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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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痊愈者”

通过上面对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的说明,我们现在不再是毫无准备了,我们可以来把握尼采除了前面已经讨论过的“论视象与谜团”之外直接论述永恒轮回的另一节文字了。这节文字与“论视象与谜团”一节有着某种神秘的对应关系。它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篇的倒数第四节,标题为“痊愈者”。在这节文字中,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们跟他谈它们本身所象征的东西,即永恒轮回。它们跟查拉图斯特拉谈话,簇拥在他周围,而且始终持留在他的孤独状态中,直到一个特定的瞬间,它们把他孤零零地遗弃,偷偷地逃走了。它们的持留意味着,它们始终还在打听他的消息,在寻找他,想知道他是否变成他所是的东西了,是否在其生成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但查拉图斯特拉的生成却始于他的没落。这种没落本身随着查拉图斯特拉的痊愈而达到终结。这些都是最深刻的冲突的纯正关联。只有当我们把握了这些纯正关联,我们才能够接近这个最沉重的思想。

与我们眼下已有的暂时说明相应,我们将把重点放在对轮回学说的特性的刻画上面。但即使在这里,我们也必须守住这部著作的风格,我们必须根据这部著作本身来把握所发生的一切及其发生方式。对于这个学说,对于这个被传授的学说,我们的理解也必须联系于这样一些问题:谁是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学说的教师如何存在,这个学说如何规定了它的教师。这意思就是说:恰恰在这个学说最纯粹地通过一些原理被表述出来的地方,这位传授和谈论学说的教师是不能被忘记的。

在“痊愈者”一节开头,查拉图斯特拉的情形如何?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呢?查拉图斯特拉在那次海上之行后回到了他的洞穴。不久后,有一个早晨,他从床铺上高高跳起来,就像一个疯子一般呼叫着,做出疯狂的动作,“仿佛还有另一个东西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似的”。查拉图斯特拉用可怕的声音说话,想把这个它者叫醒,以使它以后保持清醒。这个它者就是他那个最深不可测的思想,后者虽然就在他身上,但总仿佛还是他陌生的一个东西;这个它者就是他自己的终极深度,是他还没有带入他最高的高度,带入他最完全的清醒生活之中的。这个思想还在他身边的床上——还没有与他合为一体,还没有被吞食,因而还不是一种真正被思考过的东西。这就已经显明了眼下要发生的事情:这个最沉重的思想的全部内涵和整个强度现在必须表现出来了。查拉图斯特拉大声怒斥,把它称为一条“睡眼蒙眬的蠕虫”。我们不难猜出这个比喻的意义:这条睡眼蒙眬的蠕虫,作为一个异己之物躺在地上,乃是那条蜷曲的蛇的对立形象,后者在友谊的清醒状态中“奋力扭动着”升入高空,在那里兜着大圈子。当这种对最深邃的思想的召唤开始时,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们就感到惊恐了。但它们并没有逃避这种惊恐,倒是更加接近之,而周围的其他所有动物这时都偷偷溜走了。只有鹰和蛇留了下来。这里要紧的是在最纯粹的孤独状态中把这些动物本身所象征的东西清晰地揭露出来。

查拉图斯特拉向自己召唤他的终极深度,并且因此把自己带向自身。他成为他所是的东西,而且表明自己是他所是的东西:“生命的代言人,痛苦的代言人,循环的代言人”。生命、痛苦、循环并不是三个不同的东西,而是共属一体的一个东西,即:存在者整体。痛苦、深渊都属于存在者整体,而且存在者整体是通过循环和轮回而存在的。这三者通过查拉图斯特拉的最高肯定而在其统一性中得到了集中揭露,也就是得到了思考,由此显示出它们的共属一体性。在这个最高的瞬间,当这个思想得到把握并且得到真正思考之际,查拉图斯特拉叫道“我多幸福啊!”但这一声“我多幸福啊!”同时也就是“我多不幸啊!”——由于这种胜利把自己把握为没落,它甚至还得把自己当作最大的危险来克服。

这件事几乎还没有完成,查拉图斯特拉就已经崩溃了。当他苏醒过来时,他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而他的动物们日日夜夜都没有离开他”。即使这样,他仍然处于孤独状态中。只有鹰,这只最高傲的动物,独自飞出去,弄回来形形色色的食物。这意思就是说:查拉图斯特拉并没有失去自己,他继续养育着他的高傲,并且确保了他的可靠地位,尽管他不得不沮丧地躺着,尽管他的聪明这时并没有来关照他,以至于他不能把自己的知识告诉自己。这只鹰给他带来“黄色和红色的浆果”,还有其他东西;我们可以回想到在更早些时候已经提到过的“深深的黄色和热烈的红色”(参看第三篇,“论重力之魂”)。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是合乎查拉图斯特拉的趣味的,它们正是他想要看到的东西:最深的虚假、谬误、假相的颜色与最高的激情、最热烈的创造的颜色。

在说明这两种颜色时,我们必须考虑到以下事实:“谬误”构成对强力意志来说必然的真理之本质,因此决不含有否定性的贬义色彩。“深深的黄色”也可以解说为“生命这条长蛇肚皮上闪烁的金色光亮”的金色(《强力意志》,第577条),而这蛇乃是“永恒之蛇”(《全集》,第十二卷,第426页)。在眼下这个解说中,“深深的黄色”乃是表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颜色,“热烈的红色”则是强力意志的颜色。而在上面首先举出的解说中,两种颜色显示着强力意志的本质结构,因为作为固定者的真理与作为创造者的艺术构成了强力意志的可能性条件。不过,无论在何种情形下,这两种颜色的密切联系都显示着尼采所思考的存在者之存在的本质统一性。

但在七天之后,“他的动物们以为时候已经到了,要跟他谈一谈了”。现在,查拉图斯特拉已经足够强壮,足以去真正思考那个最沉重的思想、他的终极深度,并且把它们表达出来了。因为鹰和蛇——最孤独的孤独——想要谈论而且唯一能够谈论的东西,只能是永恒轮回的思想。现在,在查拉图斯特拉与他的动物们的相互对话中,这个思想中的思想得到了表达。它并不是作为一种“理论”被端出来的;它只有在对话中才能证明自己,因为在这里,谈话者本身必须先行冒险进入他们所谈的东西之中,因为只有在对话中才能显露出他们能够把这种对话进行到多远,以及在何种意义上这种对话只不过是一番废话而已。

这两只动物首先挑起话题。它们向查拉图斯特拉指出,世界就像一个花园等着他呢。它们猜想,他已经获得了一种新的认识,一种关于世界整体的认识。因此,在一个新近订造起来的世界里散散步,一定是一种乐趣,因为现在,万物都在新的认识的光辉中闪闪发光,都想要适应各种新的规定,而且这样一来,万物就为这种认识提供了一种深刻的证明,并且把这个先前一直在寻求的人从追问的病态中解救出来了。当动物们对查拉图斯特拉说“万物都渴望着你……万物都要你成为医生!”时,它们说的就是上述意思。而查拉图斯特拉呢?他其实很愿意听动物们的这种说法,虽然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番废话而已。但即使这里出现的是一番废话,完全是一种词语和话语游戏,对查拉图斯特拉来说,在经历了这样一种孤独之后,世界也就像一个花园了。他知道,这样一来,就会有一种明朗的妩媚和乐趣笼罩在那个可怕的东西上面,即存在真正(ist)的东西上面;这个存在者可能在所谈论的东西的假相背后隐藏起来。而实际上,世界并不是什么花园,对查拉图斯特拉来说也不可能是什么花园;如果花园指的是为逃避存在者而设的美好的庇护之所,则情形就更是如此了。尼采的世界概念根本没有为这位思想家提供一个安宁的逗留之所,好让他在其中不受干扰地开心散步,就像当年哲学家伊壁鸠鲁在他的“花园”中一般。世界不是一个自在现成的宇宙。动物们对花园的暗示就具有这样一种拒绝任何安宁的逗留之所的意义,同时,这种暗示也间接地具有把悲剧性认识中的世界概念指示出来的任务。在这里,我们必须来思考一下尼采的一则重要笔记:

“为了使生命本质变得完整和充沛——完全康复而坚强,孤独一段时间是大有必要的。

共同体的全新形式:好斗地保住自己。否则,精神就会变得虚弱不堪。决没有什么‘花园’以及单纯的‘对大众的逃避’。不同思想之间的战争!以及它们的军队之间的战争!(但不用火药!)”(《全集》,第十二卷,第368页;1882—1884年)

动物们用诱人的话语跟查拉图斯特拉谈他的新认识;这些话语对他来说是一个诱惑,他可以一味地陶醉于此了。不过,查拉图斯特拉认识到:事实上这些话语和语调是“永远离异者之间的彩虹和假桥”。在对话指出最相似之物的地方,听起来仿佛说的是同一者,其实是撒了一个最美丽的谎:“因为最微小的裂缝最难消除”。

查拉图斯特拉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正在谈论的唯一话题,即世界、存在者整体。但那个侏儒在解开谜团时给出了何种答案呢?侏儒说,出入口的两条背道而驰的小道相交于无限,而且一切都在兜圈子,一切都是一个循环。而当查拉图斯特拉从其终极深度来思考他那个最沉重的思想,并且不像侏儒那样轻率地对待这个思想时,他又是怎样来命名自己的呢?他把自己称为“循环的代言人”。所以,他们两人,侏儒和查拉图斯特拉,说着同一回事。在两者之间只有“最微小的裂缝”——相互不同的两者说着同一个词语。要不然,这同一个词语“循环”就只是永远离异者之间的一座假桥。一方的循环与另一方的循环就不是同一个东西了。现在已经昭然若揭的只有一点:在这里,在人们要言说存在者整体之存在时,一致性的假象最大,正确的理解最难——那是一种决定性的、把等级区分开来的理解。

人人都能张口就说:存在者“存在”(ist),以及:存在者“生成”(wird)。人人都以为:这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可是,以这种说法,“人就高蹈于万物之上”了。正如人通常浑浑噩噩,浑然不知真正思想的领域和档次,人同样也需要这样一种高蹈和废话,而且查拉图斯特拉对此也是喜欢的。但他也知道,这是一种假相,这个花园并不是世界——“世界是深刻的,而且比人们白日里想过的都更为深刻”。[34](第三篇,“日出之前”)

所以,根据他七天七夜以来知道的情况,查拉图斯特拉是不会让自己受动物们的谈话所引诱的。而且,他也不能在以下事实中找到某种可靠的证明:人人都如此不言自明地信口胡说“一切都在兜圈子”,并且以这种闲谈假装出支持他的样子。但动物们反驳他:“对于像我们这样进行思考的人来说,万物本身就在舞蹈”;我们并没有高蹈于事物之上,而是看到事物本身特有的舞蹈及其运动;你是可以信赖我们的。此外,它们现在还说到世界,说在永恒轮回学说的新的太阳照耀下世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万物去了又来,存在之轮永远转动。万物枯了又荣,存在之年永远行进。

万物分了又合,同一座存在之屋永远在建造中。万物离了又聚,存在之环永远忠实自己。

存在始于每一刹那;每个‘那里’之球都绕着每个‘这里’旋转。中心无所不在。永恒之路是弯曲的’”。

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们如是说。何以它们不该这么说呢?它们自身就只是通过绕大圈子并且蜷曲起来才存在的。对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描写,难道还可能有比它们这里所做的更好,还有更美好的话语和更新鲜诱人的比喻么?这里的说法听起来是多么不同于侏儒那种可鄙的嘟哝。不过,侏儒的说法与动物们的说法仍然显示出某种令人尴尬的相似性。侏儒说:“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也就是说,真正存在者在运行过程中都是“弯曲的”;而动物们则说:“‘永恒之路是弯曲的’”。也许动物们的说法只不过是更有光彩、更优美、更轻松自如一些而已,但根本上却是与侏儒的说法相同的;而正是对这个侏儒,查拉图斯特拉作了反驳,说他把事情弄得太轻松了。实际上,即使是他自己的动物们的说法(它们用最美好的公式向他端出他的学说)也不能迷惑查拉图斯特拉:

“‘哦,你们这些爱开玩笑的家伙和手摇风琴啊’!查拉图斯特拉答道,又笑了起来,‘你们完全知道在这七天之中完成了什么事’——”

但它们这种知道并不是知识。[35]当查拉图斯特拉这里用知道一词时,他只是想以嘲弄手法,说它们什么都不知道。它们是手摇风琴,它们已经把他艰难地获得的关于相同者永恒轮回的话语搞成一种老调子,把它机械地演奏出来,而其实与侏儒一样并不知道本质性的东西。因为当事情变得严峻和凶险时,当牧人不得不咬掉黑色的蛇头时,侏儒逃之夭夭了。侏儒对下面这一点一无所知:真正知道这个圆环中的圆环,恰恰意味着首先并且不断地克服在这个学说中表达出来的那个黑色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如果一切都在轮回,那么,一切决断、一切努力和力求向上的意愿,就都是无关紧要的了;如果一切都在兜圈子,那就没有什么是值得的了;于是,从这个学说中就只会得出厌倦,最后就会得出对生活的否定。看起来,甚至他的动物们,虽然有关于存在之圆环的美言,但根本上也高蹈于本质性的东西之上,滑离于本质性的东西。甚至他的动物们似乎也意愿像人一样行事:它们与侏儒一样跑掉了,或者,它们只是旁观和描写在转动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它们蹲坐在存在者面前,“注视着”存在者的永恒变化,并且用最美好的比喻加以描写。它们想不到,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关于存在者整体的真正思想中必须得到思考的是什么——这种思想乃是一种起于困境的呼叫。

而且,即使它们听到了这种呼救声,通常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当大人物呼叫时,小人物就会跑过去表示同情。但一切同情也只是又站在一旁,站在外面而已。这种同情的参与所能做到的只有一件事:通过一点点小安慰缩小和冲淡了痛苦,并且阻碍和推延了真正的认识。这种同情根本不知道,何以那种痛苦和最凶险的东西,那种令人窒息的、在喉咙口蠕动的,并且令人呼叫的痛苦和最凶险的东西,乃是“人的精髓所必需的”。如果要思考存在者整体的话,必须知道的恰恰就是这种令人窒息的知识。

这就暗示出一个本质性的、决不能消除的差异:一方面是通常的认识和观看,另一方面是真正的知识,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本质性的差异。而且,这就指示了侏儒所忽视的东西,说明侏儒何以曲解了永恒轮回,以至于后者变成了陈词滥调,变成了一番废话。有一件事一定是令人注目的:除了动物们的老调外,这里根本就没有说出这个学说的内容,查拉图斯特拉并没有用另一番陈述来反对动物们的说法,只是在对话过程中,始终仅仅间接地道出了要怎样理解这个学说以及不能怎样理解这个学说。不过,这种对理解方式的说明还是为我们理解内容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指示。

我们的责任是要更鲜明地思索这个指示,并且要追问:何以这个学说变成了老调子?因为那个垂死的东西逃之夭夭了,破碎了;因为一切毁灭和一切否定、一切大逆不道和最凶恶的东西虽然得到了承认,但从根本上看,它们还是被把握为那种同样又在循环运动中消失的东西,以至于一切都将以不同方式重新到来,一切都将变得更美好。因此,一切都被带入一种持续的平衡之中。这种平衡使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冲突被平整为单纯的轮流交替。而且这样一来,人们就有了一个对于整体的舒适公式,自己就从任何决断中脱身了。

现在,回顾一下前面一节文字,我们就可以提出一个问题:何以侏儒过于轻率地对待了那个关于出入口和两条小道的比喻的解说呢?查拉图斯特拉用一个重复的要求对答案作了提示:“看哪,这个出入口本身——这个瞬间!”这个提示是什么意思呢?侏儒只是看着两条通向无限的小道,他只是凭空臆想:要是两条道路消失于无穷(“永恒”),那它们就会在那里相遇;进而,由于这个循环自发地闭合于那远离于我的无限之境,所以,一切轮回者也就会在平衡的单纯轮流交替中鱼贯而出,并且这就样穿过这个出入口。侏儒根本理解不了查拉图斯特拉以十分令人奇怪的方式道出的东西:在出入口,两条小道“碰在一起了”。 就像时间本身所显示的那样,当一切都只是相互跟随着鱼贯而出时,这两条小道又如何会碰个正着呢?因为在时间中,“尚未现在”变成现在,而现在也已经是一个“不再现在”,如此不断地进行下去。这两条小道,将来与过去,根本就不会碰在一起,而是相继相随而来。

不过,这里还是有一种碰撞。当然,只有对于一个并非旁观者,而本身就是瞬间的人来说,才会有一种碰撞;这个人的行动深入到将来,又不让过去消失,而倒是同时把过去接受和肯定下来。谁若处于瞬间之中,他就具有双重方向:对他来说,过去与将来是彼此相对地行进的。谁若处于瞬间之中,他就会让相对而行者本身达到碰撞,但又并不让它们静止下来,因为他展开和经受着被发送者与被一道给予者的冲突。[36]看到这个瞬间,这意思就是说:置身于这个瞬间之中。但侏儒却守在外面,蹲坐于一旁。

就对永恒轮回思想的正确思考而言,所有这一切说出了什么呢?它说出了这样一个本质要义:将来生成的东西恰恰就是一个要决断的实事,因为这个圆环并没有终止于无限之境的某个地方,而倒是在作为冲突中心的瞬间中有其百折不挠的联合;轮回之物——如果它要轮回的话——取决于瞬间,取决于那种力量,后者要克服在瞬间中对抵触者不满的东西。永恒轮回学说中最沉重和最本真的东西就是:永恒在瞬间中存在,瞬间不是稍纵即逝的现在,不是对一个旁观者来说仅仅倏忽而过的一刹那,而是将来与过去的碰撞。在这种碰撞中,瞬间得以达到自身。瞬间决定着一切如何轮回。而这个最沉重的东西就是必须被把握的最伟大的东西,它对小人们来说始终是锁闭着的。不过,小人们也存在着,他们作为存在者也总是轮回着。他们是清除不掉的,他们归属于那个大逆不道和黑暗阴险的东西一边。若要思考存在者整体,那就必须同时肯定这个东西。这一点使查拉图斯特拉感到毛骨悚然。

现在,查拉图斯特拉那个最深不可测的思想在这种深渊方向上得到了思考,于是他的动物们就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查拉图斯特拉认识到小人们的轮回也是必然的,对于那个曾经使他长期劳累、悲哀和病痛,并且他曾经想要加以拒斥的东西,他竟然也还强作肯定,他以这种肯定克服了病痛,成为一个痊愈者。而这样一来,他的动物们就要重新发言了。它们重又说着它们自己的话语,诸如“世界是一座花园”之类。它们又叫查拉图斯特拉到外面去。但现在,它们说得更多些,没有简单地叫他到外面去,好让他经验和观看万物如何想念着他。它们叫他到外面去,是为了让他从歌唱的鸟那里学会歌唱:“因为歌唱适合于痊愈者”。把轮回思想仅仅当作一种不言自明的、从而根本上是可鄙的低声唠叨来对待,或者竟把它当作一番出色的废话来对待——这样一种诱惑已经被克服掉了。

于是,动物们与查拉图斯特拉之间的谈话已经处于一个通过前面的对话而得到了转换的基础上面。现在,动物们是对这样一个查拉图斯特拉说话,他已经克服了病痛,克服了对渺小的嫌恶,因为他已经认识到了这种渺小的必然性。

这时候,查拉图斯特拉就与动物们达成一致了。动物们要求他歌唱,以此要求来安慰他,而这是他自己在那七天里已经发明了的一种安慰。不过,他又立即再次警告它们,不要把这个歌唱要求也搞成一个老调子。这里所思为何?思的是:最沉重的思想作为痊愈者要战胜的思想首先必须得到歌唱。思的是:这种歌唱,亦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诗意创作,本身必须成为痊愈过程;但这样一种歌唱必须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成为一种老调子。因此,查拉图斯特拉称自己不仅是一个猜谜者,而且是一位诗人。诗人和猜谜者,这意思倒也不是说他是一位诗人,此外又是另一个东西,一个猜谜者。而毋宁说,这两个角色是具有某种原始统一性的,因此说到底是一个第三者。所以,诗歌如果要实现它自己的使命的话,就决不能成为一种老调子和手摇风琴。老调子,现在被看作新的歌唱和言说工具的老调子,首先还必须被创造出来。动物们本身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毕竟它们是他的动物。查拉图斯特拉越是接近自己和自己的使命,他的动物们以它们所讲的话也越来越接近于他了:“‘请你首先想好一个老调子,一个新的老调子!’”“‘因为,查拉图斯特拉呵,你的动物们完全知道,你是谁,你必须成为谁:看啊,你是永恒轮回的教师——这就是你的命运!’”

可是,如果查拉图斯特拉是必须传授这个学说的第一人,那么作为教师,难道他不是必定要首先知道这个学说么?难道他不是必定要先于其他任何人知道这个学说么?难道他不是必须以不同于单纯的学习者的方式知道这个学说么?的确,他必须知道,根据这个学说本身,这个“伟大的命运”也将成为他的最大危险和病痛。只有当这位教师根据这个学说来把握自己,把自己把握为一个必然的牺牲者,一个由于是过渡环节而必定要没落的人时,只有当这个没落者如此这般为自己祝福时,他才达到了目标和终点。“‘查拉图斯特拉就这样[即以这种方式]结束了没落’”,动物们说。

这里所谓“没落”(Untergang)含有双重意思:一是作为过渡的离去,二是作为对深渊的承认的下降。同时,对于这双重意思,我们必须在其时间性中、根据正确地得到理解的“永恒”来加以把握。若从永恒角度来思考,没落本身就是一个瞬间,但并不是稍纵即逝的“现在”,并不是单纯的消逝(Vorbei)。没落虽然是最短暂、因而倏忽而过的东西,但同时却是最充沛地得到实现的东西;在其中,存在者整体最明亮的光华烁烁闪现,轮回整体在这个瞬间中才变成清楚可解的。而用比喻说法,这就是蛇的圆环,活生生的圆环。而且在这里,在蛇的比喻中,永恒与瞬间的联系对尼采来说已经结合为一个统一体了:蛇的活生生的圆环(即永恒轮回)与瞬间。在一则后期笔记中(《强力意志》,第577条;1887年),尼采把他的永恒概念与“永远不变”这种肤浅意义上的永恒概念作了一次鲜明对照:

“对立于永远不变者的价值(看一看斯宾诺莎的幼稚,笛卡尔的亦然),是最短促和最易逝者的价值,是生命这条长蛇肚皮上闪烁的诱人的金色光亮——”。

最后,查拉图斯特拉听到,他的动物们向他宣布的是何种永恒,那就是瞬间的永恒,那个把一切都同时包含于自身之中的瞬间的永恒,也就是:没落。

当查拉图斯特拉听见他的动物们的这些话时,

“他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而且“正在与自己的心灵交谈。那鹰和蛇看他如此一言不发,就尊重他四周的巨大寂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现在查拉图斯特拉如何一言不发呢?他沉默,是因为唯一地只与自己的心灵交谈,是因为他已经获得了自己的规定性,已经成就了自己的存在。由于他知道了深渊属于高空这样一个道理,他甚至也已经克服了大逆不道和凶恶的东西。这种对凶恶之物的克服并不是把它清除掉,而是承认它的必然性。只要凶恶之物仅仅在厌恶中才被拒绝,只要轻蔑只有根据厌恶才得以规定,那么,轻蔑就还取决于被轻蔑者。只有当轻蔑起于对使命的热爱,因而转变成一种忽略,一种以对凶恶之物、痛苦和毁灭的必然性的肯定为基础的忽略时,只有在这种有所热爱的忽略的沉默中,才会产生巨大的寂静,在那个已经如此这般成就自身的人周围的巨大寂静才会展开出来。只有在现在,这种巨大的寂静弥漫于查拉图斯特拉的精神之中,他才找到了他最孤独的孤独,一种不再与单纯的袖手旁观有任何联系的孤独。而且,他的孤独的动物们尊重这种寂静,这就是说,由于它们现在也“悄悄地退了出去”,它们就完成了这种孤独的真正本质。现在,鹰的高傲与蛇的聪明都成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本质特性。

查拉图斯特拉本身成了一位英雄,因为他已经取得了作为最大重负的永恒轮回思想的全部内涵。现在,他就是一位智者,他知道,最伟大者与最渺小者是共属一体的和轮回的,因而即使是关于圆环中的圆环的最伟大学说,本身也必定成为手摇风琴上的一个老调子,后者始终伴随着对这个学说的真正宣告。现在,他就是一个同时直面他最高的痛苦与他最高的希望的人。我们已经听到过早期尼采对下列问题的回答:“什么使人成为英雄?”(《全集》,第五卷,第204页),亦即说,什么使英雄成其为英雄?回答是:“同时直面他最高的痛苦与他最高的希望”。而根据本讲座开头的引语,我们也知道:“在英雄周围一切都变成悲剧”。[37]

“当我把超人创造出来时,我在超人周围安排了巨大的生成之面纱,并且让正午的太阳君临超人之上”。(《全集》,第十二卷,第362页)

所谓生成之面纱就是作为关于存在者整体之真理的轮回,正午的太阳则是阴影最短的瞬间,是最明亮的光华,是永恒的比喻。当“最大的重负”被纳入此在(Dasein)之中时,才有:Incipit tragoedia [悲剧的起源]。首次把轮回学说传达出来的《快乐的科学》一书,其最后两节的标题就是“最大的重负”和“悲剧的起源”。现在,根据这部著作,这部据说要诗意地创造出相同者永恒轮回的思想家形象的著作,《快乐的科学》最后两节的内在联系已经昭然若揭了。

悲剧性时代”始于查拉图斯特拉(参看《强力意志》,第37条)。悲剧性的知识知道,“生命本身”,即存在者整体,是以“磨难”、“毁灭”、痛苦为条件的,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对这种生命的反对”(《强力意志》,第1052条)。通常关于悲剧性的看法,即使它对悲剧性作了较高层面的把握,也只是在其中看到了罪责和灭亡、终结和无望。尼采关于悲剧性和悲剧的概念却是一个不同的概念,是一个本质上更为深刻的概念。尼采意义上的悲剧性,如果说它竟还有必要“反对”什么的话,那它就是反对“听天由命”(Resignation)的(《强力意志》,第1029条)。尼采意义上的悲剧性与一种自我毁灭的悲观主义的单纯阴暗化过程毫无干系,但同样也与一种一味地沉迷于单纯愿望的乐观主义的盲目陶醉毫不相干。尼采眼里的悲剧性脱离了这种对立,这只是因为它是一种对存在者整体的意志态度,因而也是一种对存在者整体的知识态度,而存在者整体的基本规律就包含在斗争本身之中。

以上我们重复说明了尼采第一次传达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思想的那两节文字之间的联系。有了这种说明,《快乐的科学》中的第一次传达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第二次传达之间的内在关联也就变得明晰可辨了。现在,我们已经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必须对迄今为止的论述过程作一个简短的沉思了。而只要论述过程的几个步骤预先还没有真正得到完成,则这样的沉思就往往是徒劳无益的。

我们已经描述了尼采关于他的基本思想的两次传达。我们的解释工作是在不同角度上进行的。在第一次传达中,关键是对悲剧性认识与一般存在者的基本的悲剧性特征的说明。在第二次传达中,主要是对“瞬间”的说明,这就是说,主要是对尼采借以思考相同者永恒轮回的那种态度的说明,对这种思考本身的存在方式的说明。通过这两个说明,我们已可明见:这里所追问的东西,即存在者整体,是决不能像一个现成事物那样得到表象的,我们不能把它表象为任何某个人都能对之作出论断的某个现成事物。置身于存在者整体之中的过程是要服从一些独特条件的。

对于这样一些与本质性语境联系相关的问题的阐明,必然将随着我们对尼采轮回学说的进一步描述而得到加强,而且,这些不同的问题将汇集到一个中心上来。如果我们不想让我们做的描述被误解为一种对尼采的各种想法和观点的简单陈列,那我们就必须对这个中心作出思考。通过一种预先深入到更为广大的语境联系中的持续思考,我们就能先行把尼采形而上学的基本态度的基本面貌突现出来,而那是我们到后面才能够认识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