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许”的语音层次
“许”作为中古鱼韵上声字在北部吴语中有一个强势的规则音[⊂ɕy](无撮口呼方言为[⊂ɕi]),在姓氏和一般写作“许”的词语中都取此读,如“老许、许诺、允许、许可证”等。这也是很多吴语区人见到“许”字后唯一会发的读音。但是,学者们通过音韵比较和语义分析,指出还有不少词语中读音各异的语素也是“许”的白读,其中除了许诺义外,其他用法的白读“许”是古代“所”的变体“许”的沿用,与姓氏和许诺义没有语源关系。
李荣(1980)似最早指出吴语有些鱼韵字除[y]读外还有[ɛ]类白读(见组声母遇此读非腭化的舌根音),所举的例子有“锯去渠鱼虚”,另在附注中补了南昌“许”与此对应的文白两读[⊂ɕy]和[⊂he],并指出南昌白读“许”的意思是“那、那么”。
那么吴语的“许”是否也存在[⊂he]类白读呢?据石汝杰(2011),英国传教士艾约瑟(1868)《上海方言语法》一书就收有“许”的hü2、hé2两读,石文分别折合为[⊂hy]和[⊂hɛ],后一读的语义是许愿、许诺。这一读音和用法的词在苏州方言中也有。有方言著作以同音字记录,即视为本字不明。可见其与“许”字的联系已不易觉察。叶详苓(1993:92)则收了苏州话“许”字条的[⊂һᴇ]音,注为“同意给人东西:俚问吾借廿只洋,许三日就还葛,今朝第五日哉,人影子匣勿见 | | 许读һE只限于本词条,其余都读ɕy”。可见叶著认定许诺义的[⊂һᴇ]是“许”,但不认为“许”还有其他念[⊂һᴇ]的义项用法,如“勒海”的“海”等。
张惠英(1980)认为吴语中被写作“该、赅”的表示占有的[⊂kei](崇明音)实为“居”()字,并举许诺义的“许”和虚肿义的“虚”的[hei]读为旁证。占有义的[⊂kei]是否是“居”(),尚无定论,但“许”有[⊂hɛ]类白读则已被确认。
梅祖麟(1995/2000)在李荣、张惠英等研究的基础上,明确指出“上海话有个音韵层次,其中见系鱼韵御韵的字读[ᴇ],例如‘虚’[⊂һᴇ]、‘锯’[kᴇ⊃]、‘居()’[⊂kᴇ⊃]占有、‘许’[⊂һᴇ]~愿、‘许’[⊂һᴇ]那里。其他吴语方言也有这样的音韵层次”。此文的一项进展是将上海话“辣海”(动词兼介词:在那儿,在)、“海头”(那里)中的“海”确定为“许”,与南昌话及温州话和闽语中的指代词“许”联系了起来1。
钱乃荣(1997:113,1999)考察了跟上海话“辣海”(在那儿)和“NP海头”(NP那儿)有关的众多吴语处所语素的语音形式,认为其可能是“许”。明确可以定为处所“许”的是上海郊区奉贤话文读“许”语素,见于表示“这儿”的“荡滩许中[]”或“搿搭许在[ɡeʔ2ʔdæʔ3ɕy55e31]”,这至少证明了吴语中“许”作为处所语素的存在。钱著(1997)对“海”的源头为“许”不是很确定,可能跟该字在上海话可以判断为阴平有关。另一个原因是,“海头”的早期形式“壗头”(1862年Macgowan著《上海方言习惯用语集》)中的“壗”,原书记音是han或hay,相当于国际音标[hɛn]和[hei]。里面出现的鼻音韵尾,钱著认为可能是白读“许”的儿化,但口气不很确定。因为钱先生注意到上海一带吴语的处所语素“许”的主要元音,与表示许诺的白读“许”[һE]并不同韵。它先出现为[⊂hɛn](写作“壗”),后脱落鼻韵尾成为[hɛ](仍作“壗”,随咸山摄字一起脱落鼻韵尾)。后来上海话(市区)[ᴇ]、[ɛ]两韵合并,才写作与“许”的白读同韵的“海”。
在钱著的材料中,我们看到的与这个“海”相关的处所语素或指代语素词例还有(白读“许”的习用同音字加线,下同):
(1)江阴:果海面[kᴈɣ52һæ33mɪ43](那边)
常州:间海点[kæ55xæ35tɪ31](那边)
绍兴:“亨”[һaŋ43](那),“亨头”[һaŋ43dɣ52](那儿)
无锡:“哼”[һən55]或“亨”[һaŋ55],如“里面”说“里哼”[li22һən55](引者按:此外,相当于上海话“辣海”的词无锡话说“来哼”[lɛ213-13һən31]。此外,“这边、那边”说“意亨[i423-44һaŋ55]、过亨[kɣɯ423-44һaŋ55]”)
上海、苏州:“向”[ɕiã](钱著认为是“亨”一类的腭化形式),如“里向”[li22ɕiã44](里边)。
嘉兴、上海:“化”[ho/һͻ],如:嘉兴“勒化”[ləʔ2һo23] (在那儿)、旧上海“拉化”[lɑ һͻ](在内)。
钱乃荣(2003)还举了上海话“辣海”(在那儿、在里边)在吴语中的更多变体:“‘来海’、‘来化’、‘来亨’、‘来哈’、‘来罕’,都是书中自然记下的各地‘拉壗(儿)’的变音。”
钱著为研究“许”的发展和裂变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但他似乎只是暗示这些[h]声母的处所及指示语素有同源关系,而没有明确断定它们是“许”的白读,反而强调“‘海’只是在苏州、宝山等地与‘许’韵母同音”(指“许”的白读——引者)。
清代吴地学者翟灏(1736—1788,浙江仁和人)在他的《通俗编·直语补证》一书中已经注意到吴语中念[ho]的处所语素是“许”。请看石汝杰、宫田一郎主编(2005:387)《明清吴语词典》收录的“里许”一词的解释:
(2)里许 〈名〉里面。又作“里”。□今吴音曰里, ,虚我切,即里许也。《传灯录》“投子指庵前片石,谓雪峰曰:‘三世诸佛,总在里许’”辞意尤明。通俗编33卷。
可见,翟灏认为民间读作“虚我切”(折合为[⊂ho])的跟“里”组合的“”,其实就是“许”,并以《传灯录》“里许”用例为证。这个“里许”,在今天的北部吴语中看似难寻其踪,其实它就以鼻音儿化的形式表现为苏州上海等方言的“里向”[li ɕiaŋ]一词2,“向”与“许”的另一白读儿化形式“亨”[haŋ]相比就多了一个[i]介音并因此按规则念腭化声母[ɕ]。无介音形式则表现为余杭临平方言的“里[hɛ]”(还有“东[hɛ]、西[hɛ]”等,盛益民提供)。这个[hɛ]在临平话中也与咸山摄字同韵,当也来自“许”的儿化。而汉语史上“里许”的存在远比《传灯录》早,看冯赫(2013)所举:
(3)秋风里许杏花开,杏树傍边醉客来。(〈唐〉戴叔伦《听歌回马上赠崔法曹》)
(4)随便里许坐。(〈唐五代〉《敦煌变文·燕子赋》)
(5)汝去入石室里许。(〈唐五代〉《祖堂集·洞山和尚》)
(6)仁义礼智之苗脉已在里许。(〈南宋〉《朱子语类》卷五十九。)
潘悟云、陶寰(1999)在梅祖麟(1995)基础上又一次推进了“许”字的研究。
在语义功能上,潘陶文明确地将很多吴语实词和功能词中的语素溯源为“许”,如苏州话“场化”(地方)中的“化”[ho],各地吴语中与上海话“辣海”同义同构、但后字念[ho/hͻ/ha]的存在动词,丽水片吴语的远指代词[ha][a][haʔ][aʔ]等,以及绍兴话远指代词“亨”[haŋ]和对应于上海“辣海”的“来亨”中的“亨”、昆山话的“勒亨”中的“亨”[hã]等。
在读音上,潘陶文用历史层次分析法对这些不同的读音与“许”的关系做了更深更细的研究,有以下几点重要见解。1)“许”念[ho]类读音(含促化入声读法)是麻韵读法,[ha]类音(含声母脱落的[a]类读法和促化读法)是佳韵读音。古江南方言麻佳同韵,实际就是麻韵读法,而“鱼韵和一部分麻韵在上古同属鱼部,所以鱼韵字如果读入麻韵从上古的角度看那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事”。2)认为绍兴话的远指代词“亨”[haŋ]和对应于上海“辣海”的“来亨”中的“亨”的鼻韵尾“来源有待研究,很可能属于一种儿化现象”。这与钱乃荣对老上海话写作“壗”的han[hɛn]读的推测相同。潘陶文还将苏州话的方式状貌疑问副词[naʔ23-2hã55](怎样。常写作“哪亨”“捺亨”)这类词拿来比较,因为这个[hã55]在吴江话中念非鼻音韵母的[ha-423],因此鼻韵尾(或鼻化)可能也是儿化的产物。
前贤的研究,逐步加深了我们对“许”字语音流变的认识,简要梳理如下:
1)“许”在吴语中除了用于大多数带“许”词语的文读音[⊂ɕy]读外,还有一个[⊂hɛ]类的白读,表示许愿、许诺及表示处所及远指代词。表处所及远指代词时,有的方言仍念阴上,有的方言转成阴平。“许”跟中古鱼韵中的一批字共享[ɛ]韵白读,包括“锯去渠鱼虚”。[ɛ]韵白读在遇摄三等合口字中只见于鱼韵(平赅上去小韵),不见于同为遇摄三等合口、今普通话与鱼韵无别的虞韵(赅上去小韵)。可见此读形成于鱼虞有别的中古层次,至今只在少数鱼韵字的白读中存在,其他鱼韵字多被鱼虞不分的[y]韵层次所覆盖。
2)“许”作为一些封闭性词项内的语素的白读除了[hɛ]类读音(本文下称白读I)外,还有读成[ho]类(下称白读II)及[ha]类的白读(下称白读III,多见于南部丽水地区)。白读II是中古以后的麻韵读音,但体现了上古鱼麻部分地合一阶段的历史层次,应当是比白读I更早的层次。白读III则直接是鱼韵字的上古韵母,是最古的层次。可见“许”的白读都是比文读[⊂ɕy]早的历史层次,这些语义功能一直是活跃在吴语口语中的强势成分,而且因为语义偏离本义,所以没有被后世通语带来的文读层覆盖。但不同的白读也处在不同的层次,有些层次还并存于一种方言中,这是探讨其语义语法引申、裂变时需要特别注意的。
3)“许”的某些用法在一些区域读上述白读音,在另一些区域或另一些词语中读相近的鼻韵尾/鼻化音节[haŋ]等,其中关系非音韵演变关系,但可以用吴语常见的鼻音儿化来解释。我们认为钱著和潘陶文的这一推测合理可信。而且,“许”的鼻音儿化形式的主元音多为[a],可见其也保存了上古“鱼”部韵母。鼻韵尾减缓了元音高化的步伐,增大了与“许”的其他读音的分化。下面再就儿化问题略作补证。
以鼻辅音自成音节/鼻音韵尾/鼻化为特征的儿化,是吴语区广泛存在的现象,与“儿”等日母字白读的鼻音声母也相符。区别在于儿化盛行于中、南部吴语,在北部吴语中只残存为一些零星的词汇化现象。有的儿化鼻韵尾因被识解为固有的韵尾而跟随普通鼻韵尾字一起经历阳转阴(去鼻音化)的演变。如老上海话“虾”说[⊂hø],而[ø]韵都来自咸山摄字,即原来是带鼻音韵尾的(其韵母可构拟为[(u)on])。“虾”作为麻韵字,当念[o]韵,[⊂hø]一读必定经过鼻韵尾儿化后并入了[*(u)on]韵(“虾儿”可构拟为[*hon]),然后跟随[*(u)on]韵字一起变成了今天的[ø]韵字3。在苏州话中,带有鼻音儿化特征的词语只有三四个:囡儿[nø31-22ŋ-44]4,小干儿[siæ41kø44ŋ-21]、小娘儿[siæ41ȵiaŋ223-55ŋ-21]、筷儿[kһuE412-44ŋ-21]。但另有一些本字不明的鼻韵尾功能词当来自儿化,如:
(7)一星[iɪʔ5sin44-55](一些)
苏州话口语不用“一些”,但“些”字可读[si44],与“星”仅韵尾[n]的差别5。近现代文献中不乏“一些儿”的用例。“一星”的语义与“一些儿”等同,可以判定是“一些儿”的凝固化。再如:
(8)捺亨[naʔ23haŋ-55](怎么,怎样)
苏州话“捺亨”[naʔ23haŋ-55]在吴江区各镇方言中念“捺哈”[naʔ ha]或“哪哈”[nɔʔ hɔ]。潘悟云、陶寰(1999)推测苏州话“捺亨”是“哪哈”(吴江)的儿化形式,不无可能。而钱乃荣(1999)在检视吴语指代词概貌时,列举了更多与“许”的鼻音儿化类似的儿化现象,如吴语处所语素“埭”[da]~“荡”[dɑŋ],“哚[toʔ]”~“东”[toŋ]等。这些发生儿化的词语都是封闭性词类成员,其中有些是指代词,有些是处所词/语素,都与“许”兼有的处所词和指代词功能同类。这些例证说明这类词语的鼻音儿化曾是吴语中颇常见的现象,只是鼻音形式后来在北部吴语中因词汇化而凝固成语素内的固有读音了。
除了以上所举,还有一些包含白读“许”的词语。
通常写作“海”的[⊂hᴇ]在吴江方言中,可以放在方向词后表示一个城镇上的方向位置,如“东海(镇东头)、西海、南海、北海”6。而在昆山千灯话中,“东壗”指较远较大的东部地区,如嘉定等;“西壗”指较大较远的西部地区,如吴江等;“南壗”、“北壗”亦然。吴江话的“许”[⊂hᴇ]还能直接放在基本(单音节)指示词和处所指示词后面,构成处所指代词,如“该海”(这边)、“矮面海”(那边)。这个“海”跟上海话的“辣海”(在那儿)、“海头”(那儿)中的“海”都来自处所词“许”。从“东海、西海”等的用法也可以推想,地名“上海”也可能是同类用法的“上许”的白读。“海派”之“海”未必与海洋的“海”有关。
再如,石汝杰、宫田一郎(2005)收的表示“多少”的吴语疑问代词“几呵、几化、几花、几吪、几哈、几货、几夥、几何、几罅”等条目,都以写法较通行的“几化”(苏州音[tɕi42 ho-42])为主条,释为“同‘几化’”。这些词都是“几许”的同一白读的异写。该词典收的“几许”条所引的清末方志已经说得较好:
(9)几许〈代〉同“几化”。多少。□多许,“许”俗音若黑可切,见《隋书》;又问人多少曰几许,见《古诗》。(光绪宝山县志14卷)
词典所引的《宝山县志》的话,其实是对“多许”的解释,指出其中的“许”念黑可切(折合为上海话[ho]),顺带提及问多少的“几许”,当然这个“许”也是念[ho]的,所以就相当于写作“几化”的那个词中的“化”。该词典以写同音字的“几化”为主条,而不以符合本字的“几许”为本条,可能是因为该词典注重收录文献词语,不重考释本字,而当地人的书面作品中用的多为“几化”等同音字写法,反而是“几许”仅见于学术考释性的地方志条目,并不为大众所感知。母语人并不一定知道此字与“许”相关,因为音义都与文读很远。
“多许”[ta44 ho-21]是另一个带白读II“许”的词语,表示很多,就是上文《宝山县志》所解释的条目。此词在语音上和语法上都有特点。语音上,不但“许”的读音特殊(方言文学作“多化”、“多花”、“多呵”等),而且“多”不念规则音[tou44](苏州),而念白读[ta44],与“拖”[tʰa44](~鼻涕)、“破”[pʰa412](衣裳~)等白读音的韵母相同。歌戈韵念[a]韵是较早的层次。语法上,[ta44]只用在量词前(~个人,~条鱼,~斤米 | *人~),[ta44 ho-21]则主要做名词的定语(~人、~水果),也可在语气词帮助下做谓语(人~啦),而“多”的规则读音[tou44]只做谓语补语,不做定语(人~ | 饭吃得~ | *~人 | *~个人)。
数量语素有无念白读I的?目前文献未见论及。我们注意到吴江话有一个词[hᴇ44 uᴇ-21]可暂写作“海威”(“海”念阴平),表示很多,如“好吃物事海威”(好吃的东西很多),“赚着海海威威钞票”(赚到了许许多多钱)。“海”字念“许”的白读I,语义也合,应该就是“许”的白读,但“威”语源不明。此外,昆山千灯话中,还有表示少许的“许”也读白读I,如“一许许[hᴇ44 hᴇ44]”。由此可见,数量语素“许”也有不同层次的白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