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 夫 人1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2,不共楚王言。
1 一作“息夫人怨”。息夫人:春秋时息侯夫人息妫(guī)。据《左传·庄公十四年》记载,息夫人貌美,楚文王趁享礼招待息侯的机会,袭杀息侯,灭了息国,把息妫占为己有。息妫入楚,生下堵敖和成王,然终日默默,绝不言笑。文王问其故,息妫答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2 看花:比喻富贵的享乐生活。
此乃咏史诗。“止二十字,却味外有味,诗之最高者”(《絸斋诗谈》卷五)。
此诗写于开元八年(720),王维时年二十,经常出入于岐王、宁王、薛王的府宴,以其超凡的诗、画、乐技艺博得王公贵族们的垂爱。此诗的背景,或如《本事诗》所言。唐人孟棨《本事诗》拿其说事,编成煞有介事的故事。此本事讽刺宁王霸道,家有美姬无数,尚夺人之妻。本事先渲染饼师夫妇相见时让人泣下动容的场面,营造出一种令人尴尬的情氛。“王命赋诗”,给在场的诗人们出了个大难题。王维诗先成,“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竟使“座客无敢继者”,竟使宁王将饼师妻“乃归饼师”。故事竭力美化王维,简直是神化,王维不仅能够成为宁王的座上客,而且具有诗先成则“座客无敢继者”的实力,特别不可思议的是,仅凭此一歌诗,就能够让专横跋扈而霸人妻者良心发现,从善如此而“归”其人。
王维以诗讽刺宁王。宁王乃唐玄宗李隆基的兄长,早年曾被立为太子。后来睿宗在传位问题上久不能决时,他“敢以死请”,让位给其弟李隆基,并“累日涕泣固让,言甚切至”。故宁王死后谥“让”,追赠“让皇帝”。宁王精通音律,技艺高超,最擅吹紫玉笛,尤其熟悉西域诸国的音律歌舞。天宝九载(750)二月,玄宗令人在太液池边置五王帐,邀诸王兄弟入宫作长夜之饮,重温当年长枕大被、同卧同起的旧梦。玄宗命贵妃唱《水调歌头》,宁王吹玉笛和之。《开天传信记》有一段记录,更加神奇,说是宁王从西域奉上的新制曲《凉州》中,听出其中“商乱而加暴”的征象,而预言必有“播越之祸,悖逼之患”。笔记的作者将“安史之乱”与此相附会,说:“及安史之乱,华夏鼎沸,所以见宁王审音之妙也。”宁王精通音律,竟然能够从乐之音响中判知和预见社会政治。从此记载来看,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确有些“由头”能够拿来虚构,为什么不拿其他什么人来假造故事呢?也许正因为宁王具有极高的音乐素养,对同样音乐才艺超人的王维,才非常赏识,并十分敬重。
就诗而言,“体贴出怨妇本情,真得三百篇法。……止二十字,却味外有味,诗之最高者。”(张谦宜《絸斋诗谈》卷五)此诗堪比“三百”,即深合“敦厚之教”。古人以为:“凡作讽刺诗,尤要蕴藉;发露尖颖,皆非诗人敦厚之教。”(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三)《息夫人》之作法,含吐不露,不直言,不刺语,也不辩理与道情,迂回“婉道”,但言其他而引发所咏之旨,委而有节,味外言外。此诗起笔倒置,突兀发声,先有语言,再有动作,声色俱厉,愤怨已极的抗争者形象跃然纸上。“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译成白话为:“不要以为你今日对我的宠爱,就能够让我忘掉我家夫君对我的深恩。”换言之,即:“要我归心相从,没门儿!你就别枉费气力了!”是为内心独白,是诗人的拟辞,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决绝的态度,异常坚定,不让施暴者存以任何幻想。“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是为反抗举动。面对强暴,虽不能一死殉节,却不忘旧恩,决不辱从,仅是看花不语但流泪之一细节,“更不著判断一语”(《渔洋诗话》卷下),而深得言外之旨。
不知道算不算是谶语,安史之乱中陷贼的王维,也仿佛是此遭遇,被闻一多比作息夫人。闻一多说:“想不到三十多年之后诗人自己也落到息夫人这样的命运,在国难中做了俘虏,尽管心怀旧恩,却又求死不得,仅能抱着矛盾悲苦的心情苟活下来,这种态度可不像一个反抗无力而被迫受辱的弱女子么?”(闻一多《唐诗杂论》,中华书局,2009)闻一多也是个很讲气节的学者,他对王维的评价,也只是说到王维具有懦弱的性格缺陷而无能抗拒强暴凌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