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十七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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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张世禄评论黄侃古音学

(一)1936年的可疑之处

从林语堂之说,张世禄在《中国音韵学史》(1936)亦称黄侃古音学“限于循环论证的谬误”。提出“黄氏这古音十九纽之说,可以怀疑的地方很多”,具体质疑包括两点。

1.不外乎数纽古时通用

《中国音韵学史》写道:

第一,只是古纽的研究,自从钱大昕到章炳麟,再到黄氏,分纽愈趋愈少,他们只是于后代的声纽上求其合,而不求其分。关于这一点,林语堂曾经批评过,以为他们“于合并古纽,既未得其分出今纽的条件,而所根据以为合并的理由,也不外乎数纽古时通用而已。如果承认‘通用’即是同音,就韵母的通用(合韵)正又不少,结果只须把古韵分为苗夔的七部完事,何必分为二十几部呢?从这一点,已可看见古声母研究的方法及成绩,都比韵母研究的成绩方法幼稚疏漏的多”(注三十七)。注27

张世禄引用林说(1928),质疑的已不仅是黄侃,而是钱大昕等。然而,如果对《古无轻唇说》《舌音类隔之说不可信》条分缕析,就可能避免误以为“不外乎数纽古时通用”。

就《古无轻唇说》而言,钱论中使用的材料约202例,可分为五大类、十八小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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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钱氏所举,绝大多数表面上确实反映“轻重相通、相近、相转”。然而,“轻唇之音,何以知古人必读重唇也”?《古无轻唇说》有所论证。

第一,《广韵》轻唇字少且皆可读重唇。“《广韵》平声五十七部,有轻唇者仅九部。去其无字者,仅二十余纽,证以经典,皆可读重唇。”第二,唇音类隔反映轻唇古读重唇。“古人制反切皆取音和。如方府甫武符等,古人皆读重唇。后儒不识古音,谓之类隔,非古人意也。”第三,早期唇声无轻唇。“神珙《五音九弄反纽图》有重唇,无轻唇。则《涅槃经》所列唇吻声,亦无轻唇。轻唇之名,大约出于齐梁之后,而陆法言《切韵》因之,相承至今。”第四,佛经译音轻重相混。“释氏书多用南无字,读如曩谟。梵书入中国,绎译多在东晋寺,音犹近古。沙门守其旧音不改,所谓礼失而求诸野也。”第五,方音存古尚读重唇。“今人呼鳆鱼曰鲍鱼,此方言之存古音。”再如:吴音则“亡、忘、望”亦读重唇;今岭南方言读“文”如“门”注28

就《舌音类隔之说不可信》而言,钱氏共引73例,可分为四大类、十一小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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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古无轻唇说一样,古无舌上说的定性材料仍是译音与方音。

据李葆嘉(1986,1996)考察,清代学者的古声纽研究法主要有八种:(1)异文例证法;(2)音注例证法;(3)声训例证法;(4)连字例证法;(5)谐声例证法;(6)译语参证法;(7)方音参证法;(8)等韵参证法。林语堂以为“不外乎数纽古时通用而已”,是古声纽研究的基础知识不足。如果缺少资料,可以不说,可以少说,但不必妄说。

2.陷于循环论证的谬误

《中国音韵学史》接着写道:

第二,黄氏从《广韵》里的切语来推测周、汉的古音利用所谓“古本韵”和“古本声”来互相证明,自身已陷于循环论证的谬误。而且把周、汉古音的系统混入隋、唐的韵书,好像认《广韵》的二百六韵单为是表明古今音变而设的;我们要知道研究古音,只可以用后代的韵书做比较的标准,以表明古今音韵变迁的痕迹,总不能以《广韵》为直接测定古音的材料;所以黄氏的十九纽之说,不能令人置信。注29

首先,在黄侃古音学说提出之前,清代学者的古韵分部(离析《唐韵》、诗韵系联、谐声分析)和古纽研究已成系统。黄侃的古韵分部主要参照刘逢禄(1776—1829)的二十六部,古纽种类主要参照邹汉勋(1805—1854)的二十位。黄侃的发明,在于提出古本音大抵处于一四等。

其次,所谓“而且把周、汉古音的系统混入隋、唐的韵书,好像认《广韵》的二百六韵单为是表明古今音变而设的”。如果了解中国古音的“投射研究法”,那么就会有新的理解。张琨(1972)认为,只代表北方汉语的《诗经》其地理基础较窄,不能够投射出汉语的历史来源,而从《切韵》广阔的地理基础上(代表601年以前若干百年不同地区的方言),“却能够投射出汉语的原始系统”。张琨(1984)强调:

既然《切韵》不代表一时一地的语音系统,而反映当时各地方言的特点,那么,它实际上也就反映了汉语的历史。……《切韵》的系统不完全是一个平面的系统,它还代表中国音韵的历史演变,或者可以说,《切韵》就是中国的一部音韵史。注30

投射研究法的预设是:(1)语言发展具有不平衡性;(2)共时方言差异反映历时语言演变;(3)通过语言的空间差异以发现语言的时间差异。由此推论:(1)现代汉语方言差异反映了中古到现代音系的演变,可以凭借方言重建中古到现代的汉语语音史;(2)《切韵》综合音系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方言差异,可以基于切韵音系重建上古到中古语音史;(3)依据《切韵》音系地理基础广阔的特点,参照《诗经》音系,可以进一步投射原始汉语音系注31

(二)1964年的显著问题

张世禄在《黄侃论学杂著前言》(以下简称《前言》)中对黄侃古音学有更详评价。首先简介的是研究音韵途径:

黄侃认为从《说文》《诗经》等书来研究古音,不但要用《广韵》来做衡量的标准,而且认为周汉古音就包罗在《广韵》一书里。他说:“古本音即在《广韵》二百六部中。《广韵》所收,乃包举周汉至陈隋之音,非别有所谓古本音也。”(149页)所以他主张“以《说文》为主,而求制字时之声音;以《广韵》为主;而考三代迄于六朝之音变。”(94页)注32

《广韵》乃“今音之管钥,古音之津梁也”。黄侃的音韵研究途径正是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投射研究法”的早期表述。半个世纪以前的论述预示半个世纪以后的方法,诚为远见卓识。

其次,《前言》对黄侃学术成就中存在的问题加以讨论:

不过,黄侃的学术成就,如果依据当前语言学界一般公认的学说来衡量,其中也存在着许多问题。这里只就比较显著的问题当中举出四点来谈谈。注33

评价学者的贡献,首先应当根据该学者所处的时代,考察他是否超越前人。其次,才是“依据当前语言学界一般公认的学说来衡量”。就前一种评价而言,只有一句总评:“他还是具有自己的独立见解的;尤其在古音学方面,他继承前人的研究成果,而加以融会贯通,建立了自己的一个古音学体系,卓然成为一家言。”注34就后一种评价而言,则难免门户之见。而所言“当前语言学界一般公认”,主要是高本汉的西洋中国古音学说。所谓“公认”,实为追随高本汉的学者的看法。就20世纪上半叶中国古音学界而言,一派是以章黄为代表的传统古音学派,一派是以高本汉为代表的西洋古音学派,存在两种“公认”。尽管存在某种共通之处,但是不可能完全避免“鸡对鸭讲”。

下面是张世禄所谈到的黄侃古音学存在的三点问题。

1.关于《广韵》的性质问题

《广韵》是承袭《切韵》《唐韵》而作的。陆法言的《切韵序》里说:“因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这里所谓“古今”,一般认为最多只能包括魏晋到陈隋间的读音。不能把“周汉”或“三代”之音包举无遗。历来古音学家,考证周汉时代声、韵的部类,大都只能利用《广韵》的韵部来进行比较,以显出古韵、今韵分合的变化……据今人研究,《广韵》里的声类和韵部,只能认为是代表魏晋隋唐间的读音系统,不能认为连周汉古音也包罗在内。就《广韵》的性质来说,它在周汉古音的研究方面,只能用来作为声、韵部类分合变化的一种衡量标准,不能用来“考三代迄于六朝之音变”。这是存在的问题之一。注35

首先,与高本汉“西洋镜”中观《切韵》不同,中国学者的传统看法——《切韵》是综合音系。高本汉的直线型模式把《切韵》误认为单一音系,把汉语语音史扭曲成两头小、中间大的“橄榄形”注36。其次,既然“历来古音学家,考证周汉时代声、韵的部类,大都只能利用《广韵》的韵部来进行比较,以显出古韵、今韵分合的变化”,也就意味着周汉时代的声韵部类隐含在《广韵》音系之中,由此凭借《广韵》可以映射周汉古音,即“《广韵》所收,乃包举周汉至陈隋之音”。再次,上文提及,张琨认为《切韵》系统代表中国音韵的历史演变,就是一部中国音韵史。其“投射研究法”与黄侃的“以《广韵》为主,而考三代迄于六朝之音变”的旨趣近同。当然,在张世禄评价黄侃古音学的1964年,张琨的研究尚未发表,还不在“据今人研究”之列。

2.关于音类与音值的区分

……这两种问题的研究,常常须要分开做两步走。不能把它们混淆起来。可惜黄侃的音韵学说里,正是缺乏对这两种问题区分的观念的。

黄侃所谓“古本音即在《广韵》二百六部中”(149页);这句话就意味着古音和今音的“音值”都已经完全确定了,因而断言,今音中一部分与古音“音值”相同的,就是“古本音”;另一部分与古音“音值”不相同的,就是“今变音”。……他又把这样的“读音”施加于《广韵》以至周汉古音,认为古、今音“音类”相同的,“音值”也相同;“音类”有变异的,“音值”也有变异。这样把“音类”和“音值”两种问题混淆起来,因之他所谓《广韵》中有“古本音”和“今变音”之说,恐怕不能用来贯通古音和今音,实际上反而把古、今的读音系统混乱了。这是存在的问题之二。注37

如果不把“音值”狭隘理解为“音素符号呈现”,那么清儒并不缺乏“音类”与“音值”区分的观念。尽管其古音研究是为讽典籍、明语源、通训诂,主要研究的是音类,但是并非不知“本音”(①本音类;②本音值)这个概念。段玉裁能将支脂之三分(①本音类),而不能得其本音(②本音值)以遗憾终生。其次,清儒也在不断揣测古韵音值。戴震的韵部标目用影母字,试图既表韵部又寓音值。邹汉勋假定古韵十五类古读,黄以周用汉字标注古韵十九部古音。钱玄同在《古韵廿八部音读之假定》(1934)中评价:“邹叔绩(汉勋)作《五均论》,始参考方音以求古韵之音读,颇有可采之处”,黄氏“对于古韵各部的音读,皆有假定,发明甚多”注38。章太炎对各部音读假定用零声母字,同时辅以说明。实际上,存在两种“音值”拟测:一种是清儒揣测古音读法的汉字呈现;一种是西洋构拟古音的音标呈现。前者主要依据方音和译音揣测(要求具有语感),后者先是基于方言(包括译音、对音)历史比较法推测中古,然后再据内部构拟推测上古(此后进一步发展到参证亲属语)。

因此,黄侃不缺乏“音类”与“音值”区分的观念。所谓“古本音即在《广韵》二百六部中”,不可用“西洋构拟音值”(争议太多,甚至有人认为是“示意图”“鬼画符”,只有相对参考性)来理解,只是一个与“今变音”对待的术语。黄侃认为古本韵大抵在一四等,因此二十八部韵目取一四等字以寓其古读。至于具体音读,尚需另加考订。二十八部的拟音(实际上,是在清儒汉字标读和方音说明基础上的音标转写,与内部构拟法有别)是同门钱玄同(1934)完成的。

3.关于汉语语音发展的内部规律

黄侃所谓《广韵》中包罗“古本音”和“今变音”,这种学说,实在是以“古音简、今音繁”的论断来做基础的……从周汉到了隋唐之间,汉语里声、韵、调的种类,究竟是由“简”而趋于“繁”呢,或者是由“繁”而趋于“简”呢?这是关于汉语语音发展的内部规律问题……依据现今语言学界一般的看法,认为周汉古音中的每一个“韵部”,实际上包括好多个韵母,它的范围远比《广韵》里所谓“韵部”要大得多。……又从汉藏语系许多语言的比较研究来看,我们还可以肯定:周汉古音中韵尾的种类,比“今音”里要丰富;当然声调的种类,也不比“今音”里少;而且周汉古音中具有“复辅音”的声母,到今音里都单化了。这些事实,都使得我们认识到“古音简、今音繁”的论断是不能成立的。这是存在的问题之三。注39

首先,《切韵》系韵书是综合音系,自然比单一音系复杂。似乎无人拟定的周汉古韵系统和古声系统(不包括复辅音)比《广韵》更复杂。张世禄所言“现今语言学界一般的看法”,说的是高本汉把上古韵部视同中古韵摄,同一个韵部构拟几个元音(上古韵部共构拟了15个)的做法。这不仅不是“一般看法”,而且屡屡遭人诟病。关于上古汉语主要元音的数量,其构拟趋势就是“由繁趋简,从多到少”。依据对转关系韵部的主元音相同原则,钱玄同(1934)首先简化为8元音。王力(1957)简化为5个u、o、a、e、ə。周法高(《论上古音》,1969)简化为ə、a、e三个。李方桂(《上古音研究》,1971)提出a、ə、u、i四元音。包拟古(N.Bodman.Proto-Chinese and Sino-Tibetan,1977)、白一平(H.Baxter.Some Proposals on Old Chinese Phonology,1980)分别提出i、ɨ、u、e、o、a六元音系统。而蒲立本(E.G.Pulleyblank.The Final Consonants of Old Chinese,1977—1978)则提出ə、a两元音说注40

其次,“周汉古音中韵尾的种类,比‘今音’里要丰富”,即高本汉等阴声韵有塞尾的主张。阴声韵的结构复杂些(V → VC),并未导致韵部数量的增加。一些学者认为上古汉语没有音位性声调,中古声调的产生与韵尾失落相关,“声调的种类,也不比‘今音’里少”也就无从谈起。至于信奉“复辅音说”,其声母系统则复杂得多,可另当别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