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变译思想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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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重识严复的翻译思想

我们曾对严复做过重新认识,随着变译理论研究的深入,我们认为有必要对严译实践与理论问题做更深入的个案研究。

一、重识的缘起

严复1895年早春前后开译Evolution and Ethics,暮春停笔,《天演论》初稿1895年3月由陕西味经售书处最早刊印,1897年连载于《国闻汇编》,1898年由湖北沔阳卢氏慎始基斋私自木刻印行问世,1905年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百余年来,不少人专论或涉及严复及其翻译思想,在他们看来,“信达雅”似乎成了其翻译思想的全部。但果真如此吗?其翻译思想还有无挖掘的必要?在严译名著出版百十年来,重读严译名著,重识严复的翻译思想,能发现以往研究视野未及之处。这对中国译界,乃至世界译坛,或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二、重读与重识

1987年读研时,出于对译史了解的需要,笔者读了《论严复与严译名著》。受国内译界舆论的影响,笔者仅认识了严复的“标准”——“信达雅”,这大概是由于当时翻译实践不足而无检验真理的标准的缘故吧!20世纪90年代,有了口笔译实践,再次捧读《论严复与严译名著》,并参阅严译作品,笔者顿觉石门洞开,发现了历史背后的真实:严复翻译思想远不止于翻译的标准。“信达雅”被捧上天也好,被批得体无完肤也好,只代表其思想的一部分,而更丰富的内涵却被历史尘埃给淹没了。由重读严复走向重识严复,探得更为可贵、却很少为人关注的翻译思想,从而找到了远非译界所宣传、所了解的严复。

三、意外的收获

翻开近、现代中国译史,论及严复翻译思想的学者,大多讨论过“信达雅”,推崇者为之欢呼,质疑者攻击“达”或“雅”。大概因为这种热闹,他们较少潜心比读严译名著,反复研究的也就是令严复叫苦不迭的三个字。不过,也有明察者,他们细究严译名著,提出了不少真知灼见。现概述并讨论他们的意见,也许能醒人耳目,还原一个完整的译才严复。

《天演论》每篇译完之后,严复常加案语,发表己见。严译作品凡170余万字,其中,严复的案语有几百条,约占翻译文字的1/10。案语或诠释,或补充,或指出原书的缺点,加以评说,或联系国内外(尤其是国内)实际,借题发挥。如在《法意》的案语中他常常联系中国当时的现状加以申论注2。——同时代的许多人并未多读严复的文章,却非常注重他的译文及其案语。严复的案语旁征博引,解说详明,多为适时而发的感叹,因人因事而加的评语,随机插入的阐述。正是通过变译,他才能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阐发自己的思想。严复的译文是译、评、释、写等行为的杂糅,不是道地的全译。像他那样在翻译中突出自己的思想,在历史上是少有的。其价值何在?只有以此为前提,才能研究其翻译思想。

严复将许多自己的论述融入译文中,一面介绍西学,一面仍不忘弘扬国故。傅斯年批评说严复不曾对作者负责,只对自己负责。我们认为,他实质上是对读者负责。正如张岂之、杨超所言,人们读《天演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原作的生物进化原理,反被严复救亡图存的大声疾呼所深深震撼。注3——这是译与写,还有译与评的共同效应,其效果恐怕是全译所不能企及的!

在《群学肄言》里有的地方增加了原文所无词句,不仅未改变原意,反使原文意思更显明通达,译文语言更流利顺畅;《天演论》案语多次提到达尔文(Darwin)《物种起源》、斯宾塞(Spencer)《综合哲学》、马尔萨斯(Malthus)《人口论》以及苏格拉底(Socrates)、亚里士多德(Aristotle)、伊壁鸠鲁(Epicurus)等人的学说,在不少地方加以介绍和阐释。贺麟注4说,严复译《穆勒名学》,实际上是想把培根、洛克开创的英国经验论搬过来,所以在《穆勒名学》案语中经常提到培根、洛克及其学说。——这是译中有写,译中有编,译述与综述结合;原著已不再是原本,而是多本的融合; 在这种背景下,能谈今人所理解的“信达雅”吗?!

严复曾写道:“中间义旨,则承用原书,而所引喻设譬,则多用己意更易。盖吾之为书,取足喻人而已,谨合原书与否,所不论也。”注5——在此,严复采用了全新的翻译方法,不拘于原文原例,采用国人所解的实例,以助理解。这可算是改译或译写。作为利用国外信息的一种手段,难道不可堂堂正正地存在,受到翻译理论的关注,而只能被视为旁门左道,弃之不用?后人能仿效吗?把这种方法总结出来,相信会有其用场。

严复像其他近代的先进人物一样,在向西方寻求真理的时候,并不是原封不动地输入,而是有所取舍,进行改造,最大限度地将译作与中国现实问题结合起来。他结合中国时局所译的《天演论》只是《进化与伦理》的一半,《穆勒名学》不及原书一半。《天演论》的特点恰恰在于不是赫胥黎(Huxley)原作的忠实译本,而是有选择、有取舍、有评论、有改造,根据现实对原作“取便发挥”的变译本。——《天演论》能有巨大影响,原因也在于此,它对外国思想的译介没有生搬硬套,而是力求服务于当时中国的需要。这正是目前广大译者翻译科技文献所采用的“摘译法”、“编译法”、“阐译法”等,文学作品也部分地采用。

吴汝纶在《天演论》序中称严译:“其书乃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注6这是对严译语言的褒奖,并不是关涉双语转换与变通水平的评价。比读严译与原作,发现其文笔很美,其义不信,这种现象又该如何对待?游离于原作却又受读者欢迎的译作有无存在的必要?一种从信守原语文化到趋向译语文化的审视态度妥当与否?值得三思。

对严译名著,冯友兰说得更为率直:“严复翻译《天演论》,其实并不是翻译,而是根据原书的意思重写一遍。文字的详略轻重之间大有不同,而且严复还有他自己的案语,发挥他自己的看法。所以严复的《天演论》并不就是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天演论》的原名)。其中的进化论和不可知论,在内容上和赫胥黎的原来的理论,并不是完全相同。”注7——由此看来,《天演论》含有改译、译述、编译,甚至是综述(其中顺便介绍了其他学术思想)、述评等成分,也就是说,《天演论》已不再是大家潜意识中的全译了。严复“所言”被研究再三,“所为”则被遗忘殆尽,当言行不一致时,以“所为”为研究的根本,恐怕是个案研究要遵循的更高原则。

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里自责道:“题曰达旨,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注8如同王克非所总结的:“由于特殊摄取的需要,严复不循翻译之正法,而采用他自称的‘达旨’或‘译述’。”注9他将这种“译述”分为“加、减、改、案”四种。严复的翻译用心良苦,也如王佐良所言,严复翻译的重要性可能比我们已经认识的还要大,而他所采取的翻译方法也可能另有深意。——果然是“非正法”,却又为何处处用之?!时过百年,我们不仅要研究他所说的、也是广大译人所珍视的“正法”,更要研究这种“非正法”,“正法”变为“非正法”的深刻背景也许比方法本身更能叫人生趣。1997年我们称“非正法”为“翻译变体”(后来简称“变译”),翻译变体很大程度上能切实地指导有效地开发利用国内外信息。据以上所述和笔者的思考,严译名著还可总结更多、更具体、更宏观的变译方法——摘译、编译、译述、综述、述评、阐译、译写、改译、参译、仿作等。

四、几点认识

经典因年代久远,多汗漫不清,或因时代变迁,世风多变,经典的思想被后人所歪曲、增删,真伪难辨是一问题,众说纷纭又是一问题。严复几乎从未完整地译过一部作品,为了译介域外学术思想,同时阐明自己的思想,真可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一个世纪以来,多数人研究严复的翻译思想,却是抱残守缺。他们为什么对真实的严复视而不见呢?这不是完整的严复,也不是真正的严复。

重读严复,有以下几点认识:

第一,研究译家的翻译思想,只有读其译著,才可深究真谛。否则,对其人其说也只能是一知半解。重识严复,最大的收获在于:其翻译思想的另一半“非正体”——变译是亟待挖掘的宝贵财富。

第二,重识严复所得的变译方法显然不同于通常的全译方法,它是更宏观的翻译手段,虽“非正法”,却是在特定条件下、特定程度上更具特效的方法。严复具体是如何操作的,需要详细而深入的研究,这是比“信达雅”更能指导实践的翻译策略,因为只有实在的实践策略才是切实可行、具体可用的。

第三,对严复所用的“达旨术”在方法论上很有总结的必要,更须切实地研究其具体操作的理据,将其作为理论研究对象,以丰富中国的翻译理论。

第四,要研究译家的所言,更要研究译家的所为,对其所为有所思,才能有所得。严译虽不是全译,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因此有必要考究其独特的翻译思想。

第五,研究翻译历史,是为了更好地在翻译理论上把握现在,昭示未来。20世纪之交严复独特的“达旨术”跨越一个世纪,为21世纪的翻译活动提供更大的发展空间,这已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翻译方法,而将成为文化输入与输出的重要方法之一,进入人类翻译思想宝库并予以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