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静坐参众妙
“静”是中国传统美学审美观照的基本方法,又是艺术所极力追求的美学境界,也是中国园林审美的最高境界。上海秋霞圃、苏州拙政园都有“静观自得”匾,南京瞻园有“静妙堂”,豫园有静观堂,留园有“静中观”,台湾林本源园邸有“定静堂”等。苏州怡园有副明董其昌的草书对联:“静坐参众妙;清谭适我情。”意思说:观察自然时,要能穿透表象、静观内涵,方能顿悟真如、化入妙境,这与唐李白的“静坐观众妙,浩然媚幽独”(《浔阳紫极宫感秋作》)、宋苏轼的“黄香十年旧,禅学参众妙”同一韵致,都是以佛禅的静观方式观察自然。他们认为静以观之,才能由表及里,获得内美,所谓“意远在能静”,“内美静中参”,“澄怀观画,须于静处求之”,惟其如此,才能将“我”之神参入造化,升华造化,主体与客体交融,达到“与天地参”、“赞天地之化育”、物我两忘的审美妙境。万物静观皆自得,这种静是一种内在的“思”、“心”、“怀”的活动,即是一种心理活动。“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宗白华《美学散步·论艺术的空灵与充实》)静观,把人们的审美视点移至心灵世界,这种空灵淡泊的审美心理,正是物我默契神合而成一独立自足的精神境界,是禅宗顿悟的境界,禅的境界。
中国园林艺术是古老的,是清晰可感的文化载体,它记载着时代的更迭、文化的嬗变。人的情感是园林的魂灵,园林正是“为精神创造的第二自然”。这个“第二自然”极富感染力和穿透力,它蕴藏着一种哲学思想:儒的忠孝、仁义、礼智、信廉、诚勇等道德观,道的物我双修、无为,佛的因果、虚无观。这种哲学思想是艺术美的原动力,而主体艺术想象的发挥常以对外物的静观默想为特征,刘勰《文心雕龙》所谓“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方能达到“神与物游”,这都需要我们久久地揣摩,静静地思索、探求、感悟,认真地“读”。
园林艺术“是一种‘象教’,它诉诸人类最本质、最原始而也是最普遍的感官机能,所以它的力量与影响永远比哲学科学深厚广大”(朱光潜《谈文学》)。中国古典园林中的山光潭影、草木虫鱼、亭榭轩廊、虚实之景,都浸泡在中华文化的大酒缸中,其醇香厚味,必须亲口品尝方知其味,诸如孔子的精神、老庄的灵魂、陶潜的神韵、李白的飘逸,流连于山峦池塘、盘桓于云烟霞彩、穿行于松涛雨声之中。静观可淡漠感觉的物理时空,而浓化表现人和自然万物共生共存、不断交织运动着的心理时空,注重对宇宙自然的全方位的观照,“诗鸣草圣余,兼入竹三昧”(宋苏轼《题文与可墨竹》)。
丹青难写是精神,李日华认为“终日处乔松修竹之下,未必能写松与竹,穷山倾崖,乱枯之坞,祖干孙枝,纵横交倚,而后松之态毕现矣。荒江之滨、沙砾之地,丛生焉,多而不删,孤而不益,偃仰欹直,各任其天,而后竹无遁姿矣”(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三)。他体悟到的恰为松竹的真精神。“水心云影闲相照,林下泉声静自来”(宋程颢《游月陂》),脱略了外在的功名利禄,方能返归于内在心灵的自得,这都必须“静”。
物含妙理总堪寻,园林中虚实之景蕴涵的“妙理”,乃为营构及欣赏者情趣的返照,对园林景境的领悟因人而有高低深浅之别。鸟鸣花露,或以为鸟惊心、花溅泪,或以为人生轨迹、宇宙妙谛……各人的世界都由各人的自我伸张而成,欣赏中无不含有几分创造性。帝王视山为万寿、水为福海,士人则以拳石为山、勺水为湖,象征归隐的山野江湖。
中华文化注重主体的思考和点滴发现,曾子“吾日三省吾身”、庄子崇尚“吾游心于物之初”(《庄子·田子方》),这种反思又不很注重思辨的抽象、演绎,而是带有感情色彩的直观感受。因而“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梁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能引发出无限意蕴,惹生起微妙而复杂的情绪,因而山水、草木之类深蕴着浓重的主观感情成分。
园林之美也像一枝美的慢箭—最高贵的美是这样一种美,它并非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作暴烈的醉人的进攻(这种美容易引起反感),相反,它是那种渐渐渗透的美,人几乎不知不觉把它带走,一度在梦中与它重逢,可是在它悄悄久留我们心中之后,它就完全占有了我们,使我们的眼睛饱含泪水,使我们的心灵充满憧憬。(尼采著、周国平译《瓦格纳在拜洛伊特》)
徜徉在悠然淡定的中国园林中,在自然与文化的陶冶中怡养性情、享受人生,这样,真能“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明文震亨《长物志》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