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蜀本无僚”史料辩证
“蜀本无僚”论者常常引证《华阳国志·李特、雄、期、寿、势志》和《蜀鉴》所引《益州记》作为根据。似乎“蜀本无僚”为《华阳国志》作者常璩所亲见,而《益州记》作者李膺上距“蜀本无僚”之时也不过百年左右,又都是蜀人说蜀事,宜若最为可信。但是,只要略为检核一下,便会发现这两条史料都是大有问题的。
我们且先看看今本《华阳国志·李特、雄、期、寿、势志》的记载:
势骄淫不恤国事,中外离心。蜀土无僚,至是始从山出,自巴至犍为、梓潼,布满山谷,大为民患,加以饥馑,境内萧条。
这里的确说到“蜀本无僚”。但是,就在《华阳国志》这一篇的末尾附有几行小字:
按常璩《华阳国志目录》第九卷及《序志》皆云:“述《李特、雄、期、寿、势志》”,则势固有志也。今诸本皆无之,意者传写脱漏,因循不录,遂尔失之。今本诸《通鉴》所述,参以载记所书,用补其缺,以俟后之博洽君子云。
兹检《资治通鉴》卷九七,两相校勘,上揭《华阳国志》引文除略有删节外,基本上是原文照抄。坊间《华阳国志》诸本皆出自宋李刻本,廖刻顾校谓“《势志》”为李所续,是正确的。如此,则今本《势志》显然不可作为“时人记时事,蜀人说蜀事”看待了。
我们再看宋郭允蹈《蜀鉴》卷四“李寿纵僚入蜀”条的记载:
李雄时,尝遣李寿攻朱提,遂有南中之地。寿既篡位,以郊甸未实,都邑空虚,乃徙傍郡户三千以上实成都,又从牂牁引僚入蜀境,自象山以北,尽为僚居。蜀本无僚,至是始出巴西、渠川、广汉、阳安、资中、犍为、梓潼,布在山谷,十余万家,僚遂挨山傍谷与土人参居。参居者颇输租赋,在深山者不为编户。种类滋蔓,保据岩壑,依林履险,若履平地。性又无知,殆同禽兽,诸夷之中最难以道义招怀也。《北史》不载李寿纵僚,而言僚自出,未知首祸之因,赖李膺《益州记》详著其始,惜司马公之不及此也。
李膺《益州记》今佚。《太平寰宇记》、《太平御览》犹及征引。后之引者,多据二书,当是亡佚已久;且唐宋诸史《艺文志》皆未著录,宜为郭允蹈所不及见。同时,郭氏于此但说“《北史》不载李寿纵僚”,“赖李膺《益州记》详著其始”,并未确指所引即《益州记》文。及细检诸书,《蜀鉴》此文盖取自《晋书·李雄载记》、《李势载记》、《北史·僚传》、《太平寰宇记·蜀州》诸篇,其中除“李寿从牂牁引僚入蜀境,自象山以北,尽为僚居”十九字为《寰宇记》引《益州记》外,余虽字字皆有出处,但皆非《益州记》文。《蜀鉴》所载既非《益州记》文,当然也就不能据此认为“蜀本无僚”是李膺的“蜀人说蜀事”了。
抑再考之,今本《华阳国志》、《资治通鉴》、《蜀鉴》中“蜀本无僚”之说,皆当出自《晋书·李势载记》。因此,记录“僚人入蜀”的载籍虽有数种注120,而记载“蜀本无僚”之书则只《李势载记》而已。我们知道,《晋书》纂于唐贞观之时,修史诸人皆文咏之士,疏于考史,故所载史事时有舛迕,而又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遂蒙稗官之讥,致学者有改作之议。其书价值,前人早有评论注121。即以其中成汉诸载记而论,据吴士鉴《晋书斠注》所论列,舛误之处已以十数。而吴书所举,显有未尽。如廪君、人本为二族,故《后汉书·南蛮传》分为二传,《华阳国志》述人时不涉廪君,都是正确的。而《李特载记》在叙述李氏渊源时,竟谓人出自廪君,误合二者为一注122,且又将《华阳国志》所不取之盐神等神话传说一并栏入,诚所谓“好采诡谬碎事”者也。再考《李势载记》所述僚人之事,究其本源,皆当出于《魏书》。《李势载记》载势“荒淫不恤国事,夷僚叛乱,军守离缺,境宇日蹙”。显即据《魏书·李势传》载势“耽于淫乐,不恤国事,夷僚叛乱,境土减削”。《李势载记》载“(势)改年嘉宁。初,蜀土无僚,至此始从山出,北至犍为、梓潼,布在山谷,十余万落,不可禁制,大为百姓之患”。又显据《魏书·僚传》“建国中,李势在蜀,诸僚始出巴西、渠川、广汉、阳安、资中,攻破郡县,为益州大患”注123。李势之嘉宁,即魏什翼犍之建国中,晋之犍为、梓潼,也略当成汉之阳安、资中、渠川、广汉,其因袭增饰之迹厘然可辨。“蜀本无僚”数字显即编纂《晋书》之文士据僚人入蜀一事所推衍臆增,是没有根据的。或以“蜀本无僚”之说虽出自《李势载记》,而《晋书》各载记多“兼引伪史十六国书”而作注124;则《李势载记》所据当多出自常璩《华阳国志》、《汉之书》、《蜀李书》注125,则“蜀本无僚”之说当也出自常璩,不能迳斥为《晋书》作者无据臆增。但是,若以《晋书》成汉诸载记与《华阳国志》相校,知其不据常璩者实多;且《华阳国志》书中三载蜀中僚事皆在成汉引僚入蜀之前(详下节),因此,常璩是不会在他的著作中自我矛盾地提出“蜀本无僚”之说的。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成汉前“蜀本无僚”一事,既非当时常璩诸书所说,也不为梁时李膺《益州记》所载,也不为北齐魏收《魏书》所录,唐修《晋书》虽有所记,但为作者无据臆增,是不足凭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