种长期困苦的矛盾,艰苦的劳动使他在反复的思索中,坚定了隐居的信念。长期农村耕作与农夫般的生活,在与粗朴而淳厚的农夫交往中,诗人自觉而又热情地投入了“思想改造”,并且对于士人久贮胸中的儒家观念与道家意识,给予了过滤与选择,从而形成自家独特的思想。第三,陶是从官场营垒过来的人,看惯了也看透了门阀社会世家大族的相互角逐,安逸浮华,萎靡疲软,望空为高,大道丧失,真风告逝,“大伪斯兴”,乃至于“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感士不遇赋》),所以决然以《归去来兮辞》为宣言书,不,应当是决裂书,决心奔到贫穷的乡下。说他是“逃禄”也好,“退避”也好,他的隐居还是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由此他开始了新的生活方式,也滋生了一种新感情,新观念,新意识,以至于形成了一种新思想,也就是农家思想,并且对原有的儒道思想予以检验与取舍。
图1 明 马轼 归去来兮图卷(农人告余以春及)
此图取材于该辞“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有事”指春种。陶渊明归隐后亲自参加劳动,这是他的“常业”。这里把陶渊明画成一个旁观者,未免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