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战争中的摩擦
倘若从未亲身经历过战争,就无法理解被不断提到的困难真正何在,也无法明白为何一位司令官应当需要任何杰出的才华和非凡的能力。事事看来简单;所需知识并非显得引人注目,战略选择如此显而易见,以致比较起来,高等数学的最简单问题也有令人难忘的科学尊严。一旦实际见到战争,种种困难就变得清晰分明;可是,要描述那未被察觉、遍及一切的要素仍极端困难,而正是它招致景观改变。119
战争中的每件事情都很简单,但最简单的事情殊为不易。困难累计起来,最终产生一种除非亲历战争就无法设想的摩擦。想象一位旅行者,他在下午晚些时候,决定黑夜降临以前再赶两个驿站路程。在一条经过铺设的大路上,有接替的驿马,只需再用四五个小时:这应当是一趟轻松容易的旅程。然而,在第二个驿站,他找不到休息过后精力十足的马匹,或者说只有劣马;野外渐多山丘陡坡,路况糟糕,黑夜降临,最终在经历了许多困难后,他欣喜不已,抵达了一个住宿条件简单粗陋的歇夜处。战争中的情况几乎与这一样。无数小变故——你永不能真正预见的那种变故——合在一起去降低总的表现水准,因而一个人总是落得远够不上意中的目标。刚强的意志力能够克服这摩擦;它碾碎一切障碍,但当然也损耗机器。我们将经常回到这一点。自豪之士的坚强意志支配战争艺术,恰如一座方尖塔凌驾所有道路都在那里会合的市镇广场。
摩擦是多少与下述因素相应的唯一的概念:这些因素使真实的战争有别于纸上谈兵。军事机器——军队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大体上非常简单,因而看似容易操控。但是,我们应当记住,它的零部件当中,没有哪个是一整件:每个部分都由一个一个人组成,其中每个人都保持引发摩擦的可能。在理论上,下面的话听起来够合情理:一名营长的职责是贯彻他的命令;纪律将全营紧密结合在一起,它的指挥官必须是个能力经过考验的人,因而大横杆围绕它的铁轴旋转,仅有最小限度摩擦。事实上,情况不同,理论的每个缺陷和每项夸大在战争中立即暴露出来。一营部队由一个一个人组成,其中最次要的人都可能碰巧使事情耽搁下来,或者这样那样地误事。与战争分不开的危险和战争要求的人体努力能够使问题加剧到一种程度,以致它们须被排在问题的主要原因之列。
这巨大的、不可能像在力学里那样被简化到寥寥几点的摩擦,到处都触及偶然性,招致无法度量的后果,恰恰因为它们大体上缘于偶然性。天气即为一例。大雾能够阻止及时见到敌人,令一门炮在应当开火的时候开不了火,令一份情报到不了司令官那里。大雨能够阻止一营部队抵达,迫使另一个营行军八小时而非三小时,从而迟到,毁掉一场骑兵冲锋,因为将战马陷在泥沼里,等等。120
我们举出这些例子只是为了例解,帮助读者领会论辩。要涵盖所有困难,就将篇幅浩瀚。如果我们真的试图谈论战争中必然面对的全系列小麻烦,仅以例解我们就能使读者疲惫不堪。有些读者早就懂得了我们要说明的事,他们会谅解我们已经举的极少数例子。
战争中的行动犹如阻抗环境中的运动。恰如步行这最简单、最自然的运动无法轻而易举地在水中进行,在战争中正常的努力难以取得甚至很平庸的结果。一位真正的理论家犹如一名游泳教练,令他的学生在陆上练习将要在水里做的游泳动作。在那些没有想着游泳的人看来,这些动作会显得怪异夸张。同理,从未游泳或未学会从经验中得出一般结论的理论家是不切实际甚而荒唐可笑的:他们只教业已司空见惯的常识,即怎样步行。
不仅如此,每一场战争都富含一个个独特的片段。每个片段都是一个未经勘测绘图的海域,遍布暗礁。司令官可以怀疑有暗礁,同时从未见过它们;现在,他不得不在黑暗中掌舵避开它们前行。如果突然刮起一阵逆风,如果突然降临某个横祸,那么他将需要最大的技能和个人努力,连同极顶的镇定,虽然从远处看一切都可以显得是在自动进行。理解摩擦是那大受赞誉的作战意识的颇大一部分,那是一位良将被假定拥有的。诚然,最优秀的将领不是一位最熟悉摩擦观念、最担忧它的人(这样的人属于有经验的司令官中间那么常见的焦虑型)。良将必须知道摩擦,为的是每逢可能时克服它,并且为了不在自己的作战中期望达到这摩擦本身使之成为不可能的一种成就标准。顺便说,它是理论永不能完全界定的一类力量。即使理论能够如此,直觉和感知力的优化将依然必要,那是在一个被层出不穷的小障碍搞得乱糟糟的领域里必需得多的一种判断力,远甚于在种种经独自细想或与他人讨论去解决的重大问题上。如同一个倚靠直觉的人变得差不多惯于如此,以致他言行举措总是恰当,只有富有经验的军官才会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战争的每个脉动上——做出正确决断。实践和经验规定答案:“这有可能,那不可能。”因此,他难得犯一个严重错误,而在战争中如果这经常发生,就能破坏信心并变得极其危险。121
摩擦,如我们选定这么称呼它的,是令看似容易的事情变得那么困难的力量。我们将经常返回这个论题,而且有一点将变得显明昭彰,即一位杰出的司令官需要的不只是经验和坚强的意志。他必须还有其他非凡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