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种意象的互相映衬
同样是以意象表现情感的诗,表现的方法却是有很大不同的。有些诗是以一种独立的意象表现情感的,有些诗是以多种意象的叠加表现情感的,有些诗却是以多种意象的相互映衬表现情感的。以一种独立的意象和意象的叠加表现情感的诗,相对来说比较好理解些,而那些以多种意象的相互映衬表现情感的诗解读起来就困难得多。有些诗的奥妙之处就在于它运用了多种意象,但它的意义并不是多种意象象征意义的相加,而是以多种意象的相互映衬激发出新的意义。对这类诗的解读就应该充分注意到它的多种意象的相互映衬性,而不能孤立地或多种意象象征意义相加式地解读。《雨巷》解读的歧义多多,矛盾多多,困惑多多,争论多多,就在于人们忽视了《雨巷》意象的相互映衬性。而《雨巷》的相互映衬性正是《雨巷》意义表现的独特形式。忽视了《雨巷》这种相互映衬性的独特表现形式,也就从根本上误解了《雨巷》的独特意义。以往的研究之所以很难逼近《雨巷》的本意,就在于或者是把某种意象从《雨巷》的整体中孤立出来解释,或者是对《雨巷》的几种意象进行分别的解释,或者是虽然注意到了《雨巷》几种意象的联系但并没有做到映衬性的深入分析。忽视了把意象结合起来分析的整体性解读方法,自然不能做到对《雨巷》深入的阐释。诗即意象,诗人要表达的情感是由诗人创造的意象表现出来的。但是,意象不是自己孤立地在起作用,而是在相互映衬中起作用。伟大的批评家弗莱说:“诗的意象不是在陈述什么,而是通过互相映衬,暗示或唤起所要表达的情绪”;“文学批评家研究诗歌,依靠一种整体观,认为我们面前的这首诗是一个整体,其中每个细节必须通过它与该整体的关系方可获得解释”;“假若没有这一假设,批评家的理解就会失去方向”。意象的互相映衬会激发出新的意义,因而,对一首诗意蕴的阐发就应该以诗的意象互相映衬为最基本的方法。意象的映衬就是意象的关联,意象的关联就是意象间的相互作用;前一个意象作用于后一个意象,而后一个意象又作用于前一个意象;这种意象的映衬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意象的独立意义而映衬出新的意义;正是诗的意象映衬(关联)形成了诗的整体形式结构,而诗的意义正是由诗的整体形式结构生发出来的。意象的映衬方式主要有以下几种:一种是个别诗句在诗的整体结构形式的映衬下改变了它的独立意义。比如《长恨歌》,某些单独看来是对唐明皇讽刺的意象,却在《长恨歌》爱情悲剧的整体结构中变成了对爱情美好的描绘。第二种是中间意象在前后意象的映衬下会获得新的解释。如“小桥,流水,人家”,单独看是很美的意象,表现的是世外桃源的自然和谐宁静,然而,在前面的“枯藤,老树,昏鸦”和后面的“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意象的映衬下,就被涂抹上了和这些意象相一致的色彩,成为枯索、破败和荒凉的意象表现,而表达的情感则是寂寥、悲凉和日暮途穷的感受而并非对世外桃源的欣赏。第三种是多重意象在一个中心意象或原型性象征意象的破译下获得更深刻的解释。在一首诗中,有多种意象,有些意象的意味是明确的好理解的,而有些意象的意味则是暧昧的难以理解的。对这样的诗就要抓住中心意象或原型性的象征意象,那些意象的暧昧意义就会被照亮。我以为,《雨巷》就可以这种方法来解释。
《雨巷》有五种基本意象:“我”“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的意象;“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的意象;“在雨的哀曲里”,消失了丁香一样姑娘的意象;其实还有两种被忽略了的而又应该着重解释的意象,那就是“丁香”和“雨巷”的意象。而丁香和雨巷意象恰恰是理解《雨巷》最重要的象征。但《雨巷》的意义并不是这五种意象意义的相加,而是这五种意象的相互映衬。如果是单独解释这五种意象,就不能解读出《雨巷》的真正意义。
“我”“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的意象,单独看来表现的当然是“我”也就是诗人孤独、忧郁、伤感、寂寞、悲凉、忧愁、苦闷、失落的情绪。
“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的这个意象,当然可以看成是表现“姑娘”的颜色、芬芳及忧愁、哀怨和彷徨。
“在雨的哀曲里”消失了丁香一样姑娘的意象,是理想消失的象征的解释也并非说不通。
“丁香”被看做是一种有意味的意象是合理的,人们用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代赠》)和李璟的“丁香空结雨中愁”(《浣溪沙》)来解释丁香的象征意义,应该说是说明了丁香意象的独立意义的。
“雨巷”被说成是黑暗社会的象征自然是荒谬的,然而把“雨巷”说成是诗人孤独寂寞情绪的象征也失之于简单和笼统。
“雨巷”的意象是《雨巷》最重要的象征,但长期以来“雨巷”在《雨巷》中的整体意象并没有获得必要的解释。“雨巷”的意象得不到准确的解释,也就不可能解释清楚“我”独自彷徨在“雨巷”意象的象征意义。而解读《雨巷》不解释“雨巷”的象征意义,就根本不可能使《雨巷》获得真正的解释。
对这几种意象做这样的解释表面看来是不错的。但问题在于:这种孤立地解释每种意象的结果也必然导致孤立地解释每种意象的象征意义;把五种意象孤立起来而没有相互映衬的象征意义的生发就使《雨巷》失去了整体性的把握;从而也必然使《雨巷》意义的探寻“失去了方向”,不可能获得《雨巷》的本来象征意义。
《雨巷》意象的解释应该是相互映衬的。既应该把孤独寂寞的“我”的意象和结着愁怨的“丁香”的意象互相映衬起来,又应该把丁香和结着愁怨的忧愁哀怨彷徨的姑娘的意象映衬起来,还应该把孤独寂寞的“我”和“结着愁怨的姑娘”映衬起来,更应该把独自彷徨的“我”和“悠长又悠长”的“雨巷”映衬起来。这样映衬性的解释就会使单独看来的意象及其意义生发出新的完全不同的意义:无论是“我”的独自撑着油纸伞彷徨在雨巷的意象,还是丁香的象征及其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抑或是悠长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的意象,其实都是诗人愁怨和渴望愁怨化解但最终愁怨并没有化解的情感象征符号。
诗人“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的意象,单独看来表现的是孤独寂寞伤感凄凉的情绪,但在“丁香”意象的映衬作用下却改变了原来的意义,成了“愁怨”的情感表现。诗人独自彷徨在悠长寂寥的雨巷其实不是孤寂而是“愁怨”情感的意象象征。诗人之所以渴望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是诗人本身情感愁怨的对象化表现,是诗人本身就结着愁怨,因而他就一方面想找到一种天然的象征符号使他愁怨的情感得到对象化、客观化、形式化的表现,又一方面渴望逢见和他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来化解他的愁怨。《雨巷》的奥妙之处就在于,诗人不仅没有表现出“愁怨”的情感概念,也没有单独运用丁香的意象,而是把丁香和姑娘作为一个统一的意象来运用,这就造成了解读的难题。其实,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的意象是具有双重象征意蕴的:既象征着诗人难以言说的愁怨,又象征着诗人苦苦的热烈渴念。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既是诗人愁怨情结的原型象征,又是诗人理想恋人即阿尼玛的原型象征。
《雨巷》诗“雨巷”意象虽然是最重要的象征,但理解“丁香”意象的象征意义却是关键,“雨巷”及其他意象正是在丁香意象的映衬下才显示出更深刻的意义。
诗人是在丁香意象上象征了自己“愁怨”情结的。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丁香是愁怨和苦闷情感的象征符号。丁香的特别是雨中紫色的因而显得特别沉郁凝重苦涩(紫色带来苦味是通感作用结果)的千百结的“结”就成为人们情感郁结、愁结、苦结、怨结的天然符号。李璟的“丁香空结雨中愁”是以丁香之结表现人的情感之结的原型性象征。戴望舒就是在这一原型传统的基础上运用丁香的象征符号的。因而,丁香愁怨的原型象征意义必然成为《雨巷》意象表现的意义。诗人是把他的难以言说的愁怨情结客观化到丁香的意象中去了。毫无疑问,丁香的“结”是诗人“情结”的象征。“情结”是由于情感受到重大创伤而产生的重要心理现象,情结对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有一种极大的持续性的支配作用。诗人的情结既是他情感的郁结,又是诗人极力渴望解开的结,然而又是诗人难以解开或根本不能解开的结。这是一种情感受到严重阻碍形成的愁怨情结。诗人以全部的生命热情去追求他的爱,但他的热烈追求并没有获得他渴望的呼应,他的美的追求破灭了,他的爱情失败了,他的理想落空了,但他又不能放弃这种爱情,因此愁怨的情结便渐渐地形成了。诗人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是诗人内心当中的情感——对美的理想追求不能实现的失望、失落和失败所形成的愁怨情结对象化到丁香的意象上去了。因而,“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就不只是“冷漠,凄清,又惆怅”的情绪表现,而是愁怨情结的象征。
诗人“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说到底是诗人愁怨情感的表现。诗人为他愁怨的情感找到了一种十分恰切的形式符号,使这种形式符号成为他情感的象征,而不是情感的概念性表现,这就体现了诗的真正艺术创造。苏珊·朗格曾深刻地阐述过真正艺术创造的秘密:“艺术品是将情感呈现出来供人观赏的,是由情感转化成的可见的或可听的形式。它是运用符号的方式把情感转化成诉诸人的知觉的东西,而不是一种征兆性的东西或是一种诉诸推理能力的东西。艺术形式与我们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是同构的形式”;“艺术品也就是情感的形式或是能够将内在情感系统地呈现出来供我们认识的形式”。《雨巷》的艺术性就在这里:诗人为他愁怨的情结找到了丁香的同构性的形式。这是诗人的巧妙创造,然而,正是这种巧妙创造恰恰被我们给遗憾地忽略掉了。
诗人还在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意象上象征了他内心中的阿尼玛原型。“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是由丁香和姑娘两个意象构成的一个更富于新的象征意义的意象。诗人想表现的是,他所渴望逢见的那个姑娘也应该是像他一样地结着丁香式的愁怨“情结”。在诗人的诗的符号形式中,丁香结同样是姑娘愁怨情结的象征。在诗人看来,准确地说,在诗人的愿望里,他所渴望遇见的那个姑娘,之所以是像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就因为她也有着愁怨的“情结”。丁香姑娘的愁怨“情结”和“我”的“情结”是一样的。“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这个情结也是由于情感愿望被压抑的不能实现所造成的。丁香姑娘既然结着愁怨,她也就应该像“我”一样,渴望着愁怨的化解。诗人的愁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愁怨呢?诗人渴望着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是诗人渴望愁怨的化解;姑娘也结着丁香一样的愁怨,姑娘也就渴望着愁怨化解愁怨。如果我们把结着丁香一样愁怨的姑娘的意象同样看做是诗人内心情感的外化符号,丁香姑娘就是诗人渴望理解、渴望沟通、渴望同情、渴望慰藉、渴望爱恋的象征,而并不是真的要遇见那样一个姑娘的真实描写,就会理解、渴望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实在是诗人的愁怨渴望爱的化解的情感表现。那愁怨是由于痴情的情感渴望痴情的爱恋而不能造成的。我之所以这样认为,那是因为,诗人渴望遇见的是结着愁怨的丁香一样姑娘的意象所规定的。诗人的愁怨要丁香一样的姑娘来化解,就只能理解成愁怨是由痴情的爱恋失败所造成的,而这种痴情爱恋失败的愁怨也就只能由爱的慰藉来化解。因而,愁怨渴望愁怨来化解其实就是痴情的情感渴望痴情的爱恋来化解。“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是诗人渴望理解、同情和爱恋的形式符号,是诗人内心阿尼玛原型的另一种转换象征,是那种热烈真挚的恋人转换符号。它仍然是诗人“以确定的客观的形式和形象对主观的冲动和激动情状的表象”。在诗人的内心中,既有阿尼玛恋人的原型,又有愁怨情结和渴望愁怨情结化解的愿望,而这些复杂的内心情感形式是不可描述的,诗人只能创造一种象征性的意象,去表现他的恋人原型、他的愁怨情结和他的渴望化解愁怨情结的愿望。丁香姑娘就是这种复杂情感的象征性意象。诗人内心的阿尼玛原型即理想的恋人形象原本不是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的形象,诗人之所以描绘成了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的形象,那是因为,诗人所热烈追求的阿尼玛原型并没有获得阿尼玛原型形象的响应,诗人因而陷入了深深的愁怨情绪之中。诗人希望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实际是诗人把他内心的阿尼玛原型转换成了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诗人渴望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是渴望他的阿尼玛原型与他同病相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实际是渴望他所爱恋的对象与他相“同”。相“同”就是相通,就是相和,相通相和就是相爱。诗人之所以渴望相“同”,是因为他所爱恋的对象与他“不同”之故。不同就是不通、不和,不通不和就是不爱。正是这不同、不通、不和、不爱才造成了他与恋人的难以跨越的“隔”。也正是这难以跨越的“隔”才形成了诗人苦闷、沉郁和凝重的愁怨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