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丛考(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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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宦官参预军事考

一 叙论

自来言宦官祸国,每举东汉、唐、明三朝,语不及宋。盖以黄门供使令,任洒扫,乃有国者之常,自非祸及宗社,毒流天下,谈史者无暇及此也。余读《宋史》,自卷四六六至四六九,皆宦官传,列于目者,凡五十三人,属北宋者三卷四十三人,属南宋者一卷十人,二十四史中宦者传人数,以此为最,较之汉、唐,不啻倍蓰。间尝就北宋四十三人考之,领禁兵立边功者凡二十七人,此又前史之所无。推求其故,始知天水一代所以重用宦官者,实有深意存焉。

宋自太祖得位后,日夜所忧虑者,恐藩镇跋扈,军校骄悍,蹈五代以来拥立将帅之覆辙。举凡朝廷施政方针,悉以矫弊为主,既纳赵普之言,收其精兵,制其钱谷,防范武臣,不可谓不密。太宗以后,十国虽平,地方不能不镇抚,又与契丹对立,军备不能不讲求,于是以内侍及三班使臣,分布州军,往来京国,为之监察。三班使臣,太半出于恩幸,宦官监军,则本唐、五代以来之惯习,行之不着痕迹。且宦者地居禁近,性又驯顺,可与密谋,最易制驭,故诸帝莫不倚之为耳目,视之如腹心,入则给事左右,出则寄任方面。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九:“至和二年三月辛巳,知谏院范镇言:邓宣言不历边任,于法不当为内侍押班。”则凡为内侍押班者,必皆有军功之人,况入内都知副都知乎,无怪一代宦官之奔走于军事矣。惟宋初政本已固,法令方严,宦者有过,罚不稍贷,故一时军旅,或得其用,幸无汉、唐轻重倒置之危。淫日久,流弊滋多,遗患遂及子孙。试观宋代诸帝,每论及宦者,未尝不自言其所以防微杜渐之故,而事实乃有不然,此殆御貂之术,亦以塞言者之口耳。

《宋史》四六六宦者《王继恩传》:“李顺乱成都,(继恩)率兵讨之,破贼获顺,朝议赏功,中书欲除宣徽使。太宗曰:‘朕读前代史书,不欲令宦官预政事。宣徽使,执政之渐也,止可授以他官。’宰相力言继恩有大功,非此任无足以为赏典。上怒,深责相臣,别立宣政使以授之。”《宋太宗实录》八十:“张洎善事黄门宦官,在翰林日,引唐故事,奏内供奉官蓝敏贞为翰林学士,使内侍裴愈副之。上览奏谓曰:‘此唐室弊政,疑贰大臣,处处以中人监之。朕方恢复古道,安肯踵此覆辙,卿言过也。’洎惭而退。”《续通鉴长编》六五:“景德四年二月壬申,上谓辅臣曰:前代内侍,恃恩恣横,蠹政害物,朕常深以为戒,至于班秩赐与,不使过分,有罪未尝矜贷,此辈常亦畏惧。”凡此皆二帝自为掩饰之词,而史臣书为美谈,曾巩《元丰类稿》四九《本朝政要策》所谓祖宗明理乱慎威福者盖如此也。

王称《东都事略》一三宦者《刘承规传》:“性忠谨,得幸于真宗。病革,求为节度使,真宗以问王旦,旦曰:‘他日将有求为枢密使者奈何?’乃止。”王称于《宦者传序》,盛称圣君贤相,盖归美于王旦。而《宋史·宦者传序》至云:“中更主幼,母后听政者凡三朝,在于前代,岂非宦者用事之秋乎!祖宗之法严,宰相之权重,貂珰有怀奸慝,旋踵屏除,君臣相与防微杜渐之虑深矣。”史家议论,往往如此,苟不细考,鲜不为其所惑。余观宋代宦官之与政治,举凡国计民生治河决狱之事,巨细莫不与闻,顾以参预军政,与一代用兵关系最大,军政之坏,殆由于此,故特考其始末,表而出之,其不关军事者从略。自惟谫陋,所读皆普通之书,所述皆普通之事,而疏谬之讥,必不能免,伏祈方闻君子,进而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