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丛考(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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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史学丛考》是柴德赓先生1931至1965年三十年间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史学论著选编。

柴德赓先生,字青峰,1908年出生在浙江诸暨县柴家村。幼年在萧山临浦镇读高小、初中,后转学杭州,在浙江省立第一中学高中毕业。1929年考入北平师范大学历史系,来到北方。在师大就读期间,经济困难,于1931年经陈援庵(垣)老师介绍,到辅仁附中兼教国文课。这是他一生教学的开始。由于讲课效果好,得到该校的继续聘请。1933年大学毕业,1936年暑假后入辅仁大学历史系任教。

抗战期间,于1944年初,他离开沦陷的北平,携全家去大后方。先至安徽界首,后到洛阳,转卢氏,又徒步十二天抵洛南商县,过秦岭,经蓝田,进西安。全家六口在西安正无计谋生时,忽然意外地接到从重庆辗转寄来的一封信,是友人台静农、魏建功、李霁野三位先生听说他已到西安,联名写信相约,请他去四川教书。他于是转路重庆,搭船赴白沙,任教于白沙女子师范学院历史系,并兼任该院图书馆馆长。抗战胜利后,又由川北道经陕西,至杭州。1946年9月绕道回北平,仍到辅大历史系担任教授。

新中国成立后,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主任。1955年,北京师大支援兄弟院校,他响应党的号召,服从分配,调为苏州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并担任历史系主任。

1963年应北京大学副校长、历史系主任翦伯赞同志约请,借调到北大讲“中国历史要籍介绍”课,并多次在中共中央党校讲课。一年后返苏州。

1965年,为了协助陈援庵老师点校二十四史中的新、旧《五代史》,由教育部借调,再度来京。次年夏,任务尚未完成,回江苏师院参加运动。自北京抵苏州,甫下火车,即被揪回学校,进行斗争。以后几年,连遭诬陷,屡受迫害,致使他精神和身体受到极大摧残。1970年1月23日,他在苏州郊区农场劳动时,心脏病发,救治不及,在农场转送医院途中,含冤逝世。去年5月23日江苏师院为他平反,沉冤得到昭雪。

综观他的一生,主要是从事教学和研究。少年时,即喜读古籍;进入初中,受老师蔡东藩先生影响,准备学习历史。在北平师大读书时,陈援庵老师这时正在师大任历史系主任。陈老第一次上课,就给新入学的学生提出有关史学的一些问题。由于他在课堂上答对如流,引起陈老的注意。以后几年的大学学习,他在习作、测验、考试时,常因成绩优异,得到陈老的称许。

他在考入师大以前,就已对陈老的道德学问十分钦佩,入学后能得亲聆教诲,因此他格外悉心地领会陈老的治学精神,抓紧时间,虚心向陈老求教。在上大学二年级时,他就撰写了《明季留都防乱诸人事迹考》论文,考证出明末在《留都防乱公揭》上签名中的几十人事迹,文中充分利用地方志及其他典籍资料,考据详实,被选登在师大《史学丛刊》第1卷第1期上。先登了上篇,准备在下期继续刊登。但因学校经费不足,第2期无力出版,遂使此文有头无尾。1962年陈老在《红旗》19期上撰写的《衷心喜悦话史学》一文中提到的那篇“未完待续”的文章,即指此事。

他在大学学习时,埋头苦读,除不断向陈老请教外,并经常到北平图书馆中文部看书,几年从未间断。这个阶段,他在史学上打下了较坚实的基础。

在辅仁任教时,他和援庵老师住得很近,每有疑难,就去请教。师生谈文论史,往往直到深夜,不计时间早晚。谈到高兴时,索兴把椅凳移到励耘书屋的书库里,一面谈论,一面翻书。有时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有时为查找论据,搬出多少典籍图书。后来他常喜欢提起这时期难忘的“夜谈”,他说他就是在这几年的登门求教和谈笑争论中,学问才有了显著的进展和提高。

1943年底,陈老原商定和他一起离开北平,预定在次年1月30日动身,但后来因形势变化,陈老一时未能走出,他乃于是年2月告别老师,去到后方。1946年9月,又回到辅仁,师生相见时紧握双手,欢喜得流下热泪,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师生的感情是异常深厚的。从这以后,他们又恢复了谈论古今、研讨学问的生活。

我认识柴先生是在1939年考入辅仁大学历史系的时候。他给我们班讲“中国历史纲要”。刚一上课,那清朗的语调,生动的内容,就把全班同学的注意力给吸引住了。在一年的讲授中,他经常夹叙清人治学特长和历史掌故,使同学开扩了眼界,提高了治史的兴趣,初步获得了读书的门径。他是我们班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

他在课堂教学严肃认真,批改作业一丝不苟,平日对学生平易近人,热情帮助同学,和同学们关系相处很好。我们班当时是在辅仁女院上课,教室在恭王府天香庭院后院锡晋斋的东厢房。柴先生常在课余时,到多福轩、瞻霁楼,以及竖立在正院东房廊下的碑碣处,为我们讲解历史上的轶闻轶事。同学们对他尊敬、佩服,也非常爱戴。晚间同学们常去他家请教,或一起谈诗论字,座无虚席。我和我弟弟乃崇虽然都是他的学生,但我因生活所迫,兼在几个中学教课,很少有时间去他家请教。

我家和他家往来密切,那是在1948年开始的。这年,国民党反动政府全面崩溃前,犹作垂死挣扎,于8月19日,发行金圆券,同一天北平反动政府设立特刑厅,对进步人士和爱国学生进行五千人大逮捕。乃崇弟因几年来在地下党领导下从事戏剧运动,久为反动当局注意,这次也列在黑名单之内。党组织及时到我家送信,让崇弟离家暂避。我外出奔走,到亲友家联系崇弟住处。但当时形势紧张,人人自危,竟无一家敢于留宿。最后到柴先生家商请,不想我刚说明情由,立即得到他和师母陈璧子同志的慨然应允,当晚崇弟搬至他家暂住。自这天起,连夜都有军警宪往来街巷,巡逻搜捕,全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这样危急恐怖的情况下,崇弟在他家住了二十多天,我每天往返商量、联系,一切都准备停当后,我陪着刚动过手术的母亲,在他家与崇弟挥泪分手,互道珍重。崇弟扮作古董商人,奔赴革命圣地。

我父母和我们全家,对他和师母对我们在政治上的支持,道义上的协助,都非常感佩,念念不能忘。从此两家关系日益近密。去年江苏师院为柴先生召开追悼会,我姐弟送上挽诗,诗曰:


昔年亲炙永难忘,同列陈门岁月长,

学富五车研古史,惊心廿载写华章。

避秦投止担忧患,设帐勤督育栋梁,

泪洒江南含恨去,高风仰慕姓名香。


其中“避秦投止”句,即说的我们这段交谊。

往后我们同在辅仁大学工作,曾一同听陈老讲课,也常听陈老谈他研史经验和治学甘苦。1949年初我们和陈老自辅仁步行到西直门大街,一起迎接解放军进城,后来一同参加历次政治运动、改造思想,一起作书写字、修改文稿、研讨学业。20世纪50年代,我在他主持下共同整理辛亥革命资料;60年代,他自苏州借调来京,我们都协助陈老点校新、旧《五代史》,他对我有批评有鼓励,有教导有帮助,一直是我的良师益友。

柴先生从事史学研究和教学三十余年。他在学术上得到援庵老师亲切教诲,继承了陈老的考据特长。他精研目录之学,熟悉史料,所写论文,旁征博引,说理充分,考核精辟,令人信服。对五代史、宋史、清史及辛亥革命史都有较深研究。尤其对清代学术源流,本末支系,传法师承,了如指掌。

他对教学工作,一贯认真负责。讲课内容充实丰富,深入浅出,语言生动,谈笑风生;论述史实,能驰能收,纵放自如。做系里工作,深入群众,为同学答疑解难,不惮其繁,爱护青年,奖掖后进,和同学感情深厚。

他曾讲授多年的“中国历史要籍介绍及选读”,就是继承了援庵老师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设置的“史学名著选读”和“史学名著评论”二课。他在这两个课的基础上,根据新的需要有所增减和变动。无论在北大或师大,无论在北京或苏州,这个课一直受到同学们的欢迎,凡是听过这个课的同学,都感到得益很多。

他历年在报刊上发表的论著共三十余篇,今选收二十七篇。《〈鲒埼亭集〉谢三宾考》是他早年的精心撰著。1943年他写这篇文章,陈老在辅仁讲“史源学实习”课正用《鲒埼亭集》作为课本(陈老讲此课,每年课本有变换),陈老用讲此课的内容,以寄寓“故国之思”,宣传爱国思想,痛斥卖国汉奸。柴先生受陈老影响撰写这篇文章,对晚节不保、两次降清的谢三宾予以批判,以表达他热爱祖国的民族意识。1951年,他接受了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辛亥革命》一书的任务,1956年编成,他写了《叙言》,详述了这书的编纂过程和编辑思想。他所写有关对清代学者评价的文章,如《王西庄与钱竹汀》和《试论章学诚的学术思想》等篇,都有独到见解。自调苏州后,更留意与苏州地区有关的历史文献、掌故,在这方面写的文章,他生前都未及发表。十年灾难,有的已遗失散乱,有的则残缺不全。近两年只在退还给他的遗稿中,检得白居易和弘储两篇文章尚完整,前一篇去年在《江苏师院学报》发表,今一并收入集中。其余据我了解的,还有《顽石点头》、《孽海花评介》等多篇,但现已不存或不全。

今将所收文章,加以校订整理。有的文章加标点符号,只有个别字句做了改动。

柴先生擅长书法,作字飘逸洒脱;精于诗词,为诗随情而发,质朴自然。遗诗百余首,尚未整理。

他为人豪爽热情,重然诺,广交游,助人为乐。

他曾在民主促进会担任中央委员、江苏省副主任委员、苏州市主任委员,江苏省政协常委、苏州市政协常委、苏州市人民委员会委员等工作。

我受陈璧子师母委托,整理校订此集,但限于水平,错误难免,请读者提出意见。

今年是柴先生逝世十周年,谨将它献给柴先生,以为纪念。


刘乃和

198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