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系统神学
文化氛围
(一)人类进入了自我否定的时代
罗马帝国曾把人类文明推向了一个高峰,创建了当时最繁华的都市,建立了当时最有效率的政府,发展了建筑、雕塑、绘画、戏剧、散文等等艺术创作形式,然而这一切随着内乱和蛮族入侵一起烟消云散了。公元410年,西哥特人第一次攻陷罗马,抢掠了三天,将罗马的金银财宝及艺术品席卷一空,只有圣彼得教堂和圣保罗教堂幸免于难。此后,公元455年罗马再次被汪达尔人攻陷,洗劫了四天。罗马之外的许多城市,如美因斯、特里尔、亚眠、土尔纳、贝尔格莱德、尼斯、索菲亚、威洛纳、威钦察、波隆那、摩德拿、迦太基等都先后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在半个多世纪的战乱中,古罗马人口由150万锐减至50万,城市及农村呈现一派萧条景象,人类似乎又退回到蛮荒的时代。法国历史学家在描述这一时期历史状况时写道:“在这样一个残忍地听凭暴力和无法无天的野蛮肆虐的社会内,经济生活衰落了,有时似乎将要完全停止。由于人们遭到大批屠杀、搜捕奴隶和几乎变成经常性的饥饿与时疫,农业劳动力变得稀少了。日益增长的不安全因素阻碍了一切生产,在东方和西方的所有各处一样,伸展着大批荒地,既没有人烟,也没有耕种。”1人类在两千年中创造的物质与精神文明,在短短的几十年中就遭到了如此破坏,这表明人不仅具有巨大的创造力,也具有巨大的破坏力,人类为自己的这种恶性表演所惊呆了。
(二)基督教——人类的涤罪所
在蛮族入侵的年代里,人类一切政治、经济、法律、伦理的联系几乎都被破坏了,唯有基督教还保持着强大生机,是基督教将西哥特人、汪达尔人、匈牙利人、赫琉来人、日耳曼人、法兰克人以及意大利人联系起来并逐渐汇合成一些新的社会群体,因此,基督教成了当时人们唯一可能的庇护所和藏身地。公元3世纪末,担任米兰大主教的圣安布罗西曾说:“在世界的动乱之中,基督教会毫不动摇,波浪不能撼动它,而在其周围,每件事物都是陷于可怕的混乱,它向所有遭遇船难的人提供一个平静的港口,使他们可以得到安全。”但是,基督教的真正力量不在于保障它的信徒的安全,而在于使他们忘记安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它倡导禁欲主义与隐修生活。它告诫人们,人生而有罪,尘世是苦难的深渊,唯有依靠上帝的救赎与苦修才能得到解脱和永生。苦难的现实恰好成了灵魂的洗涤所,甚至现实的苦难还不够,需要寻找更深重的苦难来表达对上帝的虔诚与对尘世的鄙弃。公元3世纪末,埃及出现了第一批苦行僧,其中最著名的代表是圣安东尼2。他们逃离人世,避居到荒无人烟的深山旷野中,只靠清水与少量面包维持生命。公元320年,埃及人帕科米乌(292—346年)在尼罗河的塔本纳岛上创建了第一所供集体戒修的修道院。数十名信徒聚居在这里,他们共同劳动、共同用膳、共同祈祷,维持极其清苦但又极为严格的隐修生活。此后,苦修成为一种风气,迅速蔓延到巴勒斯坦、叙利亚、希腊、高卢、意大利各地,陆续出现了巴兹尔修道院、圣维克托修道院、普瓦尼修道院及伯利恒修道院等著名的修道院3。这样,人类为了重新寻回自己,遂踏上了一条晦暗与艰难的路。
(三)教父们的诫命
但是,现实毕竟在人们的心中罩上了一层阴影。一团疑云不知不觉中生成,并迅速弥漫了罗马全境:上帝不是至善至能的吗?为什么能够容忍它所创造的世界遭到如此巨大的浩劫呢?
为了回应人们的疑虑与攻讦,基督教教父们写了许多书,比如圣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萨勒维安的《论神话》、奥罗西的《对抗异教徒之历史》等。
教父们告诫说:世界,无论天上的、地下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是仁慈的上帝创造的;上帝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善的,分别地看是如此,总体上看更是如此,但万物的善与上帝本身的善不同,是可变异的,有增有减;所谓恶,就是善的减少,而并非与善并列的另一实在;人的善源自上帝的善,人的恶则源自人本身,亚当的罪使他的子孙的灵魂都败坏了(“原罪”),加上人的无知与私欲,就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并使他们成为必死的族类;人的本性虽被缠绕在各种罪恶中,却仍旧维系着与上帝的联系,仍旧渴望着永生,上帝所以派它的独生子耶稣基督降生并受难(“道成肉身”),目的就是拯救堕落了的人类;人的创造是靠上帝,人的救赎也靠上帝,没有上帝的恩典,人甚至没有选择善的意志的自由;耶稣基督是上帝与人之间的中保,他既是神又是人。他是神,因为他是上帝的道;他是人,因为他具有人的品格。
罗马社会的苦难来自哪里呢?——来自人类自身。罗马人,不论富人与穷人,不论基督徒与非基督徒,都已经堕入“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罪恶的深渊”。在那里,通奸、酗酒、劫掠成了时髦的风尚,美德、节制则成了被嘲弄的愚行;牧师们争着去看舞女的裸身表演;图书馆变成一片沉寂的墓地;甚至边塞上也看不到忠于职守的罗马人,而只有被雇佣来的外籍士兵……这样的罗马人,这样一批寄生虫和懦夫还怎么配生存下去?!这一切上帝看到了,并且震怒了,灾难正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教父们说:让罗马去死吧,反正它已奄奄一息。
(四)上帝是谁
经过尼西亚会议及后来长久的讨论,圣三位一体的教义最终得以确立,这就是:上帝是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神。圣父、圣子、圣灵具有不同的位:圣父是父亲,圣子是圣父的“独生子”;圣父是“差遣者”,圣子与圣灵是圣父差遣来的。但是,他们是合一的、等同的,并没有高下等次之分,犹如存在、心智、灵魂,犹如理解、记忆、意志,犹如爱者、被爱者、爱本身,三位一体中任何一位都不大于另一位,任何两位或三位之和也不大于另一位,而且其中任何一位都不能脱离另两位而单独存在或活动。
上帝作为三位一体的确立不仅使它与古代希腊诸神鲜明地区分开来,而且与新柏拉图派的太一区分开来了。
它认为上帝与希腊诸神或新柏拉图派的太一不同,它是自在自为的实体。希腊诸神是具体的,但是是有限的。其任何一位对另一位都是一种限定。诸神是在相互限定中获得各自的定性的。新柏拉图派的太一是无限的,但却是抽象的,抽象的无限只是一个空洞的表象,它不仅不能给有限事物以定性,连它自身也是不确定的。上帝与它们不同,它是具体的,同时是无限的,用黑格尔的话说,它是“具体的绝对”。上帝的具体是无限的具体,它“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上帝的无限是具体的无限,它就是它所创造的宇宙总体。上帝不是封闭的、凝固的,它随时能够转向具体,也随时可以返回无限。
上帝是“自由的创造者”。希腊诸神是创造者,但不是自由的。在希腊神话中,宇宙万物是在诸神的相互抗争中逐渐形成的,宇宙的和谐与统一并不代表诸神的意志。新柏拉图派的太一是自由的,但并不进行创造。太一恒定静一,深藏于彼岸世界,宇宙的生成仅仅是它“流溢”的结果。上帝的名字则是与创造联结在一起的,除了创造之外,上帝就毫无意义。上帝创造世界是自由的,因为它既不需要借助于任何条件,也不需要经类似“流溢”这样的分解过程,它自身就是存在、心智、灵魂的统一体,就包含了所有的根据和条件,所有的原型和生机,所有的始因和动力。上帝创造世界是借助于道或言语,从无中生有创造的。
说明了上帝是神性与人性的统一,是神。希腊诸神也是神性与人性相统一的,但是这种统一是直接的、非精神的,人的自然性并没有被扬弃;新柏拉图派的太一则是超越人性之上的神,在太一面前,人被迫退回到自然性中。太一对于人不仅是不可亲近的,也是不可理解的。基督教的上帝是神,又是人,它是神,却活在人的身上,它是人,却是道的化身。耶稣基督作为神与人之间的中保,以身代求,以义赎罪,这段圣迹意味着人包藏有潜在的神性,而神则凝聚着高扬了的人性。永生——按照教父们的解释,就是通过道成肉身认识上帝,实际上则是指神性在人身上的复苏。
(五)人的位置
教父们说:人早已失去了自己。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人,而人却背叛了上帝,因此,从亚当时起,人被放逐了——人再不是善的了,再没有意志自由了,再没有资格享受和平和福祉了。但是,人毕竟不同于动物,人有理性,人与神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完全隔绝,人还有可能借道成肉身的耶稣基督认识上帝,并借“人性所开的路”挣扎着回返到自己。当然,这条路是艰难的。
人要认识上帝,但上帝在哪里?在感觉中吗?在想象中吗?在推理中吗?都不在。因为感觉、想象、推理总是限制在表象、概念和有限的具体中,限制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范围里,而上帝却不是任何的表象、概念与有限的具体,超越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上帝作为真理,作为善,作为爱是无限的、永恒的。上帝无处不在,而首先在人身上,不是个别的人,而是作为上帝造物并禀受上帝恩惠的人的总体。所以认识上帝就是认识人自己,人不需要追逐外在的自然事物,也不需要沉入内在的心灵,而只需要借道成肉身的启迪去思忖上帝造人的伟大道理。圣奥古斯丁说:“人通常以承认属地和属天之事为宝贵。然而那些确有较好判断力的人,却宁愿认识自己。并且凡认识自己软弱的人,比凡不顾此而去搜寻甚至认识星球之轨道的心,或凡把握这种已经获得的认识而同时不知如何取得健康和力量的心,是更值得称赞的。”4
认识上帝就是了解上帝怎样爱人,认识自己就是了解人在形象上怎样肖似上帝;认识上帝就是了解上帝爱的是怎样的人,认识自己就是懂得人怎样才能博得上帝的欢心,并得到上帝的恩赎。认识上帝和认识自己的目的,一是坚定信念,免得因绝望而不敢“上升”到上帝那里去;二是保持谦卑,免得因“夸耀功德”而坠入更可怕的深渊。
人是恶的,但有善的根子;人是不自由的,但有自由的本能;人是有死的族类,但有获得永生的天机,关键是认识自己和认识上帝,而这就意味着在上帝光辉的照耀下,扬弃了自然性,成为真正精神性的人。
(六)艺术的毁灭与重生
基督教的兴起无疑是古代希腊罗马艺术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基督教把古代艺术看作是横亘在人与上帝间的屏障,并极力诋毁它,因为:一、古代艺术中没有上帝,却有异教诸神;二、古代艺术不讲灵魂的戒修,却讲模仿自然;三、古代艺术拒绝永恒的福音,而倡导俗世的享乐。
基督教需要另一种艺术,一种以赞美上帝和描写圣经故事为内容的艺术。公元1世纪中叶至公元412年营建的罗马基督教地下墓窟用湿壁画的形式写下了“不识字人的圣经”。这处地下墓窟全长875千米,由一系列礼拜堂、墓室及墓道组成,其中一些礼拜及墓室迄今还残存着以鸽子、鱼、羊、孔雀等为象征物的圣迹画。其中保存比较完整的一幅叫《欧兰特》,大约绘制于公元4世纪前半叶,描写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睁大眼睛,紧锁眉头,双手张开并向上伸出,虔诚地向上帝祈祷或忏悔的神态。这幅画可以看作是4世纪彷徨无助的人们的典型。后来,这种题材及风格的画成了中世纪绘画的一种固定模式。与湿壁画,或许还有早期镶嵌画、浮雕并存的另一种基督教艺术是颂诗与赞美诗。早期基督教圣徒或教父都是富有诗情的人,他们的著述往往就是优美的诗篇。现在从流传下来的篇章中仍可以看到从公元2世纪的克利门特一直到公元4世纪的纳济安仁、公元5世纪的西柰秀斯的脍炙人口的诗句。不过这些诗与上面讲的壁画一样,也是隐喻与象征性的,比如下面一首:
你是未驯小马的羁勒,
也是有定向飞鸟的羽翼,
你是我们海船的舵,
也是上帝羊群的牧者。
你那些天真的孩童
聚在你周围,
用无玷污的嘴唇,
圣洁地歌唱,
真诚地赞美——
基督,他们的导师。5
如果说古代希腊罗马艺术是对外在自然的描写,那么基督教艺术就是对内在心灵的抒发。但是,古代希腊罗马艺术从对自然的描述中发现了自己,基督教艺术却从对心灵的抒发中确认了上帝;在古代希腊罗马艺术中,自然是一支歌,讴歌了人的精明和伟大,在基督教艺术中,人却成了一首“优美的诗”,用自身的公义、仁爱、谦恭、温柔赞美创造一切并超越一切的上帝。
图 1 但以理三友,地下墓窟壁画,罗马,3世纪
(七)新柏拉图派的启示
基督教艺术最初是在朗吉弩斯(Longinus,213—273年)及普洛丁的美学中得到了支持。朗吉弩斯虽不是基督教徒,至少是个望教者,他写了《论崇高》一书,认为艺术的真正魅力在于崇高,而崇高不是别的,就是“灵魂伟大的反映”。他引用《圣经》的话“上帝说有光,便有了光;说有大地,便有了大地”,把这句话的境界当作崇高的一例。和他同时的普洛丁(Plotinus,205—270年)是个新柏拉图主义者,他在由他的弟子波尔费留收辑的《九章集》中阐述了这样的思想:一、宇宙万物及其美是由太一“流溢”而生成的。他说:在物质世界之上有一个精神世界,精神世界由太一、心智、宇宙灵魂所组成。太一“流溢”出心智、宇宙灵魂,又通过它们“流溢”出世界万物。太一是一切存在,一切善与美的本源,一切美都因“流溢”的先后而有不同层次,自然的美是最低级的美。二、审美的极致一方面意味着“遗忘”,一方面意味着“解脱”。他说:对自然的美的观照需要借助于感官,“对于感性事物的美,如果没有用眼睛看见过,像生下来就是瞎眼的人那样,我们就无从判定它们美”,但是仅仅靠感官是不够的,还需要借助于“专门为审美而设的心灵的功能”。因为审美不仅要发现存在于自然中的理式,而且要将自身的理式“渗入物质里”,从而使之达到融通与和谐;对心灵的美的观照,感官是无能为力的,需要靠心灵本身,必须怀着“恋爱的心情”和“把自己从肉体中解放出来的欲望”,去寻求和体验。对太一的美的观照意味着对有限自我的完全超越,这时就像“升到神庙祭坛的人们须先脱衣沐浴那样”,“把一切与神对立的东西都抛弃掉了”,“对这个世界事物将一无所知”,只是“一个人面对一个人似地面对着神”。三、艺术要回溯到自然所由造成的那些原则。他们说:艺术创作是心灵中理式的自觉外现,创作不过是根据理式统摄和制服材料的过程,因此,艺术美高于自然本身的美,而艺术家心灵中理式的美又高于体现于作品中的美。6
可以看出,新柏拉图派美学已经渗透了基督教精神,教父们所做的只是把它进一步引向基督教,变成基督教教义的一个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