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达旨术”与“信达雅”的关系
严复利用《天演论》践行了“达旨术”，在其“译例言”里提出了“信达雅”，三者之中力推“达”。据语料库考证，严复的“达”决定了“信”，也决定了“雅”，为“信”即为“雅”为“达”，“达”是三字的核心。“达旨术”是严译《天演论》和其他七部译作的实践策略，可细分为增、减、编、述、缩、并、改七大变译策略，占《天演论》翻译策略的99.14%，而全译策略只占0.86%。（见表12）
严复译《天演论》，为“信”为“达”为“雅”；整个译例言主要论“达”，所谓“信”与“雅”，仅顺带而论。换言之，“信”与“雅”为“达”服务，受“达”牵制。
现以其开篇段的变译来说明“达旨术”及其与“信达雅”的关系。
原文I段1：（1）It may be safely assumed that,two thousand years ago,before Cæsar set foot in southern Britain,the whole country-side visible from the windows of the room in which I write,was in what is called“the state of nature.”（2）Except,it may be,by raising a few sepulchral mounds,such as those which still,here and there,break the flowing contours of the downs,man's hands had made no mark upon it;and the thin veil of vegetation which overspread the broad-backed heights and the shelving sides of the coombs was unaffected by his industry.（3）The native grasses and weeds,the scattered patches of gorse,contended with one another for the possession of the scanty surface soil;they fought against the droughts of summer,the frosts of winter,and the furious gales which swept,with unbroken force,now from the Atlantic,and now from the North Sea,at all times of the year;they filled up,as they best might,the gaps made in their ranks by all sorts of underground and overground animal ravagers.（4）One year with another,an average population,the floating balance of the unceasing struggle for existence among the indigenous plants,maintained itself.（5a）It is as little to be doubted,that an essentially similar state of nature prevailed,in this region,for many thousand years before the coming of Cæsar;（5b）and there is no assignable reason for denying that it might continue to exist through an equally prolonged futurity,except for the intervention of man.
导言一段1：（1）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2）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3）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4）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5）各据一抔壤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6）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蝝之啮伤，憔悴孤虚，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莫可究详。（7）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8）数亩之内，战事炽然。（9）强者后亡，弱者先绝。（10）年年岁岁，偏有留遗。（11）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12）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诘之者谁耶？
一、“达”——“信达雅”的轴心
三字之中，为“雅”是为“达”，为“达”又是为“信”，所以“达”是轴心。反过来，部分信于原作，旨在为取信于读者；只有失信于原作，只有变通原作，才能达严复变译之宗旨。同时，为取悦于读者，还得“尔雅”一番。
（一）为“达”即为“信”
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第2段中说：“西文句中名物字，多随举随释，如中文之旁支，后乃遥接前文，足意成句。故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数十百言，假令仿此为译，则恐必不可通，而删削取径，又恐意义有漏。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然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
张英伦认为：“他所说的‘信’，是仅指含义的局部的‘信’，而非包括内容与形式的完整的‘信’；他所说的‘达’与‘雅’，是不受原文制约的可以随心所欲的‘达’与‘雅’。”注54说“达”与“雅”随心所欲，值得商榷，说“信”是局部的，对严译的认识可谓入木三分！王克非（1992）针对《天演论》的翻译指出，严复在该书译例言中开宗明义地提出“信”为译事之要义，但他译《天演论》却偏偏采用“不尽信”的达旨方法，其目的就在于“取便发挥”。
《天演论》首节首段的翻译中，为取信于读者，严复实施了哪些“为达”的策略呢？
释：导言句2中加入“罗马大将”，以释恺撒的身份；将原文句中的“animal”具体化，释抽象以具体，变译为句6，以适合中国读者的口味。
写：原文句3b译作导言句5，加写了时间与行为“旁午交扇，无时而息”；导言句8、9对原文句4释因，解释为什么保持平衡的缘由，为全书主题“适者生存”和“救亡保种”埋下伏笔；导言句11加写了原文句5a的时间要素；导言句12“则莽莽榛榛”是对原文句5b的增写，以加写“苟人事不施于其间”的结果。
评：导言句8是附加的议论，与原文相随，顺理成章，天衣无缝，为文后突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和“救亡保种”等论述打下伏笔。
减：原文句4中的“vegetation”、“all sorts of”等词或短语的内涵尽被剔除，未见译出。原文句5a重复原文句1的部分内容，故删去。
述：比较导言句11、12与原文句5b，发现译文只是将原文思想淋漓尽致地重写了一遍，还加入了译者的情感与理解。
改：严复改第一人称为第三人称。原文句5b是否定“生存下去”，而严译指斗争，并且改变了句式。原文句2的整个内容是或然的（“it may be”），而严复完全改为已然（“则无疑也”）。
编：调整原文句1、2的内部结构系统，完全是为读者的阅读兴趣着想。为达于译文，严复将原文重组，化原文5个长句为12个短句，且多用习见的汉语成语和四字结构。
上述种种求达手段若与翻译单位对应出来，列入表11，信与达的关系更为豁然。
很明显，上例绝不是通常所理解的翻译，即不是全译的例子，它是严译“达旨术”比较集中的体现，三百字内竟含有摘译、编译、阐译、改译、译述、译写等多种方法。面对严复的变译实践，却把严译置于全译背景，用“达旨术”攻击后人所立而实非严复所奉的“信达雅”，表面上看似“矛”与“盾”的关系，实际上是两败俱伤：“信达雅”没有实在的权威性，“达旨术”也一直未得到充分研究，严复的翻译思想给人印象即为“空”。只有探清达旨策略，才可真正弄清严复“信达雅”的内涵。
由例析可知，严复为“达”即是为“信”，但已不是全“信”，因为求“达”，必失“信”于原作者，甚至是原作，旨在取信于读者，取悦于读者。如《天演论》首节首段中，恺撒何许人也？赫胥黎演说著书，对象都是本国人，至少是通其母语的人；而传至中国，相关知识背景缺失，必须做阐释，严复才算尽了“舌人”之责，否则就是失职。可见，求“达”的变通策略，是严复的必然举措，不变不足以达旨。再看一例：
原文ⅩⅤ段3：（2）But,so long as he remains liable to error,intellectual or moral;so long as he is compelled to be perpetually on guard against the cosmic forces,whose ends are not his ends,without and within himself;so long as he is haunted by inexpugnable memories and hopeless aspirations;so long as the recognition of his intellectual limitations forces him to acknowledge his incapacity to penetrate the mystery of existence;the prospect of attaining untroubled happiness,or of a state which can,even remotely,deserve the title of perfection,appears to me to be as misleading an illusion as ever was dangled before the eyes of poor humanity.
导言十八段2：（2）然而自夫人之用智用仁，虽圣哲不能无过；自天行终与人治相反，而时时欲毁其成功；自人情之不能无怨怼，而尚觊觎其所必不可几；自夫人终囿于形气之中，其知识无以窥天事之至奥。（3）夫如是而曰人道有极美备之一境，有善而无恶，有乐而无忧，特需时以待之，而其境必自至者，此殆理之所必无，而人道之所以足闵叹也。
导言总体上再现了原文的气势：原文四个“so long as”构成的排比句和一个表结果的句子构成了充分条件—结果复句，导言也用四个排比句去应对原文的条件句。导言句3译出原文的结果句，导言句2—3构成了句群，复句与句群之间本来可以转换，选用哪一种是译者的自由，这是形式上部分的“信”。
再看内容方面。导言句2四个排比句，也只是译述，四句均是先陈述原文事实，再加写不足。原文第2个分句中“the cosmic forces”的限定成分“whose ends are not his ends,without and within himself”被删，想必受导言句2四个排比的气势所逼，四句之中所有名词必须凝练，不得絮聒，一为简洁，二为对仗，三为节奏。原文句2末尾小句中“illusion”的长长定语被删，连“illusion”之意也被导言句3中“此殆理之所必无”概括掉了，其深意由后面导言十八段2句4“窃尝谓此境如割锥术中，双曲线之远切线，可日趋于至近，而终不可交”补偿。导言句3，说美境之特征，“有善而无恶”为原文所无，纯属加写；“有乐而无忧”来自原文，在“此殆理之所必无”之后又加写“而人道之所以足闵叹也”。
总的看来，原文形式上基本“信”了，内容也大概保留了，部分内容得到了转述，做了部分加写。译作与原作两相比较，有过取舍增加，便有了出入。
（二）为“雅”即为“达”
严复说：“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译例言”段3句5—6）由此表明，严复为“雅”即为“达”。严复信守桐城派奉为文学圭臬的“雅洁”二字，文字力争化俗为雅，甚至“与其伤洁，毋宁失真”。追求精美译文，以藏之名山而不朽。严复的创作“并不刻意求雅，而是自由舒放得多”，注55实则不然，严译追求尔雅，比桐城派还桐城派，因而受到吴汝纶的褒奖。
陈康1942年认为：“‘雅’可目为哲学著作翻译中的脂粉。”注56所谓脂粉，即胭脂和香粉，都是化妆品，正如王佐良1981年所说的“糖衣炮弹”：“这糖衣就是士大夫们所心折的汉以前的古雅文体。雅，乃是严复的招徕术。”注57求得“尔雅”，即求得“达”，这是文字即形式方面的考虑。
为“雅”即为“达”，还有内容方面的考虑，即将“信”也纳入其中了：“近二百年欧洲学术之盛，远迈古初，其所得以为名理公例者，在在见极，不可复摇。顾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夫西学之最为切实而执其例可以御蕃变者，名、数、质、力四者学而已。而吾《易》则名数以为经，质力以为纬，而合而名之曰《易》……赫胥黎氏此书之旨……其中所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天演论·自序》）严复认为中西思想契合，古人思想的载体是文言，完全可以用雅言传达《天演论》的内容，有此认识，不难理解，用文言，甚至是套用古人古语直接转述相关思想，只不过是同体换装，这在严复是再顺手不过了。
就《天演论》首节首段来看，为求雅，为取悦于当时知识界，为使译文“行远”，增强“精理微言”的可读性，他借用了“汉以前字法、句法”，以及古典文风。结果译文朗朗上口，颇具先秦文风，难怪鲁迅说：“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论，桐城气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的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觉其头晕。”注58为了扩大译著的影响，他改变了作品的风格，如上述引文把科学论述的朴素语言改为戏剧性语言，王佐良评价说：“他是要把此书译成一本有强烈历史意识的著作，所以他也就调动他所掌握的种种风格手段来增强读者的历史感。”注59贺麟曾比较《群学肄言》中两段译文与原文，发现译文比原文更美。请看实例：
原文Ⅹ段3：（3）Moreover,with all their enormous differences in natural endowment,men agree in one thing,and that is their innate desire to enjoy the pleasures and to escape the pains of life;and,in short,to do nothing but that which it pleases them to do,without the least reference to the welfare of the society into which they are born.
全译十段3：（3）况且人们的天资虽然差别很大，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都有贪图享乐和逃避生活上的痛苦的天赋欲望。（4）简单说来，就是只愿做他们所喜欢的工作，而丝毫不去考虑他们所在的社会的福利。
导言十二段1：（16）且与生俱生者有大同焉，曰好甘而恶苦，曰先己而后人。（17）夫曰先天下为忧，后天下为乐者，世容有是人，而无如其非本性也。
导言句16是原文的译述，几近缩译，既用了句内对偶（如“好甘而恶苦”），又用了句间对偶（“好甘而恶苦，曰先己而后人”），这是典型的求雅；而句17，严复联想到范仲淹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施以同类加写，并用最后两句作评。严复在此采用了求雅的最好手段之一，即用典，不仅形式求雅，思想内容也求雅，最能引起读者共鸣。语言是尔雅的，思想是古人的，译与做双管齐下，相应的原作内容怎能不直抵当时知识界的心灵？
二、“达”——“达旨术”的灵魂
由上可知，“达旨术”是使读者彻底懂得原文甚至是译者的目的、意图的方法。“达”是彻底懂得，“术”为方法。“旨”，指“意旨，意思”，如：“其旨远，其辞文。”注60也指“意图，意向，用意，目的”，如：“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注61所以，旨可概括为“要旨”与“宗旨”。
为求达旨，严复充分地译与做，既译又做。译且做，相融相立，浑然一体。鲁迅曾说：“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天演论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19世纪末年中国感觉锐敏的人。”注62王克非认为：“这个‘做’字，就是‘摄取’。他的摄取对民众、对知识界发生了导向性影响。”关于摄取，他的认识是：“外来思想的摄取与外来思想的引入（或者说输入）是有差别的。一般地说，输入是原原本本的，摄取是有选择和取舍的，经过消化吸收以致改易的。输入当然也有选择，但摄取的主观因素更为突出。”注63
“达旨术”的灵魂是“达”，具体而言，是为达原文之意旨和为读者服务之宗旨而采用的种种变通策略，这一策略贯穿于整个《天演论》，原文的每节每段每句基本上都使用了变通策略。据我们对《天演论·上卷》语料库进行地毯式考察，所用策略见表12。现将其中全译与变译做一总的比较。
七种达旨策略即变通策略详见本章第一节的研究。任一变通策略的运用，不是为达原文之旨，就是为达服务于读者之旨，或者兼具二者。“达旨”思想蕴于每一种变通策略，成其灵魂。翻译首先是译意，不论全译，还是变译，这是根本。全译重在保全意义，变译重在摄取意义。每种变译策略围绕译意，为何变通，如何变通，都是变通策略所要讨论的。
三、“达旨术”与“信达雅”的一致
由上可知，严复“信达雅”与“达旨术”并不存在矛盾，而是天然统一，是思想原则与实践策略的有机统一。“达旨术”是“信达雅”思想下的变译策略，严复“信达雅”是产生于“达旨术”的变译思想。
达旨，一面摄取原作要旨，一面牢记为读者服务的宗旨。严复减去芜杂，增加所需，改造不合时宜的内容，讲究宏观与微观形式的包装，因求达旨而导致译作失“信”于原作。周作人认为“用汉以前字法句法”，求“雅”之功的确存在。古词古语，力求精简，表达事物，取之于粗略，必失之于精细，免不了挤掉或遗漏一些内容。这也是因求达旨而导致“雅”对“信”提出的挑战。此外，“倘用骈散错杂的文言译出，成绩可比较有把握：译文既顺眼，原文意义亦不距离过远。”注64“不距离过远”，毕竟是有距离，这就是“雅”带给“信”的偏离。
“信达雅”三者重心落在“达”上，三者一致中有侧重，幅度有大小。由研究可知，三字之中，严复最重达，其次是雅，最后才是信（取自原作的内容仅占四分之一）。如果用比例反映，大致可分为：信︰达︰雅=20%︰60%︰20%=1︰3︰1，由此可见，严复“信达雅”三字，“达”最为重要，是其中枢，这也正与他在操作层面上提出的“达旨术”一脉相承，具有内在逻辑上的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