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义桥赖家园子
1940年11月,顾颉刚写下一组“赖园杂咏”,欣欣之意跃然纸上。诗云:
蓉渚风流久阗寥,养疴我爱竹潇潇。
归夸新屋诸般美,相约移来崇义桥。
赖家广厦罗家书,赚得门前问字车。
尘俗寇兵都不到,被人错认作仙居。
长林抱得半圜田,借立黉宫非偶然。
观稼欲分农舍乐,目耕祝我亦丰年。
呼俦访古作长征,滮滮泉声竹里鸣。
红叶白萍渲远岫,秋郊人向画中行。
果立人间不朽言,后生饮水自思源。
钱师赠语可长记,要使孙曾谒赖园。[12]
初莅天籁之境,无不惬意。胡厚宣忆及,“赖家园子于乡野田畴间,有竹林溪水环绕,乃读书佳境。”[13]严耕望写道:“院子本为一赖姓富家住宅,占地甚广,旧式庭院三进,后为花园,花木甚多。院之右前部有大荷花池,池外围墙内植杨柳数株。池中有大型水榭,曰消夏亭。池后厢房多间。屋宇花园外有围墙,竹树环护,甚为畅茂。墙外小溪绕之,溪外农田,一望无际,只有稀疏的独立村庄点缀其间,好一片宁静气氛。”[14]
2005年1月27日,笔者踏访赖家园子,寻觅齐鲁国学所旧迹。有老人还记得,此地当年属新都县天回乡太和保23保(今属成都市金牛区天回乡太华村11组),乡长杨洁如,保长陈光武。赖家主人赖益兴在崇义桥(新都大丰镇)当团总,距此地不到三公里,人们赶场多去崇义桥,而少往距离五六公里的天回镇。接待笔者的赖应富、赖应甫兄弟,是赖益兴的孙辈。原赖家园子大门紧锁,从门缝里看左边的厢房残破但大致完整。这里做过乡公所、公社大队部、村委会,现已闲置凋敝。绕过一片竹林,来到一栋独立的洋房,有廊道及方廊柱,矩形窗户上有梯形护窗。这是严耕望笔下顾颉刚一家居住的后院么?
顾先生自二十几岁已出大名,喜欢兴办学术事业,客人也多,一天忙到晚。他寻觅赖家院为所址,家人居在后院,极为安静,大约即寓有减少访客的意图。但他本人仍常在城内处理各项事务,回到所中家居,只在后面书房工作,绝少出外走动。[15]
前院居住的钱穆写过:
其时生活日清苦,颉刚气体不壮,力不从心,更感不安。其一妻两女,同居园中。夫人贤德,尤所少见。颉刚患失眠症,每夜必为颉刚捶背摩腿,良久乃能入睡。其两女乃前妻所出,而母女相处,慈孝之情,亦逾寻常。其长女幼年患病,口哑不能言,入盲哑学校。归来侍奉双亲,勤劳异乎常人。园中师生对颉刚一家之亲切,亦难以言辞形容。[16]
长女顾自明,初来时约莫十四五岁。笔者打探她,八旬老人杨德森当年是赖家佃户,他说顾主任的哑巴女儿勤快,有时在田坎上转,买把菜,抱个瓜,不说光比划;有时在小河边,采车前草、灯笼花、夏枯草等草药,为多病的父母煎药汤;有时捧本书,坐在“消夏亭”走神……
村民赖应甫告诉笔者:
有一个姓罗的画家,叫罗西成,比齐鲁先来半年,矮胖胖的。那时,我们家的房子前有棵麻柳树,两个人都抱不拢。他就坐在麻柳树下画画,画对面的河湾。顾哑巴女总爱站在旁边看。
原来的大路从成都梁家巷出北门,经荷花池、八里桥、单石桥、壹里桥到崇义桥,又过三元桥、新水碾,到陈家洞子就快拢了。齐鲁是从陈家洞子用板板车拖进来的,经白家碾拢赖家园子。田坎路,重车一碾就陷下去,他们在前面边拉边铺木板。后来他们出钱在陈家洞子桥上铺石板,是为买菜拉东西方便。齐鲁的生活用品、菜蔬都从崇义桥街上用黄包车拉回来。[17]
村民杨德森介绍:
张家园子也住了些齐鲁的。有一家女的叫陈太太;还有一家先生好像姓许。民国三十一年有一个姓杨的,二十多岁,大约是湖北人,有一部英文字典要卖给我,我给了他一元钱,两个五角的银元,他说是15担米买的。后来我们哥拿去了,当烂纸给卖了。
赖家新院子修了五年,前后修了五进。最外面的是16.6亩月亮田。主人家烧鸦片败家卖了祖田,赖家买来淘干烂泥,修荷花池。整整三年。挖鱼池挖出一块碑,上面有篆字,没人认得到。池子周围种些慈竹、斑竹、白甲竹。池子边修花坛,种兰,春兰、夏蕙、秋蝉、冬素,四季都香。[18]
这可是钱穆笔下的读书亭?——“园中有一亭,池水环之,一桥外通。池中遍植荷,池外遍树柳。余尤爱之。风日晴和,必一人坐亭中读书。”弟子严耕望眼中,已然胜迹:“消夏亭长方形,占地约八九百平方呎,中间置大型长桌,供集会之用;前端临池,横置小型长桌,即先生平日读书、写文之处。四周空阔,夏日清风徐来,荷叶飘香,有些山林习读之趣。”[19]
▶ 2005年,访问赖家后人赖应富(右)赖应甫(站立者)及邻居杨德森(左)。岱峻摄
▶ 眼前的赖家园子已是满目凄凉。岱峻摄于2005年
桃源仙居,也不免藏污纳垢。顾颉刚日记:“天气潮湿,身上粘腻,百物皆易霉坏,四川的夏天真不好过。”“蚊子之多,若杨花之濛濛扑面,又似敌机队之蔽天而来,其声若殷殷之雷,又似作箫鼓道场。”“半夜有贼来,以犬惊,未得手。”“汽车为人之工具,而道路又为车之工具,岁久不修,一雨即泥泞不可行。今日汽车经其上,回旋跳荡,卒陷泥中。以二十世纪的车,行十八世纪的路,几何而不愤世也。”“闻米已涨至十四元一斗,而天犹不晴,秋收将坏,大可畏也。”“米贵至三百元以上一石矣,肉贵至三元以上一斤矣。大家觉得生活煎迫无法解决,一见面即谈吃饭问题。”所幸此处安全。1940年10月12日,“下午两时半,敌机又来空袭,闻仍二十七架,而弹声较多,未知所炸者何处。这时候实在只能住在乡间。”[20]
时间熬炼耐心。不足半年,所里人竞相离去者,已有“刘樊、王育伊、黄作平、章伯寅、赵南溟、曾繁康、张学闰、刘书琴、廖孔视、黄季高、罗耀武、张伯齐、孙琪华、陶元甘十四人,人事之变化,不谓不甚矣!”顾颉刚忧心忡忡,“到乡下来原为清静,反而口舌更多。盖活动范围既小,则眼光便为窄隘。一件平凡事往往成为吹毛求疵之工具矣,可叹!”“我离所日多,遂使所中分门别户,水火寖甚。现在男同人、女同人、胡家、我家,分开四处伙食。而厨子为男同人所雇用,遂不许为女同人买菜,使我愤甚。十余人之团体,乃不易管理如此乎!”[21]
乡间治安也不太平。自1941年5月4日起,一连数日,顾颉刚与同仁都陷入恐怖之中:“房东赖聚丰少年纨绔,不务正业,每次回家,必取几千元。日昨渠归,又向妻索菜籽五担。妻不予,乃以放火杀人相恫吓。于今日空袭时间将东北角茅棚点燃。虽即经救息,而园中人心惶惶矣。至泰华寺壮丁至,渠乃逃。”“昨夜,赖聚丰在崇义桥西巷子烟馆,为保卫团所捕。渠开枪拒捕,遂为团丁枪杀。今日午间始知此事,傍晚移尸到门口殡殓。其夫人为洗血,观者皆无怜悯之心,真自作孽矣!”5月5日,“房东太太招谈埋葬事,几使我又不成眠。……听许多人讲,杀赖聚丰非团丁,乃其冤仇,即其妻也不详为谁。赖氏两姊主张不埋,俟缉得仇人后再埋,其妻则以空袭时间,速埋为是。嘱本所去一公文与县府,着赖家速埋。”“为赖柩事,写成都县政府函。赖氏婆媳二人来,再辑材料,补入前文。”“我进城之数日,官厅派人来乡,开棺验尸。赖家两姊想大作。”“赖聚丰两姊告赖太太有杀夫嫌疑,赖太太躲入城中,陈海平被捕,戴保长已隐去。我一归来,房东工人即转告赖太太意,要去为她们设法。又谓,两姊要入住赖家,和他们打官司,实即霸占产业之意。”[22]
六十多年后,赖家房东孙辈赖应富竟还能将此事讲得一清二楚:
爷那辈四兄弟,我爷赖益兴占老二。他早年在成都正府街162号的太和号帮人。太和号主产窝油。老板胡太和,乡下有几千亩地,种黄豆豌豆小麦,都是自产自销。爷从小伙计一直当到管事。挣了点钱,后来就回家买黄牛驮米跑运输。这里靠近川陕大道。爷吆黄牛驮米,由新都斑竹园到崇义桥,或者从新都天回镇运到成都。给老陕驮,老陕开有仓行,转运陕西。爷开始有八根黄牛。头一条牛领头带着铃铛,后面的就叮叮当当跟着去了。发家后就在家乡买田造屋,在崇义桥当团总。原来赖家只有老院子。从1932年修新院子,四年修成。修好后,这么好的大院子,爷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搬走了。那时土匪厉害,树大招风,爷害怕绑肥猪,也跟“独苗苗”幺爸缠不清,就搬到崇义桥街上。一座新院子留给不争气的幺爸。幺爸是爷的独子,胆子大,十来岁就敢进城到正府街太和号找爷。字写得好,族谱上的字就是他写的。不争气。烧烟耍钱嫖女人,样样都占。最后被打死在崇义桥西巷子。[23]
此事在多大程度上影响顾颉刚及国学所同人的心境,已不可询。但赖家园子绝非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