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读园林(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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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移天缩地在君怀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诗·北山》),这是从西周发展起来、被秦始皇奠定了基础的“皇极意识”,“运天下于股掌之中”成为帝王思维的意识中心,因此,皇家园林要体现囊括四海、包举宇内的帝王心理。

清代最大的皇家宫苑避暑山庄,成功地反映了这一营造理念。

山庄位于河北省承德市的北部。那里群山环抱,地势高峻,武烈河蜿蜒流淌,景色优美,气候宜人。经清康熙、乾隆祖孙两代历时近90年的营建,云集了全国的能工巧匠,体现了帝王宫苑的最高艺术成就,代表了清全盛时期的辉煌。

避暑山庄主要分为宫殿区和苑景区两部分。其布局仿照北京紫禁城“前宫后苑”的规制。

避暑山庄与外八庙盛时全图

宫殿区位于山庄南部,包括正宫、松鹤斋、东宫和万壑松风四组建筑群,建筑布局是紫禁城的缩影。正宫在宫殿区西侧,是清代皇帝处理政务和居住之所,按“前朝后寝”的形制,由九进院落组成。庭院大小错落、回廊高低起伏、山石配置、树木种植,都使人感到平易亲切。松鹤斋在正宫之东,由七进院落组成,庭中古松耸峙,环境清幽。万壑松风在松鹤斋之北,是乾隆幼时读书之处,六幢大小不同的建筑错落布置,以回廊相连,富于南方园林建筑特色。东宫在松鹤斋之东。

北京紫禁城其名取自紫微星垣,紫微星垣系指以北极星为中心的星群。古人认为紫微星垣乃是天帝的居所,而群星拱卫之。所以自汉以来皇宫常被喻为紫微。格局也“象天”:两大宫区分别为前后三殿,前为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后为乾清、交泰、坤宁三殿。前三殿为天子听政之处,属阳,故建筑高敞、宏伟,布局疏朗,丹陛的柱头以及台阶数量都为阳数,即单数。在后三宫的两侧隔巷并列着东西六宫,象征十二星辰。乾清宫是帝之寝宫,象征紫微垣中的北极帝星所在,庭院东西两庑的两门,东曰“日精”,西曰“月华”,象征日月。后三殿是后宫,属阴,所以建筑纤小,布局紧凑,丹陛的柱头以及台阶的数量都为阴数,即双数。因中央为土,其色黄,为天子所居之处,故前三殿用露台与丹陛相连,构成一个巨大的“土”字;土为万物之本,农业大帝国以土为最贵,黄色成为五色之中心,天子穿黄色龙袍,宫殿屋顶都用黄色琉璃瓦。紫禁城的城门颇像地道,穿过几重门仿佛登上几重天,如到太和殿,入端门,又入门洞,再入午门,出门又有河,登上月台,台上为太和殿,寓意人从地底下上到天(龙庆忠《中国建筑与中华民族》)。紫禁城内分别在五凤楼、中和殿、交泰殿和钦安殿设赤金顶七颗,象征北斗七星。紫禁城就是地上天宫。

避暑山庄苑景区的地形地貌恰如中国的版图缩影:西北高,山川多雄奇;东南低,多幽曲。据此苑景区分山岳区、湖泊区和平原区。

西北山岳区多巍巍高山,最著名的风景点是梨树峪,因这里有万树梨花,花香袭人、花色似雪而得名。西北隅高峰上,有一座四面云山亭,亭居于峰巅,歇山顶,四面开门窗,可登此俯览群山,远近景色尽收眼底。棒锤山峰顶挺立着一高38.29米的巨大石棒锤,下有石台,生成三百万年,为承德一大奇观。

东南湖泊区,水光潋滟,洲岛错落,花木扶疏,俨然一派江南景色。整个湖被小洲屿分隔成形式各异、意趣不同的湖面,用长堤、小桥、曲径纵横相连。建筑采用分散布局之手法,园中有园,每组建筑都形成独立的小天地。

平原区象征蒙古草原风光。万树园北依山麓,南临湖区,占地80公顷,遍植名木佳树,西边地面空旷,绿草如茵,麋鹿成群,大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区情趣。园内无任何建筑,只是按蒙古习俗设置了蒙古区与活动房屋,清帝常在此举行马技、杂枝、摔跤、放焰火等活动,并接见各民族的上层人物与外国使节。御幄专供皇上使用,幄内张挂壁毯,地上铺白毡,顶上挂各种精美的宫灯。万树园旁有一座舍利塔,是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改造,高65米,八角九层。文津阁是皇家七大藏书楼之一,为藏《四库全书》而建。

山庄蜿蜒起伏的20里宫墙,正是万里长城的象征,符合皇帝独尊、端威庄严之势:北有层峦叠翠的金山作为天然屏障,东有磬棰诸山毗邻相望,南有僧冠诸峰交错,西有广仁岭耸峙,武烈河自东北折而南流,狮子沟在北缘横贯。避暑山庄崛起在“丫”形河谷中,环抱的群山呈奔趋之势,近低远高,有“顺君”之意,众山犹如辅弼拱揖于君王左右的臣僚。藏汉结合的“外八庙”,与山庄呈“众星拱月”之势,正合康熙皇帝“四方朝揖,众象所归”的政治需求,并有“北压蒙古,右引回部,左通辽沈,南制天下”的军事意义。

诚如孟兆祯先生所说,承德山庄“水景移江南,山居仿泰岱,这是提纲挈领地缩写祖国江山”(《避暑山庄园林艺术》)。

圆明园中只是以“九洲清晏”一区来象征中国版图,“九岛”环列在“九洲清晏”周围,东面的福海象征东海,西北角上是全园最高的土山“紫碧山房”,代表昆仑山,“昆仑当为天地之中正”(明焦竑《焦氏笔乘》卷三“地中”)。九岛的“九”本身就是表示“天数”的,又与“久”谐音,所以,《禹贡》分天下为“九州”,具有上合天数、下符江山永久的帝王心理。

皇家园林建筑集各民族建筑之大成,同样体现帝王苞括天地宇宙之心。

避暑山庄烟雨楼

承德山庄集各民族建筑形式于一区。如正宫、月色江声等处,运用了北方民居四合院的组合方式;万壑松风、烟雨楼等运用了江南园林手法灵活布局。15万平方米的建筑中,个体建筑的形式就有五六十种之多;而一百余组建筑群的平面布置无一雷同,囊括了中国古代建筑可能出现的一切平面布局和造型式样,但都以传统的院落作为基本单元。外八庙12座建筑风格各异,有汉式寺庙、藏式寺庙、汉藏结合式寺庙三种形式,兼收道释各派,如安远庙仿新疆伊犁固尔扎庙、普宁寺仿西藏山南贡县桑鸢寺、须弥福寿之庙仿后藏日喀则扎什伦布寺、普陀宗乘之庙仿西藏拉萨红山布达拉宫、殊像寺仿山西五台山殊像寺、罗汉堂仿浙江江宁安国寺罗汉堂等,其他各寺如溥善寺、溥仁寺、普乐寺、普佑寺、广安寺、狮子园等寺庙与别园,分别模仿新疆、西藏等少数民族建筑造型以及山海关各地建筑风格,崇巍瑰丽,与山庄建筑呼应争辉。道教的有广元宫、斗姥阁等。这些寺观建筑精湛,是汉、蒙、藏文化交融的典范。圆明园中那一组欧洲文艺复兴后期“洛可可”风格的欧式宫苑“西洋楼”,集中在长春园沿北墙不到100米的带状地,既体现了“夷夏之别”,也不乏包举宇内之意。

皇家园林景区中的数字,同样体现了囊括天下的帝王心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数是与法、公、大道并列的最高的政治哲学概念(《管子》)。人类在对数场认识的过程中,凭借实物符号的帮助,使数觉升华并得以外化,最后形成独特的语言文字结构,作为自己的思维工具和计算工具,这就是数的起源的全过程。当某一文化社团把某些数字看成是一种神秘化的事物时,它的使用已经超出一般计量范围,人们便称之为数的灵物崇拜。或用象征法,赋予神秘色彩,如三象征天地人,四象征四方;或用谐音法,如九与“久”谐音,《易·乾》文言曰“乾元用九,天下治也”,成为众多和富裕的象征,为极阳数,或曰老阳,《黄帝内经·素问·三部九候论》:“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焉。”

研究一下皇家园林在景点设置上的数目,就可明白蕴涵其中的正是六合营造的帝王心理。

避暑山庄康熙取三十六景,景点题额皆取四字,乾隆增加到七十二景,题额为三字。在中国古代,有阳三阴四、天三地四之说。据汉代历算研究,当圆的直径与方的边径相等时,圆和方的周径之比为三比四,所以,确立了以三、四两数为圆方的象征。这又与中华先民的神话宇宙观“天圆地方”说完满统一,因而三、四成为天地之数中最具代表性的天数和地数。三字额和四字额,正符天、地数。之所以取三十六、七十二,刘尧权、陈久金认为来自彝族古羌戎文化的影响,古羌族遵循的太阳历,一个月是三十六天,七十二天为一节气(《道、儒、阴阳家成数“三十六”和“七十二”之谜探源》),是与天数相合。

道教则认为三十六具有与天相符的神秘意蕴,北斗丛星中有三十六天罡星,象征道教中的三十六小洞天。洞天,指天下的名山胜地,道教认为,这些名山胜地,都有秘密的洞穴相连接,构成一个往来自如的仙境系统。三十六也象征着道教的“天堂”,即三十六重天。上应天星,又符天数。闻一多、季镇淮、何善周认为“七十二”是五行思想演化来的一种术语,“发轫于六国时,至西汉而大盛”(《闻一多全集》第一卷),具有至尊、圆满等神圣意义。杨希牧推论“七十二”是象征天地阴阳至极之数,是天数九与地数八之积;从一至十的十个天数中,天九地八被视为最大的天地数,也即阳数和阴数之极,两数之积,构成无与伦比的象征意义,具有天地交泰、阴阳合德、至善至美的神秘意义(《中国古代的神秘数字论稿》)。所以,道教将地下的“福地”的数字定为七十二,它们分布在名山大川之中,分别由“上仙”和“真人”统治。

圆明园二十八景,象征着天上的二十八座星宿,是“四象”七星的总和。乾隆将其扩充为四十景,四十是五和八的倍数:五是以“五”为中心的五行思想,是中国人对宇宙系统的信仰,天上五星运行,地下五方定位,殷商卜辞以“中商”与四方并举,是时空和方位的合成;八是八方,八方之极,是宇宙空间向八个方向伸展。《汉书·扬雄传》:“日月之经不千里,则不能烛六合耀八纮。”颜师古注:“六合谓天地四方,八纮,八方之纲维。”五和八之乘积,是五行相生观和八卦方位观的巧妙融合,故四十总括了宇宙一切。

皇家宫苑中强调的中轴线意识,反映了中国人“天圆地方”的宇宙意识和空间观念:中轴对称表示“天圆”;四周围墙或围廊则表示“地方”。在皇家宫苑中则突出皇王的端威,如颐和园以大体量的建筑佛香阁及其主轴线控制全园,突出表现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意志。静明园整体布局平面呈现的是非规整非对称状,但它的建筑东岳庙、圣缘寺、含晖堂、书画舫等呈中轴线对称意识;即使是园中小园也不例外,如颐和园中的谐趣园,整体布局不对称,但涵远堂、知春堂、澄爽斋、湛清轩、知春亭等强调中轴线意识。

皇家园林造景将“天地宇宙营造心态”表现无遗。整个园林无异是宇宙范围的缩影,诚如王振复先生所说,中国园林是“大地上的宇宙”,皇家园林更直观地体现了皇极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