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导读丛书:二十四诗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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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

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

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解读]

高古,高洁脱俗、古朴质实的诗境风格。此品可分为两部分来读。

一、“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这八句以象征比拟的手法,描绘“高古”诗境的具体情状。前四句以人之高古比拟诗境,后四句以景之高古比拟诗境。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畸人”,偏异于普通人的得道之人。《庄子·大宗师》云:“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就是偏异于常人而与自然之天同存的超人。“乘真”,凭借着真气而行于空中。“芙蓉”即莲花,是佛、道两教尊奉的高洁之物,佛坐莲花,道捧芙蓉。仙人乘着真气,腾空而行,手里把握着莲花,是要到最高道仙所在的玉京去朝贡。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卿虚舟》云:“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清王琦《李太白全集》注引《枕中书》云:“元始天王在天中心之上,名曰玉京山。山中宫殿,并金玉饰之。”《高古》品“手把芙蓉”之意,即取自李白此诗。

“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泛”,渡过;“浩劫”,佛家称天地由生成到泯灭再重新开始为一劫。因其年时久长,故称浩劫。《楞严经》卷四称,佛祖“经千百劫,常生常在”。“窅然”,深藏隐晦,难以见到。“空踪”,无踪无迹。这两句是说,仙人历经千万年的劫难而常生常在,形迹窅然,来去无踪。

以上四句与李白《古风》第十九首描写的仙人相似:“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仙人高逸飘举,又古老长生,岂非“高古”之象征?

后四句中,“斗”本是二十八星宿名之一,道教称夜空的东方为“东斗”。“太华”,即华山。这四句描绘的,是与得道之人相伴的高古的环境。月亮从东方的星宿之间升起,清凉的夜风与明月相从。在月色下,华山的巅峰矗立在碧澄的夜空之中,隐隐可以听到深山寺庙传来的清脆钟声。月悬当空,华山高耸,风吹钟声,皆在高空;月亮、华山,能知其存在了多少年?岂非古老?所以此等雅洁脱俗之景,也是高古的象征。

二、“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这部分是讲,要创造高古的诗境,主体须有超世脱俗的精神境界。这种精神境界,是通过对道家思想的领悟与修炼而达到的。

“虚伫神素”——“虚”,即庄子所说的“虚静”:“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庄子·天道》)这是道家的一种精神修养,庄子也把它称作“心斋”:“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所谓“心斋”,也就是“斋以静心”(《庄子·达生》),具体来说:“汝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庄子·知北游》)所以“心斋”就是经过斋戒,使内心达到虚静的地步,消除一切干扰,去除外来的一切感知和欲望,就像疏通已经壅塞的内心,让精神洗了一个澡一样。“伫”,通“贮”,积存之意。晋孙兴公《游天台山赋》有“惠风伫芳于阳林”之句,李善《文选》注:“宁犹积也。伫与宁同。”“宁”是“贮”的古体字,所以“伫”与今体字“贮”是一个意思。“神素”,素朴纯洁的精神。《老子》云:“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庄子·刻意》云:“纯素之道,唯神是守。……能体纯素,谓之真人。”所以“神素”乃得道之人所达到的一种精神境界。总之,这句话的意思是:通过虚静养心来积聚素朴纯洁的精神。

“脱然畦封”——“脱然”,超脱之貌;“畦封”,本指地块的疆界,这里意指俗世的种种束缚。有了上述“虚伫神素”的精神修养,就能够超脱人间世俗的种种束缚。

“黄唐在独”——“黄”,黄帝;“唐”,指帝尧,因尧曾被封于唐地(在今山西境内),故称唐尧。“独”,唯独在我。此句出自陶渊明《时运》诗:“黄唐莫逮,慨独在余。”陶渊明说的是,黄帝与唐尧都不如他清静自乐,唯独自己得此悠闲而感叹。此品此句变更其意,是说:黄唐之世,唯独在我;也就是,唯独我之精神如处黄唐之世。因为有了道家虚静养心的精神修养,超脱人间世俗的种种束缚,诗人的精神就能如处黄唐之世那样高古。

“落落玄宗”——“落落”,孤高寡合的样子。“玄宗”,魏晋玄学尊奉老庄,称《周易》、《老子》、《庄子》为“三玄”,探讨哲学上的一些重要问题。这里的“玄宗”,指玄妙深奥的道家思想学说。此句接着上句讲诗人的精神状态,如处黄唐之世那样高古,内心通达道28家玄妙之理而与世俗落落寡合。

以上第二部分,用理论的方式进行论述,说明高古的诗境来自诗人超世脱俗的道家精神修养。


[例释]

《二十四诗品》从第一品“雄浑”开始,继之以“冲淡”,到这一品“高古”,这三品都是以道家的老、庄哲学为基础,强调养气修身的道家处世态度,是创造上述三种诗境的内在根底。但在描绘或比拟这三类诗境所用的具体意象时,“雄浑”与“冲淡”都采用自然景象,如“荒荒油云,寥寥长风”,“犹之惠风,荏苒在衣”,“独鹤与飞”等等;也有个别意象属于悠闲高雅的生活景象,如“冲淡”品中的“阅音修篁,美曰载归”,但都没有出现直接的道家人物的形象。“高古”这一品却不然,从理论叙述到人物形象都是彻底的道家,直接用从道家发展而来的道教中的“仙人”形象与行踪来描绘或比拟高古的诗境:“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畸人”一词出自《庄子》,已见前引。在庄子那里,“畸人”是指偏异于普通人的得道之人,即所谓“畸于人而侔于天”。这里的“天”,并非代表意志神的“天”,而是体现自然之道的“天”。所以,庄子所说的“侔于天”的“畸人”并不是仙人,而是与体现自然之道的“天”相并相通的异人、智者、得道之人。但到了《二十四诗品》中,这“畸人”就成了手把芙蓉,乘气凌空,往来无踪,历劫永存的道教仙人了。作者之所以在这品中描绘仙人形象,是因为他认为道教中的仙人最能形象地体现“高古”的诗境。仙人不但来去于高空,有脱离人世的高超,有“手把芙蓉”的高洁,而且“泛彼浩劫”,寿与天齐,与古长存,总之,是“高”而且“古”。因此,与司空图描绘的“高古”诗境最为接近的诗例,应当是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这首诗与《二十四诗品》描绘的“高古”诗境十分相似。首先是相同的道教仙人形象,“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与“高古”品中“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是一个意思。其次,诗中所描绘的庐山与“高古”品中的华山也十分相似,不但景色幽绝人寰,超尘脱俗,并存千古,而且在传说中,庐山与华山都是道教仙人修炼得道、升天飞腾的环境与场所。据《山海经》记载:“周武王时,匡俗字子孝,兄弟七人,皆有道术,结庐于此。仙去,空庐尚存,故曰庐山。”此诗除上述两方面的意象之外,还出现了第三种意象,那就是诗人的形象。诗人追求的是一种高洁超俗的生活,“清我心”,“无世情”,游名山,求仙人,期望炼丹服食,道成飞腾,与仙人同游。李白在政治上失意时,隐居饮酒,求仙炼丹的思想经常出现,如《古风五十九首》(其五)所云:“我来逢真人,长跪问宝诀。粲然启玉齿,授以炼药说。……吾将炼丹砂,永世与人别。”当然,李白的求仙与游仙,期望脱离人世,是出于对现实政治社会的厌恶与否定,是把理想中营造的仙人世界的纯洁与现实中身处的社会环境的污浊相对照,这在《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九)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这首诗所写的仙人居所正是“高古”品中所写的“太华夜碧”的华山。“莲花山”是华山的最高峰,《太平广记》卷三十九引《华山记》云:“山顶有池,生千叶莲花,服之羽化,因曰华山。”华山有仙女居住,仙女的名字就叫“明星”。《太平广记》卷五十九引《集仙录》云:“明星玉女者,居华山,服玉浆,白日升天。”诗人在想象中与华山仙女明星相遇。仙女穿着虹霓制成的衣服,拖着长长的衣带,在天空飞行。诗人受仙女之邀,骑着天鹅,凌空而上,俯视洛阳一带的人间却是胡兵满地,血流涂草,而冠缨官服者,皆是豺狼之辈。当时安禄山发动叛乱,占领洛阳,自称皇帝,大封伪官。诗人对此血腥混乱的现实予以否定,表达一种游仙求仙、追求美好境界的理想。这种理想,与诗中描写的仙人形象和仙人所居的庐山、华山的幽美亘古的环境,都体现着《二十四诗品》所标示的“高古”境界。

李白之所以能在上述诗篇中创造出那种高古的诗境,正如“高古”品所说,是以内在的道家思想倾向与修养为根底的。李白“凤歌笑孔丘”,黜儒崇道,饮酒求仙,超脱世俗,自称“狂人”,不受拘束,与“高古”品所要求的诗人内在精神修养“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是完全一致的。

当然,高古的诗境并不要求诗中一定要出现道教仙人的形象和行踪,《二十四诗品》在“高古”品中采用仙人的意象,也只是因为它与道家思想相吻,最能体现“高”与“古”的意蕴而已。高古与否,关键在于诗中所描绘的形象与所表现的感情是否高洁脱俗、古朴质实。如李白的另一首诗《山中问答》: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出现在诗中的是一位栖居深山的隐士而不是仙人。此诗以提问的方式突兀而起,为什么要隐居在青翠苍绿的山野之中呢?当你正要倾听答案时,作者却笔锋一转,采取悠然闲适,“笑而不答”的态度,带有十分神秘的意味,以造成一种悬念。下面两句表面看,似乎是描写“碧山”的美丽景色,暗中却寄寓着“何意栖碧山”的答案。山中流着清澈的溪水,溪边开满桃花。桃花飘落在溪水之中,流向不知何处的远方。这诗句自然使我们联想起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所描写的景色:“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景色何等相似!在《桃花源记》中,渔人向桃花在水中流来的方向走去,发现了一个世外桃源。李白的“桃花流水杳然去”也正暗示,在“碧山”深处隐藏着一个高洁的世外桃源,所以紧接着就说“别有天地非人间”。诗人把“碧山”深处的、他心目中的桃花源,与“人间”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说明山中的生活质朴高古,纯洁美丽,而否定“人间”所存在的污浊卑微的丑恶事物,表现出李白追求超脱尘世、悠闲自适的道家生活理想。这首诗不仅所表现的情感是高洁的,其中的碧山、桃花、流水、隐士等形象也是高洁的;青山溪流是古朴的,诗句所隐含的传说中的桃花源更是古朴的,所以这是一首意境高古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