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哲学(第二十九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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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哲学之危机

张志伟

今日之哲学陷入了危机之中,这并非耸人听闻。

按照赵敦华教授,历史上的西方哲学经历了四次危机,而从历时性的角度看,第四次危机即现代哲学的危机与以往的危机不同,一是哲学在实践上失去了意识形态和文化领域的主导地位,二是在理论上步入了相对主义的误区。注10我们可以把今天哲学所陷入的危机看作是第四次危机的延续,或者看作第五次危机,因为与19世纪黑格尔哲学之后的社会历史环境相比,当今哲学的环境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们把哲学在今天所遭遇的困境概括为五个方面:哲学的专业化使之失去了社会影响;由此哲学家们所关注的主要是学术责任,而不再承担社会责任;在大众文化浪潮的冲击下,哲学失去了文化代表权;迄今为止,哲学家们尚未树立全球化思维;面对虚无主义的挑战,哲学显得软弱无力。

首先,哲学的繁荣与哲学对社会的影响成反比。显而易见,当今时代从事哲学工作的人越来越多,论文论著汗牛充栋数不胜数,这是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比拟的,所以看起来哲学很“繁荣”。然而,由于哲学的研究越来越细,越来越深,越来越专,越来越精,越来越具有“技术含量”,简言之,哲学成了一个非常专业的学科。其结果是,一方面哲学失去了创造力,另一方面越来越拒绝大众的理解。

康德在《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说道:“对有些学者来说,哲学史(古代的和近代的)本身就是他们的哲学”,“他们应该等到那些致力于从理性本身的源泉进行探讨的人把工作完成之后,向世人宣告已经做出了什么事情。否则,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可说的,什么东西都是以前早已说过了的”。注11我们现在的哲学研究在相当程度上就是康德所批评的那种历史编纂学或者文献学的研究。哲学原本是面对社会面对时代的,我们现在则是把哲学本身当作研究的对象,于是研究哲学的人不再是哲学家,而不过是研究哲学史的专家学者而已。

毫无疑问,专业化是一个学科成熟的标志,但是专业化的结果一定是排斥非专业人士的理解,这对哲学来说是致命的。哲学与自然科学甚至社会科学发挥作用的方式是不同的。自然科学(包括能够使用科学方法的社会科学)同样是专业化的,同样不能为非专业人士所理解。实际上不仅如此,由于学科领域分工细化的复杂性,甚至同一学科中不同分支或不同研究方向的专家学者之间亦不能相互理解,更不用说普通人了。不过,虽然常人不懂科学技术,但却可以分享它们的成果——我不懂设计和制造飞机,这并不影响我坐飞机。哲学却与此不同,它必须通过人们的理解才能发挥影响,一部哲学著作如果没有读者便形同一堆废纸。因此,哲学越来越加剧的专业化使得哲学对我们这个时代失去了作用和影响。当然,哲学对社会的影响并非一定要以通俗化而迎合大众为代价,问题的关键在于哲学所研究的问题越来越与社会现实无关,由此而失去社会影响在所难免。

其次,哲学工作者只承担学术责任而不再承担社会责任。这是由上述问题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如果哲学工作者们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学术研究,他们当然要承担学术责任,但是他们的研究成果不为常人所理解,不具备任何社会影响,他们也就用不着承担社会责任了。

通常我们把哲学的地位抬得很高,视哲学为最高的指导思想,视之为“时代精神的精华”,显然历史上的哲学也的确曾经产生过这样的作用。不过,既然哲学号称时代精神的精华,那么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出了问题,哲学家是不是应该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科学家的理论乃至发明一旦投入实践,工程师设计人员所绘制的蓝图一旦付诸现实,他们都必须为此承担责任,唯有哲学工作者好像只需要承担学术责任,至于他们提出的各种理论学说相互矛盾相互冲突都不过是学术研究范围内的事情,貌似与学术圈外的人无关。

哲学领域众说纷纭的原因在于哲学不具备统一的范式。在可预见的未来,甚至在我看来或许是永远,哲学都不可能成为像自然科学那样具有统一范式的科学。然而,为什么每一位哲学家都自认为代表人类精神说话,而且每一位哲学家说出来的话看似都有道理,但是却从来没有形成具有普遍性与必然性的科学知识?这里存在着两种可能,或者哲学家们错了,他们没有资格代表人类精神说话,或者人类精神的理想领域本身就是可能性的境域,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后者。然而虽然如此,这不能成为哲学工作者不用承担社会责任的理由。归根结底,问题的根源在于哲学工作者们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学术共同体,使得哲学变成了与世隔绝自娱自乐、漂浮在现实世界之上的“小世界”,这意味着哲学关注的仅仅是学术问题,与社会现实无关。简言之,哲学被切断了活水源头,失去了回应社会、时代重大现实问题和理论问题的能力。

第三,大众文化的挑战。哲学作为最高最抽象的意识形态一向是精英文化的产物,而精英文化也一向是文化的代表。然而现在情况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精英文化及其产物即哲学作品受到了大众文化的挑战。当我们阅读历史上的哲学著作的时候,都会感到晦涩难解。实际上,在它们的作者——哲学家——的时代,哲学著作的读者也不多。这些哲学著作之所以青史留名,是因为那时候精英文化就是文化的代表,唯有这些成文字的作品流传了下来。我们的时代就不同了,文化的代表是大众文化或商业文化,哲学作品没有读者,也不会青史留名,而只能被湮没于历史之中。

在大众文化的时代,所有文化产品必须经得起商业机制的考验,这是一个靠点击率、转载率、收视率、排行榜等等说话的时代。一切文化形式不向大众文化看齐就意味着失去读者或听众。仅就阅读量、知识的拥有量和文化素质而论,当今时代是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有文化的时代,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那些经典的哲学著作比以往有了更广大的读者群,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恰恰相反,如果站在200年后看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能够给后人留下什么样的经典?生活速度飞快,文化消费变幻莫测,瞬间产生影响的东西同样转瞬即逝。后人可能会发现,我们这个时代或者充斥着文化的垃圾,或者是荒芜的文化沙漠。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这个时代是不适合哲学生存的。哲学本就没有多少读者,外面有大众文化的冲击,内部有各种“后学”、“后主义”的“解构”,迫使哲学工作者们干脆退守象牙塔,“自绝于”时代,“自绝于”社会。

第四,全球化的挑战。迄今为止,哲学家的思考虽然都是代表人类理性或人类精神进行的,但是套用文化人类学的概念,无论其普遍性有多么宽广,基本上都还是“地方性知识”,因为他们的思维方式毕竟有着不同的文化、社会背景。不仅如此,我们也还可以追问,当哲学家声称理性或人类理性如何如何的时候,他一个人的理性如何能够作为普遍理性而思考和写作?这其中包含着一个假设条件:理性是普遍的。问题是,19世纪以来,恰恰是这个普遍理性受到的诟病最多。当我们进入了全球化的时代之后,问题就更严重了。在全球化背景下多种文化并存的时代,如何以全球化的思维方式而非某一种文化背景下的思维方式来思考哲学问题?

雅斯贝尔斯曾经提出了一个“轴心时代”的理论:他认为在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这600年间,世界各大文明相继确立了自己原创的核心理念,在中国出现了诸子百家,在印度出现了《奥义书》和佛陀,伊朗出现了琐罗亚斯德,在巴勒斯坦出现了以利亚等先知,在希腊则出现了巴门尼德、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哲学家。世纪交替,全球化加速,我们现在面临的是全球化背景下多种文化并存的问题。原本站在某一种文化背景下思考哲学问题的思维方式显然不够用了,哲学家们必须树立起全球化的思维方式,因为全球化把地球村所有居民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这需要我们用两双眼睛看世界,一双是自己的,一双是世界的。问题是,迄今为止,哲学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

最后,虚无主义的威胁。通常我们把虚无主义看作是19世纪的产物,但在我看来,虚无主义由来已久,甚至可以看作是人类文明发生发展的源动力。雅斯贝尔斯关于前述之“轴心时代”的产生有一个推测:世界各大文明——例如中国、印度和西方——进入轴心时代所体现的特点是,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自身和自身的限度。“人类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他探寻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他力求解放和拯救。通过在意识上认识自己的限度,他为自己树立了更高的目标。他在自我的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注12换言之,世界各大文明的核心理念都不过是面对“空无”而为自身确立的安身立命的基础,亦即抵御虚无主义的不同方式。我们的问题是,自从19世纪以来,我们再一次置身于空无之深渊,或许仅仅依靠传统的核心理念已经不再能够照亮未来,于是我们需要在传统的基础上创建指引世界未来千年的核心理念,这需要全球所有文明共同参与才有其可能。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我们还不具备全球化的思维方式。

就我个人意见而言,我仍然相信哲学的目的或意义是解释和证明世界的合理性,因而哲学具有理想性。传统的哲学总是关于一个相对、偶然、不完善的世界的完美的解释和说明,它要用一个理想的世界模型为现实的世界提供某种基础和根据。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身处“上帝死了”,乌托邦崩溃的虚无主义的时代,哲学的理想性顺理成章地遭到了质疑。实际上,虚无主义所威胁的不仅仅是哲学,所有文化都面临着它的威胁。如果我们对世界对人类还抱有希望,虚无主义便是必须克服的最大障碍。

今日之哲学所面临的危机或许还有很多,不过上述这五个方面的危机已经足够致命了,这或许可以看作过去一百年来哲学终结之声不绝于耳的写照。就此而论,哲学的出路应该成为每一位哲学工作者必须直面的难题。窃以为,哲学走出危机的出路首先取决于仍然有属于哲学的问题。哲学因问题而生,也会因失去问题而死。每一位大哲学家都是在回应时代、社会的重大问题中提出自己的思想的。哲学问题的不同之处仅在于,它的形式可能随时代而有所变化,但是问题是永恒的。如果我们只关注历史上的哲学家们面对哲学问题的思考,而没有自己对哲学问题的思考,哲学就变成了历史。其次,哲学工作者们需要寻求某种在不歪曲哲学思想的前提下使哲学能够为公众所理解的有效方式,这可能非常困难,但却势在必行,否则哲学难以发挥社会影响,当然哲学能够发挥社会影响的前提是它的理论研究与当今时代的命运息息相关。最后,哲学工作者们必须树立起全球化的思维方式,放眼未来,从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出发,共同抵御虚无主义的挑战。

(作者工作单位: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