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楚境濮人简论
濮人见于文献至早,《牧誓》载八国从武王伐纣,濮为其中之一。《王会》之“伊尹四方会”有百濮,成王会诸侯于成周,有“卜人丹砂”。其事在西周前。然此等濮人究居何地?于文中难取内证。学者多据《左传》以为濮在楚之西南:
楚大饥,戎伐其西南,至于阜山,师于大林,又伐其东南,至于阳丘,以侵訾枝。庸人率群蛮以叛楚,麇子率百濮聚于选,将伐楚。于是申息之北门不启,楚人谋徙于阪高。(《左传·文公十六年》)
《春秋传说汇纂》谓选“当在荆州府枝江县南境”。即今枝江县一带。《太平寰宇记》卷一四六引《荆州记》言:“当阳,本楚之旧邑也。《春秋左氏传》潘崇伐麇于钖穴,颍容《释例》云,麇在当阳。”当阳与枝江毗邻,与“麇人率百濮聚于选”相合。江永《春秋地理考实》据《汇纂》以为麇在今鄂西北之郧县,此显距枝江太远。吴师入郢后期,“秦师又败吴师,吴师居麇”(《左传·定公五年》)。此麇决不可在郧县,当依颍容释当阳为妥。时楚都郢,今江陵纪南城,当阳、枝江皆在江陵之西,麇人率百濮聚于选,谓百濮在楚之西,是无可非议的。
楚子为舟师以伐濮,费无极言于楚子曰:“……若大城城父而寘太子焉,以通于北方,王收南方,是得天下也。”王说,从之。故太子建居于城父。(《左传·昭公十九年》)
“伐濮”为“王收南方”,谓濮在楚之南,也是无可非议的。且以“舟师”伐之,则必在水道沿线,杜预谓濮夷在建宁郡(《左传·文公十六年》疏引杜预《释例》),江永《考实》以为“晋建宁故城在今湖广荆州府石首县”。与此以舟师伐濮相合。
综合上述两项记载,谓“濮地在楚西南”(顾颉刚:《史林杂识·〈牧誓〉八国》),是可以的。然楚之西南固有濮人,而濮人则不可尽在楚之西南。如西周初期之濮:
王使詹桓伯辞于晋曰:“……武王克商……巴、濮、楚、邓、吾南土也。”(《左传·昭公九年》)
此濮当即随武王伐纣之濮,决不可在春秋时楚国西南江域之地。当时楚国尚未迁郢,亦不在荆山,而居丹阳,据宋翔凤《过庭录》九所考,“在商州之东、南阳之西,当丹水、析水入汉之处”,是当在今丹江市一带。时巴在汉水中游(详《试论古代巴蜀民族及其与西南民族之关系》),邓在河南邓县,与此三国并为周之南土的濮,显应与三国相近,亦当在汉水中游一带。徐中舒先生认为这个濮国就是《宗周钟铭》的“南国孳”:
南国孳,敢舀处我土,王敦伐其至,伐厥都。孳乃遣间来逆邵王,南夷东夷具见廿又六邦。
“即濮的对音,孳即子之古文。”它“是南夷东夷廿又六邦的联盟酋长”(《论巴蜀文化》)。詹桓伯言“南土”,此言“南国”,皆当不得远离周南郊。《诗·崧高》数言“南国”、“南邦”、“南土”,《毛传》言:“谢,周之南国也。”孔颖达《正义》言:“《经》言南国者,谓谢旁诸国、解其居谢邑而得南国法之,故云谢是周之南国。”毛、孔的解释都是符合《诗》意的。谢在今河南南阳附近(朱右曾《诗地理征》四),是周代所谓“南国”、“南土”皆指今南阳一带。濮既为周之“南土”、“南国”,亦当在南阳一带,则与春秋时楚西南之濮显非一地,其地当在楚国之北。
《国语·郑语》载:楚“叔熊逃难于濮而蛮,季是立”。《楚世家》作:“熊霜六年卒,三弟争立,仲雪死,叔堪亡,避难于濮,而少弟季绚立。”是《郑语》之叔熊即《世家》之叔堪。“逃难于濮而蛮”,韦昭《解》曰:“濮,蛮邑。”则此濮当距楚不远,故为叔堪逃难之所。叔堪逃难于濮,是为求得濮人保护,则此濮人于时势力当尚不弱。徐中舒先生就曾指出过:“西周时代,南方最强大的部族是濮国。”(同上)伯霜死后四世六十四年蚡冒嗣位(前757年)。《郑语》言:“蚡冒于是乎始启濮。”蚡冒所启之濮当即叔堪所逃之濮。蚡冒时楚开始强大,于是就向左近的濮地开拓。蚡冒启濮前于楚文王迁郢六十余年,则此濮地自不得为郢都西南之濮。此“启濮”或与《左传·宣公十二年》栾武子所言“若敖、蚡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即为一事,则此濮或居于荆山一带,当在楚国中部。
楚地之濮,不仅见于楚之西南,楚之北,楚中部,且亦见于楚之东北。《左传·昭公元年》(前541年)载赵文子言:
吴濮有衅,楚之执事,岂其顾盟?(杜预注:吴在东,濮在南,今建宁郡有濮夷。)
依江永说,建宁郡当为建宁县,在石首。杜预以建宁之濮言“濮在南”固然不错,然吴在楚东,濮在楚南,吴、濮相去数千里,且有方三千里之大楚横亘其间,不审吴、濮之衅从何而生?故杜预言建宁有濮虽不误,而以此建宁之濮释“吴、濮有衅”之“濮”则误,苟以此濮在楚之南,遂据以说濮、越为一则更误。
“吴、濮有衅”之“濮”,我们认为当于楚东北境淮水流域求之。《左传·昭公九年》载:
二月,庚申,楚公子弃疾迁许于夷,实城父,取州来淮北之田以益之,伍举授许男田。然丹迁城父人于陈,以夷濮西田益之。
据江永《考实》:城父,今安徽亳县东南七十里有城父故城。州来,今安徽凤台县。陈,河南淮阳县。三地皆在淮河平原,有濮水自西北——东南斜贯其间。自陈至州来不及二百公里,“夷濮西田”略当其中。濮水又名沙水,《水经·淮水注》言“夏肥水上承沙水,东南径城父县故城南,《春秋左传》言夷田在濮水西者也”(节引)。这个地区与吴国相毗邻。吴自寿梦(前585—前561年)以后,逐步向西北发展,迭与楚、徐等国争战,而与楚之争尤烈。《左传·成公七年》言:“蛮夷属于楚者。吴尽取之,是以始大、通吴于上国。”此吴、楚间之蛮夷,史未言其居于何处,然亦可推而得之。考吴、楚虽有长江相连,然春秋时长江水道尚未开发,未可通航(参《古地甄微》,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亦尝言之),故吴、楚之战皆自淮而不自江,芍陂一道,尤为频繁。而州来正绾夏肥、芍陂枢纽,故为吴、楚迭相争夺之地。《汉书·地理志》载:“下蔡,故州来国,为楚所灭,后吴取之。”惜《志》未言何时为楚所灭、又何时为吴所取为憾!据《左传·成公七年》(前581年)“吴入州来”。襄公三十一年(前542年)晋赵文子称吴季札为“延州来季子”,是州来是时已为季札封地。后不知何时又为楚所夺,故《左传·昭公四年》(前538年)载:“楚然丹城州来。”昭公十三年,又载“吴灭州来”,是州来复为吴有。昭公十五年又载“楚人城州来”。则州来又归于楚。昭公二十三年(前519年)载:“吴人伐州来,楚越率师及诸侯之师奔救州来,……楚师大奔。”州来当又复为吴有。于州来之频繁易手,以见吴、楚相争之烈。所谓“蛮夷属于楚者,吴尽有之”,必包括了这一地区。吴、楚所争,江淮之间为群舒,淮水之域为百濮,濮水之名应即始于濮人,这一地区当亦原为濮地。以吴、楚交相争夺,不仅楚所属有濮,吴所属亦有濮。故《括地志》言“濮,县也,古吴之国”(《项羽本纪》正义引)。此濮国即隐公元年(前719年)陈、卫“杀州吁于濮”之濮,贾逵、服虔(《卫世家》集解、索隐引)、杜预(《左传·隐公四年》注)皆以为陈地。孙人和《陈濮水考》以为即昭公元年之“夷濮”,为陈地(《文史》第二辑)。“以夷濮西田益”迁于陈者,谓濮在陈也固宜。而此正吴、楚迭相争夺之所。赵文子所谓“吴、濮有衅,楚之执事岂其顾盟”,正是根据此种形势而言。只有这一地区的濮国才可能与吴发生争端(有衅),也只有在这个吴、楚相争之所,楚才可结乘衅背盟。因此,我们认为,楚之东北亦有濮人。
正由于楚地之北有濮人,西南有濮人,中部有濮人,东北亦有濮人,故不仅楚在春秋早期开始发展之初就向濮地开拓,“蚡冒于是乎始启濮”;在蚡冒之后的楚武王也“于是乎始开濮地而有之”(《楚世家》);楚庄王之初又“出师旬有五日,百濮乃罢”(《左传·文公十六年》),当亦自此服属于楚。故楚国之所以强大,是与对土著濮人(也还有“蛮”和“戎”)的征服分不开的。在晋、楚鄢陵之役中(前575年),楚国已以蛮夷为兵:
郤至曰:楚有六间……郑陈而不整,蛮军而不陈……我必克之。(《左传·成公十六年》)
郤至曰:“……夫南夷与楚来而不与陈,二间也;夫楚与郑陈而不与整,三间也……郑将顾楚,楚将顾夷,莫有斗心,不可失也。”公说。于是败楚师于鄢陵。(《国语·晋语》六)
《左传》称“蛮”,《晋语》称“夷”,显然不止一类,其中必有不少濮人。这些军队中的蛮夷,其地位显已接近楚之编户,是蛮夷中部分已渐与楚人融合了。
战国时期,楚境濮人不见于记载,而以九夷之名见于文献:
楚苞九夷,又方千里。(《秦策》三)
楚破南阳九夷,内沛、许,鄢陵危。(《魏策》一)
(秦)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史记·李斯列传》)
此九夷在南阳、鄢、郢间。司马贞言:“即属楚之夷也。”李善言:“属楚夷也。”吴师道言:“此言破南阳之九夷也。”诸家所释皆是。在此区域内,汉水有一支流名鄢水,今名蛮河。《水经·沔水注》言:“本名夷水。”当正是此九夷分布之地,亦正西周南国、南土之地,故此九夷当为春秋时濮人之裔。根据笔者的理解,濮就是僚的前身,魏晋以前称濮,魏晋以后称僚(详另文《僰为僚说》)。然在汉代,在故楚国境域,既不见濮人之记载,亦不见九夷之记载,只桓谭《新论》曾说:“荆州有鼻饮之蛮,南城有飞头之夷。”(《太平御览》卷七三七引)而鼻饮、飞头皆为濮僚民族之特异风俗(参《永昌郡传》、《新唐书·南蛮传》),南城即南郡城(徐中舒先生说,见《论巴蜀文化》),即江陵,荆州包有今两湖地区。是此鼻饮、飞头之蛮夷即先秦濮人、九夷之遗裔。西晋张华《博物志》载:“荆州极西南至于蜀,诸民曰僚子。”下至唐、宋、明、清,除湘鄂西尚有僚人外,荆州余地皆已不见僚人,无疑已与汉人融为一体了。
前已言及,濮人与楚人的融合,早在春秋之时即已开始,我们在《楚辞》中也可略见端倪:
《楚辞·招魂》句尾皆曰“些”(苏个反),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僚人,凡禁咒语皆曰“些”,此乃楚人旧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三)
沈括的这个发现很有意义,但这并不是僚人(濮人)保留了楚人旧俗,而是濮人(僚人)与楚人相融合,濮人(僚人)的文学风格融入楚人作品的反映,是濮僚文化在楚文化、在《楚辞》中的反映。沈括在这里把关系弄颠倒了。
春秋时楚境的濮人,不仅存于楚国西南,而且在楚国的北部、中部以及东北部都有分布,他们逐渐被楚征服,逐步与楚人融合,但在战国、汉后仍有遗裔存在。从其特异习俗看,他们与西南濮僚是同一系统的民族,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本文原作于1986年,题为《濮、越关系的几个问题》,载《百越史论集》,云南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1990年收入《南方民族史论集》时,作了较大修改,改题为《先秦楚境濮人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