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科学研究的程序
无论是在1948年的主席演讲中,还是在后来的《经济分析史》著作中,熊彼特都观察到,广义上的科学研究通常包含两个阶段——图景(vision)阶段与分析(analysis)阶段:科学程序始于我们对有待分析的一组相互关联的现象的感知(perception),暂时地终结于一个科学模型(scientific model)——在这一模型中,这些现象被概念化,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假说或命题(定理)的形式被明确地表述出来(Schumpeter,1949)。这种观察的目的在于探讨在何种意义上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前一阶段当中的意识形态对后一阶段的科学分析产生影响。
第一个阶段在于对一组有待研究的相互关联的现象的感知,以将其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这需要判断哪些在理解自然或社会现象时是重要的和相关的。这种前科学的感知和判断被熊彼特称作“想象”或“图景”(vision),正如其如下所详细描述的:
第一,对一组相互关联的现象的感知是一种前科学的行为。为了给予我们的头脑某种事物以开展科学研究——即指明研究对象——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但它本身并不是科学的。然而尽管它是前科学的,却不是前分析的。它不仅仅包含我们一种或几种感官所感知的事实。这些事实必须被认为具有某种意义或相关性,能够说明我们对这些事实的兴趣的合理性,而且这些事实必须被认为是彼此相关的——我们故而可以将它们和其他事实分离开来——这里便包含了我们的想象力或常识所进行的某些分析性工作。我们将这种感觉与前科学分析的混合物称为研究者的“图景”(想象) (vision)或“直觉”(intuition)。(Schumpeter,1949)
显然,为了给我们自己安排任何课题,我们首先必须具体确定一套互相关联的现象作为我们分析工作值得努力的目标。换句话说,分析工作必然要有一种分析前的认识行为作前导,借以提供分析工作所需的素材。本书中把这种分析前的认识行为称为“想像”(Vision)。 (熊彼特,2008a,第74页)
如果有可能设想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着手自行研究已成为科学努力目标的那些现象中的任何一套现象,他必然也能体会到一条非常简单而又非常基本的真理。这个人首先必须认识他预备研究的现象,而且要认识这些现象之间有些关联,以及它们与其他现象有所区别。这种认识是一种认识行为,但并不构成分析工作的一部分。反之,它只是向分析工作提供对象或素材,因而是分析的先决条件。(熊彼特,2008a,第80页)
在每一种科学探索中,最先出现的是想象。这就是说,在开始从事任何一种分析工作以前,我们必须首先挑出我们想要加以观察的一组现象,并且对于它们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换句话说,对于从我们的观点看来什么是它们的根本性质——首先凭直觉得出一个初步的观念。 (熊彼特,2008b,第291页)
可见,图景的形成阶段是科学研究的前提和必要条件。图景是在分析之前就存在于我们头脑中的关于研究对象的先入之见。1尽管它是前科学的,但它却是一种带有个人意识形态和价值判断的认知行为,是构想出研究对象性质的重要工作,代表着对现实问题的初步看法。这种先入之见并非在真空中产生,而是难免受到过去和同时代的科学看法的影响,正如熊彼特所指出的:
当然,在实践中,我们很少从零开始,因此前科学的想象行为不完全是我们自己的。我们从前人或同时代人的工作开始,或从我们身边大众头脑中的观念出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图景”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包括以往科学分析的某些结果。然而,这种混合物对于我们来说依然是给定的,在我们开始科学工作之前就已存在。(Schumpeter,1949)
实际上,我们都是在前人工作的基础上开始我们的研究的,也就是说,我们很少是从头做起的……实际上当前没有一个科学工作者是从他自己独立的“想像”开始,而经历了所有这些工作阶段的……在大部分情况下,从事科学工作的能力是不能从公认的专家传授以外的任何来源获得的;如果能够的话,也必然是具有非凡的创造性与毅力的人。(熊彼特,2008a,第21、81~82页)
第二个阶段在于根据科学的程序规则分析由这种图景所构想的素材。对于事实的识别和搜集引出概念以及分析工具的建立,概念和分析架构的设立又反过来引导我们重新认识和整理事实。在这种事实与理论研究之间的相互作用下,最终形成一个科学的假说或模型。熊彼特如下详细阐释了这种分析过程:
第二,如果我将以“图景”提供的材料为基础进行的科学分析视作“模型构建”(model building),我必须立刻补充说,我打算赋予“模型”一词以非常宽泛的意义。我们今天的那种含义明确的经济模型以及其他科学中的类似构造当然是科学研究发展到近期才出现的结果。然而在本质上,这些模型并没有对早期形态的分析工作增添任何新的内容,早期形态的分析工作也可以说是用原始的、不完整的和无效率的模型做出的。这些工作包括:选择某些事实,用贴标签的方法对这些事实进行分类,积累更多的事实补充和替代前面选定的事实,确定并改进所感知到的关系——简而言之,它由“事实性”和“理论性”的研究组成,这些研究处于一条无尽的取舍链条之中,事实引出了新的分析工具(理论),新的分析工具又反过来引导我们认识新的事实。(Schumpeter,1949)
当我们从引起我们注意的一套现象中看到了我们想象的图景时,无论这套现象是在处女地还是在以前已经耕耘过的土地上,我们的分析努力就开始了。第一步工作是把“想像”化为语言或概念,使它的组成部分在一幅多少有点秩序的图形或图画中各得其所,并且给它们各起一个名字,以便识别和加以摆布。但是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我们几乎自动地做了其他两项工作。一方面,除了那些已经抓住的事实外,我们又收集了更多的事实,同时学会抛弃原先“想像”中存在的其他一些事实;另一方面,构筑我们的图形或图画的工作本身,就会在我们原有的概念及其相互关系基础上加上新的概念与关系,同时也会消除另外一些概念与关系。收集事实的工作与“理论”工作在永无休止的取舍关系中,自然会互相检验,互相提出新的要求,最后产生“科学的模式”;这就是它们与原有“想像”中保留下来的成分相互作用的暂时联合产品,现在就可以用越来越严格的连贯性、适当性标准来要求于它了。以上就是对于我们琢磨出所谓科学命题的过程的一种粗浅的、但我想不会引入歧途的陈述。(熊彼特,2008a,第75~76页)
于是分析工作本身就含有两种不同的然而又不可分割的活动。一个在于使“想像”的内容概念化。所谓概念化,我们的意思就是说,把“想像”中的各种组成成分以准确的概念来加以固定,给它们一定的标志或名称以便于识别,同时(用定理或命题)确立它们之间的关系。另一种活动就是猎取更多的经验资料(事实),借以丰富和核对原先已经掌握的资料。应该说这两种活动并不是各自独立进行的,而在两者之间一定有一个不断取舍的过程。为了概念化,往往引起对更多的事实的猎取;而新发现的事实又一定被插进来和加以概念化。在一种永无休止的连续过程中,这两种活动改进、加深和修正了原先的“想像”,同时也互相改进了彼此的结果。在我们科学努力的任何特定阶段,我们确实试图建立图式、体系或模式,以便尽量妥善地描述我们感兴趣的整套现象,然后以“演绎的”或“归纳的”方式加以发展。但是这些模式在本质上都是暂时的、相对的;总是和我们所能掌握的事实有关。以上是关于科学程序的一个很不完全的描述,但揭示了一个我们还要反复强调的事实:在“理论”与“寻找事实”之间并没有、也不可能存在任何根本的对立,更不要说在演绎与归纳之间了。(熊彼特,2008a,第80~81页)
然后我们进而使我们的想象概念化,并通过对事实的比较仔细的考察来发展它或者纠正它,这是两件必然会连在一起的工作——我们在任何时候所具有的概念以及这些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引出进一步的事实调查,而进一步的事实调查又引出新的概念和关系。我们的概念和我们所确立的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两者的总和或“体系”,就是我们所称的理论或模型。我们已在许多场合看到,从事分析的最初阶段,概念化是一件多么困难的工作,主要是因为科学工作者需要经过一定的时间,才能通过不断的探索,懂得在“解释”所观察的现象时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特别是在经济学中,在分析者清楚地懂得自己工作的性质以前,有许多障碍需要克服。但建立模型,即自觉地使概念和关系系统化却更加困难,是科学研究后一阶段所要做的工作。(熊彼特,2008b,第291~292页)
由上熊彼特的阐释,我们似乎可以将模型的构建这个分析阶段进一步细分为两个阶段:提出理论假说的初级阶段与构建模型框架的高级阶段。面对第一阶段图景所提供的素材和研究对象,我们第一步在于提出一些概念和工具对这些所识别的事实进行分析,提出一些理论假说进行解释,并用新发现的事实对其加以修正和改进。这个初级阶段即熊彼特上面所称的“理论工作”——通常的理论分析总是关注于已知的或设想为已知的事实;它整理、解释这些事实或“数据”,建立它们之间的关系,并且形成概念(熊彼特,2008a,第393页)。在这个初级阶段的基础之上,随着“理论”工作与收集事实的工作之间的相互检验,各种理论与原有“想像”中的成分之间的相互作用,理论之间可以用“越来越严格的连贯性、适当性标准来要求”,那么科学研究便会到达高级阶段,产生“科学的模式”、“图式”或“体系”。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在原有图景的基础之上,基于对各种理论假说的整合而形成了系统性分析框架。相比于初级阶段得出的理论假说,这种框架可以逻辑一致地“描述我们感兴趣的整套现象”,而不是图景当中现象的一部分。正因如此,步入这个阶段“建立模型,即自觉地使概念和关系系统化却更加困难,是科学研究后一阶段所要做的工作”。2
综上我们可以将熊彼特所理解的科学研究的程序及其背后的人类的思想方法,解读为以下三个步骤或阶段:第一阶段在于对现实世界形成图景或初步的想法;第二阶段开始将这种图景和想法形式化,将其要素进行分解,依靠科学的程序规则进行分析,得出若干理论假说;第三阶段则将这些假说与一开始的图景要素进行综合,构建出一个逻辑一致的理论框架。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