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三十多年前曾写过《僰为僚说》一文注67,根据《华阳国志·南中志》称夜郎人为“夷濮”、《后汉书·南蛮传》称夜郎人为“夷僚”,而《水经·温水注》载夜郎事时又前称“夷濮”、后称“夷僚”,提出魏晋南北朝时期“濮”、“僚”两个族称可以互换的看法,认为“濮”是魏前的古称,“僚”是后起的新称,在此以后,僚称逐渐取代了濮称,而云贵川的彝族却自古至今还保留称仡佬族为濮的他称。“僰”与“濮”二字在先秦两汉时期音读全同,故常用为同一族称的异写;而唐后“僰”有“蒲北反”一读,即可读为“白”或“百”,元后出现了将云南“白蛮”写作“僰蛮”,将“百夷”写作“僰夷”的用法,但此皆后起,并非古读古义。愚创此说,不敢自坚,只以一种“说法”提出,且载在一份内部刊物上。岂料此说得到一些民族史同道的赐许,被转辗引用。1980年后,我先后读到田曙岚先生所写《试论濮、僚与仡僚的起源及其相互间的关系》和《“僚”的研究与我国西南民族若干历史问题(初稿)》二文注68,文中对“濮—僚—仡佬”的看法,真可说是先得我心。而古代“僰”、“濮”两字关系,后来读到章太炎先生《西南属夷小记》注69、顾颉刚先生《古代巴蜀与中原的关系说及其批判》注70,也早与鄙见相同(对濮的理解则不同),只恨自己写前文时参考不周未克征引为歉。
与此同时,也有同行学者认为:濮、僚两族称前后相承之说,从文献考证上虽可成立,但为什么濮名在魏后改称为僚呢?濮、僚二名究竟是什么关系?对于此问题,田曙岚先生的大作中没有涉及。我后来在研究中不时发现了一些解说的线索,渐渐形成了一个初步看法,谨草为此文,愿以回报提问者并就教于同行。
愚年近五十始治民族史,甫一接触即深感资料奇缺,于是竭力搜求,尤致力于田野调查,特别重视民族本身蕴蓄资料之发掘,不仅广求民族文献,更及于口头传说,甚且进而求之于有民族语文之音读本义,故不时能发人之所未发而见许可于同行。如彝族、纳西族和白族语文的“北方”一词本义皆为水头;“南方”一词本义皆为水尾,认为这是古代夷系民族居住江河之水北南流地区的反映,而这又适与罗鬼夷书说一世祖希孟遮出自旄牛徼外之说相合;又如凉山彝语称娃子(包括奴隶和隶属民)为“节”,而“节”的本义又为“敌人”,这有力说明凉山彝族的娃子主要来源于被征服的敌人(异族)注71,此皆至有理趣,颇为学者所乐闻。笔者在研究西南古族时,发现筰(或作“莋”、“苲”、“笮”)人之“筰”其音读竟与筰人后裔彝族、纳西族的“人”字音读相同,因而提出原始民族可能有用“人”字音读为族称的习俗。后读国外民族学资料,得知爱斯基摩人自称“依纽特”(Inuit),英属哥伦比亚的“海达”(Haidds)人,哥伦比亚的“穆依斯卡”人,其意都是“人”。南非的霍屯督人自称为“荷依—荷英”(Khoi-Khoin),其意为“人中之人”。因此,我以“筰”作为族称对古代西南民族进行考察,写了《试论汉代西南民族中的“夷”与“羌”》一文注72,提出汉代西南古族中有一个属于筰人的民族系统,它和汉代的羌和氐都是有区别的,汉人称之为“夷”,对昔日学者以彝族出于氐羌的旧说提出异议,这个观点颇引起不少同行的关注,汪宁生先生来信嘉许,并介绍张政烺先生给他们讲先秦史时,述及东夷历史,谓“夷”即东夷人之自称,故今山东人对“夷”与“人”读音仍相近,而西土华夏诸部落贱视之,故古文字中“夷”与“尸”同。谓此可为鄙说以“人”为族称增一旁证。后来我检阅了古文字辞书,有这样几条材料注73:
李羲说:第一期方组卜辞中夷和人不混用。写法小异;二期以后及历组卜辞中,夷与人的写法一律相同。五期卜辞的人方即一期卜辞的夷方。
陈秉新说:卜辞“人方”之人确是人字,此人方亦见于殷末铜器铭文中,周金文及后世典籍作“尸”或“夷”者乃音之转,人与夷为日審旁纽,真脂对转,人与夷为日喻旁纽,真脂对转。“人方”是对东夷族各方国的统称,势力相当强大。
李孝定说:人方与夷方原本一字,仅体小异。
这些学者都认为“夷”之与“人”写法上仅有小异,音读上可以相通,所以二字不仅意义相通,字也通用,都有力地证明了张政烺先生的说法,作为古民族自称多有“人”意之证,确定无疑。
我在《论夷与羌》一文发表之后读到李永燧先生的《关于苗瑶族的自称——兼说“蛮”》注74。李先生指出:苗族和瑶族的自称都有“人”的意思。他认为在远古苗瑶基础语中其族称即是“人”字,由于民族的发展迁徙,在不同时间和地域会表现出这样或那样的差异,甚至词义上也可以发生某种变化,李先生把这些变化归纳为四种类型,表现出它们变化的不同程度(阶段)。但尽管有这些不同变化,而从历史比较来分析,它们的对应关系还是清楚的。他们的自称都出自一个共同来源,就是远古基础语的族称,亦即“人”字。同时他还认为上古汉语中的“蛮”字就是古苗瑶语民族自称的音译。李先生写得颇为有理有据,他不仅分析研究了苗瑶民族的自称问题,同时还提出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论断:
对动物界来说,实际上“人”就是一种自称。……“族称”比“人”晚起。但从最广泛意义上说,“人”(对动物界而言)和族称(对不同的人们集团而言)都是一种自称,这两者有一定的联系。瑶族至今自称“人”……各地瑶族的自称虽然在语音上并不一致,但在意义都有一个中心,称本族为“人”,把本族不同支系称为不同的“人”,从而使自己区别于其他民族。“人”是个基本词,它的读音很容易发生变化,甚至面目全非。它的词义也可以发生某种变化,某些苗族支系的自称仍然保持“人”的意义外,许多苗族支系自称不再作“人”字用(虽然本义仍有“人”的意思),而是另用了一个人字,也就是说,民族自称和“人”分了家。(后段对李文有删节)
这个论断给予我很大的启发:民族早期自称即是“人”,但它是会发生变化的,且可发生很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的轨迹则仍可探寻。由此让我想到了从现代仡佬族的自称去探求它的古称及其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