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事件·尼采反瓦格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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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言一1


——最后这些话2的严肃性使我有可能在此进一步宣告一下我的一篇未付印的文章里的若干个句子,它们至少让人不再能怀疑我在这件事情上的严肃性。这篇文章的标题为:“我们为瓦格纳付出的代价”。3

追随瓦格纳是要付出昂贵代价的。对此,甚至在今天也还存在着一种模糊的感觉。瓦格纳的成就,瓦格纳的胜利,也不曾把这种感觉根除掉。但在从前,这种感觉是强烈的、可怕的,犹如一种阴郁的仇恨——差不多贯穿了瓦格纳四分之三的生命。瓦格纳在我们德国人中间受到的抵抗是怎么高估和尊重都不为过的。人们抵御瓦格纳有如抵御一种疾病,——不是带着什么理由——人们不能驳斥任何一种疾病——,而是带着抑制、怀疑、恼怒、厌恶,带着一种阴暗的严肃,仿佛在他身上潜伏着一大危险。美学家先生们,当他们从三个德国哲学学派出发,用“如果”和“因为”之类,对瓦格纳的原则进行一场荒谬的战争时,他们使自己丢脸了——瓦格纳哪里会关心原则啊,哪怕是他自己的原则!——德国人本身本能中就具有足够的理性,足以禁止自己在这里谈论任何“如果”和“因为”。当一种本能把自己理性化时,它就被削弱了:因为它通过把自己理性化而削弱自己。如果说有迹象表明,尽管带着欧洲颓废(décadence)的总特征,但在德国人的本性里依然有着某种程度的健康,对于有害之物和危险之物,依然有着一种本能的嗅觉,那么,我希望看到在他们中间,至少这样一种针对瓦格纳的阴沉抵抗是受到低估了。这种抵抗使我们感到光荣,甚至让我们产生希望:兴许法国不再有这么多的健康可供挥霍了。德国人,历史上卓越的迟疑拖延者,在今天乃是欧洲最落后的文化民族:这是有好处的,——恰恰因此,德国人相对来说算是最年轻的文化民族了。4

追随瓦格纳是要付出昂贵代价的。只是在不久前,德国人才刚刚忘掉了对瓦格纳的某种恐惧,——他们时不时产生出想摆脱他的要求56——人们可还记得一种奇特的情况,其时到最后,完全出乎意料地,那种旧时的情感重又浮现出来?这事发生在瓦格纳的葬礼中,德国的第一个瓦格纳协会,即慕尼黑协会,在瓦格纳墓上献了一个花圈,花圈上的献词马上成了名句。“拯救拯救者!”7——上面这样写着。人人都赞赏提出这个献词的高超灵感,人人都赞赏瓦格纳的追随者们优先具有的一种趣味;但许多人也(真够奇怪的!对这个献词做了小小的修改:“拯救者所拯救!”8——大家松了一口气。——

追随瓦格纳是要付出昂贵代价的。让我们根据其对于文化的影响来对这种追随做一番估量。瓦格纳的活动到底把谁置于显赫地位上了?这种活动越来越多地助长了什么呢?——首先,是外行、艺术白痴的狂妄,这种人现在组织起协会,想要贯彻自己的“趣味”,甚至想在rebus musucis et musicantibus[音乐和音乐家事务]方面充当裁判。其次,对于为艺术效力的各种严格的、高贵的、认真的训练,持一种越来越漠不关心的态度;取而代之的是对天才的信仰,坦率地讲:就是一种无耻的半吊子(Dilettantismus)(——这方面的公式可见于《工匠歌手》)。第三也是最糟糕的一点,就是:戏剧统治Theatrokratie——,荒唐地相信戏剧的优先地位,相信戏剧对于各种艺术、对于一般艺术的统治权……然而,我们应该上百次地正告那些瓦格纳信徒们,告诉他们戏剧是什么:{它}始终只是艺术的下属,始终只是某种等而次之的东西,某种粗俗化的东西,某种为了大众而被扭曲和编排的东西!在这件事上,连瓦格纳也丝毫改变不了什么:拜罗伊特是一大歌剧——甚至都不是好的歌剧……戏剧乃是趣味问题上的一种民众崇拜(Demolatrie)形式,戏院乃是一种大众起义,一种针对良好趣味的公民表决……瓦格纳事件正好证明了这一点:他赢得了群众,——他败坏了趣味,他甚至败坏了我们对于歌剧的趣味!

追随瓦格纳是要付出昂贵代价的。这种追随把精神弄成什么了?瓦格纳解放了精神吗——他所特有的是种种模棱两可,种种意义双关,根本上就是用来说服那些无定见者、而又不让他们明白自己为何被说服了的全部伎俩。因此,瓦格纳是一个大气派的蛊惑者。在精神事务方面没有任何疲惫的、早衰的、危害生命的、诽谤世界的东西,是瓦格纳艺术不加以隐秘地保护的——此乃最黑暗的蒙昧主义,他却把它隐藏在理想的光环中。他迎合任何一种虚无主义的(——佛教的)本能,在音乐中加以美化,他迎合任何一种基督教义,任何一种宗教上的颓废(décadence)表达形式。大家竖起耳朵听着:向来在贫困化的生命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一切东西,有关超越者(Transscendenz)和彼岸(Jenseit)的整个伪币铸造,9都在瓦格纳艺术中有其最高雅的代言人——不是通过公式:瓦格纳对于公式太过精明了——而是通过一种对感性的说服,而感性本身使精神变得腐朽而疲惫。作为妖精喀耳刻(Circe)的音乐……在这一点上,瓦格纳最后的作品就是他最伟大的杰作。《帕西法尔》将永远在蛊惑艺术中维持自己的地位,作为蛊惑天才的一大手笔……我赞赏这部作品,我希望它是我自己做的;10由于我没做出来,我只好来理解它……瓦格纳最好的灵感莫过于在他迟暮之年。在这里,美与病态的结合是如此完美无缺,可以说使得瓦格纳的早期艺术蒙上了一层阴影:——后者表现得太亮丽、太健康了。你们理解这一点么?健康、亮丽起着阴影作用?差不多起着反对作用?……到这地步,我们就是纯粹的傻瓜了……在阴郁的僧侣芳香中,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位更伟大的大师——决没有过一位同样的行家,精通一切渺小的无限之物,一切令人战栗和感情洋溢的东西,一切来自幸福之方言词典(Idiotikon)的女权主义!——我的朋友,只管畅饮这艺术的春药吧!无论在哪里,你们都找不到一种更适意的方式来麻痹你们的精神,把你们的男子气魄遗忘于玫瑰花丛中……呵,这个老魔术师!这个所有克林索当中的克林索11!他是怎样以此对我们作战!对我们,这些自由的精神!他是怎样用魔女的音调来纵容怯懦的现代灵魂!——从来没有过这样一种对知识的死仇!——为了在此不受蛊惑,人们必须成为犬儒主义者,为了在此不事朝拜,人们必须能够咬人。好吧,老蛊惑者呵!犬儒主义者警告你——cave canem[当心恶犬]12……

追随瓦格纳是要付出昂贵代价的。我注意到那些青年人,他们长期以来受到瓦格纳的感染。第一个相对来讲无害的效果是对趣味的〈败坏〉13。瓦格纳的作用有如不断地酗酒。他令人麻木,他使肠胃堵塞。特殊的效果:节奏感的退化。最后,我自己用一句希腊格言称之为“捣糨糊”14者,瓦格纳信徒则把它称为节奏。对概念的败坏还要危险得多。青年人变成“怪胎”,——变成了“理想主义者”。他们超越科学;他们由此达到了大师的高度。要不然,他们扮成哲学家样子;他们给《拜罗伊特报》写稿;他们顶着圣父、圣子和神圣大师的名头来解决所有问题。而最阴森可怕的依然是对神经的败坏。夜间路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到处都可以听到有人庄重而狂热地糟蹋着乐器——一种狂野的嚎叫穿插于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青年人正在崇拜瓦格纳呢……拜罗伊特与冷水疗养院并无二致。——来自拜罗伊特的典型电报:已生悔意15——瓦格纳对青年人来说是糟糕的,对女人来说是灾难性的。用医生的问法,一个女瓦格纳信徒是什么啊?——在我看,一个医生是不可能十分严肃地向年轻女人提出这样一种良心抉择的:一方或者另一方。16——但她们已经做出了选择。人们不能同时服侍两个主人,如果其中一个叫瓦格纳的话。瓦格纳拯救了女人;而女人因此为他建造了拜罗伊特。完全是牺牲,完全是献身:没有任何东西是她们不会给他的。女人为了大师而变得贫困了,变得楚楚动人,赤裸裸地伫立在他面前。——女瓦格纳信徒——是当今存在的最妩媚可人的模棱两可:她们是瓦格纳事业的体现,——以她们为标志,瓦格纳的事业获得了胜利……呵,这个老强盗!他掠走了我们的青年人,他甚至还掠走了我们的女人,把她们拖入自己的洞穴里……呵,这个老迈的米诺陶洛斯17!他已经使我们付出了什么代价啊!每年人们都得把一群最美的少男少女送到他的迷宫里,供他吞噬,——每年整个欧洲都发出一个声音:“去克里特岛!去克里特岛!”18……


1 有关附言一的思想,可参看科利版第13卷,15[11]。——编注

2 应指正文结尾部分的“三个要求”。——译注

3 ——最后这些话的严肃性……]注意:最后这些话的严肃性使我有可能从篇未付印的文章“在生理学上受驳斥的理查德·瓦格纳”中摘来若干个句子:见笔记本W Ⅱ 7,第57页。——编注

4 德国人,历史上卓越的……]参看《敌基督者》,第61节;《瞧,这个人》“瓦格纳事件”,§ 4;《不合事宜的考察》第4篇,第3节。——编注

5 作者原注:——瓦格纳竟是一个德国人吗?人们有若干理由这样问。要在他身上找到某种德国特征是困难的。他曾是一个了不起的学生,学会了模仿许多德国的东西——这就是全部了。他的本质本身是与以往被认为德国式的东西相矛盾的:更不消说德国音乐家了!——他的父亲是一个名叫盖尔的演员。一个盖尔差不多就是一只鹰了[译按:瓦格纳的继父名盖尔,即Geyer,在德语中发音同“兀鹰”(Geier)]……迄今为止被当作“瓦格纳生平”流传于世的东西,如果不说更糟的,也只不过是约定的谎言(fable convenue)。我承认我对仅仅由瓦格纳本人证实的每一个点均表示怀疑。他没有足够的骄傲去面对任何一种有关自身的真相,{这方面}没有人{比他}更少一点骄傲;与维克多·雨果完全一样,即使在传记中他也忠实于自己,——他始终是一个演员。

6 作者原注]“鹰”(Adler)是犹太人中间一个十分广泛的姓;但路德维希·盖尔(Ludwig Geyer)(“一个盖尔差不多就是一只鹰了”)并没有犹太血统,尚可确定的是,瓦格纳确实是他的儿子。如果人们想到瓦格纳(以及几乎所有瓦格纳信徒)的反犹主义,则尼采的恶意显而易见。对此可参看尼采1888年8月11日和18日致彼得·加斯特的信,以及加斯特1888年8月11日致尼采的信。——编注

7 拯救拯救者(Erlösung dem Erlöser!)]瓦格纳《帕西法尔》的结束语(对此可参看彼得·加斯特在1888年8月11日致尼采的信中所做的评论)。——编注

8 德语原文为:Erlösung vom Erlöser!只把献词中定冠词dem改成了介词vom。其中“拯救者”(Erlöser)或译为“救世主”。——译注

9 向来在贫困化的生命……]据笔记本W Ⅱ 7,第53页:佛教的[涅槃(Nirvâna)]虚无。——编注

10 我赞赏这部作品……]参看尼采1882年7月25日致彼得·加斯特的信:星期天我在瑙姆堡,让我妹妹为看《帕西法尔》做一点儿准备。当时我生出十分奇怪的感觉!最后我说:“我亲爱的妹妹,我少时所做的正是这种音乐,当时我做的是清唱剧”——于是我把旧时谱曲的纸头取了出来,长时间的间隔之后,重新演奏起来:情调与表达的同一真是妙极了!是的,有些段落,例如“国王之死”,对我们俩来说,比《帕西法尔》展示给我们的一切更加动人,但却完全是帕西法尔式的!我承认:带着一种真实的恐惧,我又意识到,我与瓦格纳其实是多么相近。——编注

11 克林索(Klingsor):瓦格纳歌剧《帕西法尔》中的魔术师。——译注

12 当心恶犬(cave canem):拉丁谚语。——译注

13 〈败坏〉]据笔记本W Ⅱ 7第57页补充。——编注

14 出处不明,德语原文为:den Sumpf bewegen,可直译为“使泥潭动起来、搅动泥潭”。我们试以上海话俗语“捣糨糊”译之。——译注

15 已生悔意。]参看尼采1876年7月25日致妹妹(发自拜罗伊持):……我差不多已生悔意!因为直到现在都糟得很。从周日午间到周一夜里一直头疼,今天则困乏,我根本不能动笔。——编注

16 夜间路过一个不大不小……]笔记本W Ⅱ 7,第57页:人们不会不受惩罚地向拜罗伊特游走。——一个要更加灾难性得多的[难题]问题是瓦格纳对于女人的影响。从年轻女人的观点出发,人们不可能十分严肃地提出这个良心抉择:一方或者另一方。Aut liberi aut[瓦格纳[拜罗伊特]lyrici[要么子女,要么诗歌]……一场《特里斯坦》演出,被体验和被感受的,就像瓦格纳本人对这两个词的理解那样[归属于最恶劣的放纵]意味着一种放纵。参看科利版第13卷,16[78],如同歌德《亲和力》中一句知名的话“人们不会不受惩罚地游走于棕榈树下”。——编注

17 米诺陶洛斯(Minotauros):古希腊神话中半神半牛的怪物,牛首人身,食人肉,饲养于克里特岛的迷宫中。——译注

18 去克里特岛!]语见奥芬巴赫(Jacques Offenbach)《美丽的海伦》合唱曲;参看尼采1888年8月24日致彼得·加斯特的信。——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