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刘处长的烦恼
冷嘉义爱啃猪蹄子,爱吃二十一天没出鸡的毛蛋,红烧肉也是他的最爱。冷经理上小学的时候,和老妈一起去亲戚家吃大席,满桌子都是大人,就他一个毛孩子。都是亲戚朋友和近门,大家就故意逗他玩。这时上了一盘油炸豆腐,小冷子一把拽到自己跟前,低下头大吃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自己吃独食,不顾别人。”老妈把盘子放到桌子中央去,招呼大家一起动筷子。冷嘉义又把盘子拉回来,向大伙解释说:“对不起,豆腐是我的命。”
孩子都这么说了,大人再馋也不好意思和孩子争抢。不一会又上来一碗红烧肉,冷嘉义又把肉碗拉到自己跟前。
“你不是说‘豆腐是你的命’吗?怎么又把红烧肉占下了?”有客人忍不住了,这样问他。
“你们不知道,我见到红烧肉连命都不要了。”冷嘉义这样回答,不光本桌的客人瞪大了眼睛,相邻几桌的客人也很吃惊。
上级把他调到肉联厂任常务副厂长,主持工作。这算是苍天有眼,天遂人愿。冷经理异常高兴,心情好工作积极性也高。他天天在车间里面转悠,先去屠宰车间,刚开膛的肥猪,五脏六腑下面有一汪清亮温热的生油,掬起一捧喝下去满口生香,压饿、解馋,还保养人。喝完生猪油再光顾熟肉车间,品尝心、肝、肥肠、猪蹄子。
家人、亲戚和朋友都很纳闷。冷经理天天米面不打牙,却像吹了发气一样疯长,而且是横向发展。女工友都嘲笑他野蛮,吃生肉、喝生油似乎与文明社会格格不入。冷经理反过来嘲笑她们少见多怪,孤陋寡闻。听老辈的人说,解放前啸聚在八百里故黄河滩深处的土匪,断粮的时候也生吃人肉。抓不着行人的时候,就把所有的小土匪聚起来,抓阄献身当牺牲。有一个倒霉的小土匪抓到了“献身”的条子,就像待宰的年猪一样,马上就要成为弟兄们的盘中之餐。这个小家伙水性好,脑子活泛。他向土匪头子告白,要做义匪。他说自己入伙之后天天蛰伏在荒草丛中劫财劫色,从来就没洗过澡。身上的灰垢比铜钱还厚,人也发馊发臭了,就这样叫弟兄们啃喽,自己于心不忍,弟兄们也会反胃作呕的。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托生。毕竟和大家相识相处一场,自己要给大家留个念想。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自己既然愿意舍命喂饱大家,就叫弟兄们吃一回干干净净的人肉,别等吃完了再觉得恶心。请弟兄们陪我到梁寨渊子里痛痛快快地洗上一回澡,把我洗干净了带回来享用。梁寨渊子是黄河故道中最大、最深的水潭,四两生丝都打不到底。小土匪像泥鳅一样拱进碧波下面,谁还能找得到他?
起初大家都认为吃生猪肉、喝生猪油绝对算得上汉子,可是和吃生人肉相比,冷经理的确是不足挂齿的小儿科。
让冷嘉义更为得意的是职务升迁之后他的社会地位提高了,名气大了。名字不光响亮。也开始值钱了。
平时不怎么走动的远房亲戚的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朋友的朋友,都纷纷登门拜访,提着花生、香油、小杂粮之类的礼品,说着比蜜还甜、比开水还烫的热乎话,叫冷经理签字批条子。冷经理的批条就像人民币和全国通用粮票一样,在秦台城乡各个副食门市部通行无阻,能买到雪团一样的肥猪肉,一点红肉都不带,还是平价的。平价猪肉七毛三一斤,议价猪肉一块一毛五一斤。冷嘉义三个字值四毛二分钱呢。
冷嘉义的批条约等于现金,没有冷经理的批条买不来平价猪肉,更买不来平价肥猪肉。很多有身份、讲体面的人也来巴结冷经理,见面又搂又抱,直呼“大厂长”或“兄弟哥们”,从心里到嘴上,都把“冷”字省略了。
那年月物资的价格实行双轨制,企业还没开始砸“三铁”,国企的员工很有几分优越感。
秦台当时流行这样一首顺口溜,就提到了冷经理属下这类高傲的营业员。
当时秦台地区有六大怪:地盘车用脚踹,小白鞋不系带,骑自行车倒拉链,不中用的钥匙一大串,羊肉包子细粉馅,营业员的背朝外。
地盘车就是农村拉东西用的平车,重车载物,驾驶员两手握把,肩上挂袢,蹬腿撅腚使劲拉车。放空车或轻载的时候,把车轱辘拿出牙口放到靠近车把的位置,车把式坐在车把上,像玩翘翘板一样,一只腿捣地,一拱一拱地向前行驶,速度和自行车不相上下。这种现象是秦台地区独有的一道亮丽风景线,在其他地方看不到。据说汉皇林风景区修建好之后,这种载物载客的方式有可能恢复。
当时秦台地区赶时髦的青年人,都留着大包头,穿着喇叭裤,带着蛤蟆镜,脚蹬一双用鞋粉擦得煞白的轻便球鞋,不系鞋带。说是不系鞋带潇洒,能吸引异性的眼球。系鞋带土得掉渣,像“驳壳枪”大侠一样呆傻,只能昼伏夜出,寻找喝醉酒的女酒鬼,没有哪个精神正常、神志清醒的女同胞愿意嫁给他。
永久、凤凰牌自行车,是小轮车子,和青岛出产的大金鹿不一样。小轮车子适合在平原地区行驶,大轮车子适合走山路。大轮车子后倒就是使闸,刹车稳当,操作方便,不易磨损。小轮车子脚踏板向后转的时候只是不做有用功,并不影响惯性行驶。小青年骑着全链盒的轻便凤凰自行车,飞驶在马路上,经过靓丽女性青年身旁时,故意摇铃倒拉链,链条蹭着链盒弄出一串悦耳的响声,也是吸引异性眼球,炫帅卖萌的小把戏。当时的轻便凤凰自行车,就像今天的凯迪拉克。
钥匙是开门、开抽屉、开保险柜用的,掌握钥匙多的人多半是仓库保管员,是当家掌权的人。据说金属钥匙具有打开少女心扉的功能。马路平的老爸就曾捡过大漏,因为一串钥匙成就一段美好姻缘。马老先生资质平庸,外貌和内在气质都一般化,却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艳娇娘,惠及儿子也高大、英武、帅气,是众多美丽姑娘追逐的对象。
马老先生年轻时是剧团里面管戏箱的大师傅。1958年挨饿的时候他20多岁,到了该成家过日子的年龄。一天下班回家的时候,马师傅急着回家吃馍馍,双脚使劲蹬车却没抬头看路。匆忙的马师傅撞着一个进城赶集的大姑娘。那姑娘国色天香,貌美如花,当场就把马师傅看傻了,原本就是漫长脸,现在拉得更像马脸了。他腰里挂着一大嘟噜金属钥匙,绳子被拽断了,钥匙散落一地。姑娘揉揉腿,爬起来捡了一捧钥匙递给他的时候,马师傅才醒过神来,急忙道歉。姑娘害羞地微笑着,原谅他了,跟他一起回家吃了午饭。临走的时候她让马师傅托媒人到张蒋河去见她的爹娘,说合这门亲事。老娘私下里交代过闺女,找男人把丑俊放到二上,把嫁过去能不能常年吃上饱饭放在一上。首选的对象是炊事员、司务长,还有保管员。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炊事员和司务长做饭用的粮食,都在仓库里锁着,归保管员管理。炊事员、司务长头上没有帖子,不好辨认。保管员腰里挂着一大嘟噜钥匙,鼓鼓囊囊的十分抢眼。
马师傅很有艳福,出门就走了桃花大运,抱得美人归。张蒋河出美娥,那儿的姑娘个个俊俏,他娶的这个姑娘是花中魁首。结婚后“花魁”发现自己上当了,自己的丈夫是管戏箱的,不是管粮仓的。可是生米已经煮熟了,树桩子变成船帮了,只能凑合着过了。
就像花钱去买福利彩票双色球,中奖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是人人都有发财的梦想,都想扔两块钱碰碰运气。当时秦台地区的青年人,正是怀揣着这样的理想和热望,每人都搜罗一大串废旧的钥匙挂在后腚上。那上面可以开锁进门的钥匙只有一两把,其余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如果能哄来一个俊媳妇,那串钥匙就是“金不换”。哄不来媳妇就是微山湖的青皮子——咸鸭蛋(闲压蛋)。
羊肉包子细粉馅比较好懂,就是卖包子的人为了降低成本,包子馅里只放粉条不放羊肉。没有羊肉还吆喝“羊肉包子,薄皮大馅一个肉丸,咬一口满嘴流油,热的!”明显带有诈骗的性质,连“挂羊头卖狗肉”都不如。
营业员的背朝外,就是公职人员晾晒优越,展示高贵的一种具体方式。背对顾客,自然没有热情和笑脸。喊上十声八声,营业员才会懒洋洋地转身,让你首先看到一双卫生丸一样的白眼。
有关人们争抢肥猪肉的故事,现代人不好理解。80年代初期,我国的“计划经济”体制尚未终止,刚刚开始向“市场经济”转型。那时候的物资不是十分丰富,老百姓直言“肚子里面没油水”。人体必须的三大营养物质是糖、脂肪和蛋白质,肥肉是脂肪,瘦肉是蛋白质。肉既是人体必需的主要营养物质,也是令人垂涎的美食,吃起来十分解馋。可是瘦肉不能揽菜,放少了吃不出肉香,放多了浪费。一顿吃二斤瘦肉跟玩似的,连一两馒头也省不下来,吃瘦肉等于吃钱。肥肉可以炼成猪油,二斤猪油能吃三个月,一大碗杂面条,戳一筷子猪油搅拌一下,就满碗生香。炼完油剩下的油渣也是好东西,剁碎了掺上青菜粉条包包子,比瘦猪肉还要解馋。肥猪肉和瘦猪肉一样的价格,二斤瘦肉省着吃最多两顿,二斤肥猪肉可以解馋三个月,孰优孰劣很容易判定。所以大家全都热衷购买肥猪肉,不愿意要瘦猪肉。顾客常因为买不上肥肉,或瘦肉带得太多和营业员骂架。买羊肉的时候,营业员和顾客也常为肉里掖有羊肾或羊球而争吵。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现在的情况是拿大顶看世界,整个颠倒过来了。瘦肉价格高出一截也争着要,肥肉白送给亲友也不讨好。现在羊肾和羊球的价格高出羊肉一倍都不止,谁还会给你塞到肉里去?
魏成功也不简单,他手里常有“出口转内销”的商品,还能捣鼓出“外汇券”来。那时候手里有了外汇券,就像炒股票的人看到了红色涨停板,嘴岔子一准咧得比裤腰还宽。拿着外汇券到招呼外宾的“友谊商店”,或是到高档消费者出入的“特供商场”,就像进自家的厨房,什么样的紧俏商品都能买出来。谁能拿到外汇券,一准比拿到美国“绿卡”还高兴。
像上海牌手表、飞人牌缝纫机、永久、凤凰自行车,平时跑出刘翔那样的速度也追不上它们的影子。拿着外汇券逛商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们领到家里来。多少个长相端庄清秀的小姑娘,给她一叠钞票她依旧拉着长白山一样的驴脸不理你,小嘴撅得可以拴牲口。见到上述几样东西,一准像秋香见到唐伯虎一样,接二连三地傻笑。她们非常灵敏矫健地跳上“永久”或“凤凰”的后座支架上,随便你驮到什么地方都没意见。
外汇券可以毫不费力地换烟、换糖、换肥猪肉,甚至能换少女的“初夜权”。
刘秋恒比较能琢磨,他稍有闲暇的时候,就会铺开信笺纸或记事簿,把“权力”和“权利”反复书写,反复研读。
这两个词组只有一字之差,蕴含的内涵却似乎大相径庭。刘秋恒是这样理解的:“权力”要求掌权的人多出力,瞎替大家伙忙乎。就像蜀国的丞相诸葛亮,工作不舍昼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权利”要求掌权的人同样为大伙出力,似乎是按劳取酬,多出力、多问事的同时,可以获取相对应的较多利益。
刘处长早就明白“大权独揽,小权分散”的道理,能在一起搁伙计也是天大的缘分。副手就是个受气的布袋,出力干活担过失。有功是一把手领导有方,善于团结同志。有过是副手懒散愚钝,执行不力。所以要不停地犒劳下属,没有物质的时候要有好话,好话不用花钱买,好话三冬暖人心。遇上啥好处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伙计。自己可以得大头,让伙计拿小头。自己可以敞开肚皮吃肥肉,别忘了叫伙计们喝汤啃骨头。
刘处长也知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自己今天在这个位置上人五人六地颐指气使,明天说不定就跑到哪棵歪脖子柳树下尿尿和泥玩去了。党的组织原则是“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组织部开出一张二指宽的条子来,自己就得背着铺盖卷到新的岗位上报到。在组织面前,是虎得卧着,是龙得盘着。不论你的能力、资历如何,叫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组织上让你兴云布雨,你才可以张牙舞爪地腾云驾雾。组织上需要你夹着尾巴做人,你就得草芥藏形。自己这个常务副处长是组织任命的,组织上随时可以把这顶“乌纱帽”拿回去。即便不降你的职务,也不调动你的工作,马上委派一个“处长”过来,你这个副处长不论“常务短务”都得“识时务”。自己现在威风八面,其实就是一个“离河丢”的临时代办。他心里有了紧迫感,也无端地生出来许多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