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1)
文洁若: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能到北京大学来跟大家进行交流,我感到很高兴。我是1946年考入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的,当时清华是一座综合性大学,文科方面有优良的国学传统。清华国学院培养了大批杰出人材。可惜1952年院系调整中,清华的文科被砍掉了,从此清华被限定为理工科的大学。当然,改革开放后,清华恢复了文科,包括外语系在内。清华大学为了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于1993年重新建立了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然而,由于有过四十一年的中断,可以说是任重道远。
今天的主题是“《源氏物语》在中国”,为什么先谈国学呢?因为《源氏物语》虽然已经有了丰子恺和林文月的两部译本,各有千秋,获得好评,可惜钱稻孙的译文只剩下一帖,丢失了几万字。丰子恺和林文月的国学底子和日本古文水平都不如钱稻孙。他们是参考谷崎润一郎等人的白话译本翻译的。钱稻孙生于书香之家。他的祖父钱振常在致缪荃孙的信札中说:“长孙稻孙,九岁毕四书,授《毛诗》。皆母授也。”钱稻孙三岁开蒙,九岁去日本时已经会写文言文了。当初他译《源氏物语》,是根据岩波书店出版的《日本古典文学大系》14,山岸德平校注的版本。大约从1921年起,他就在家里的东厢房设立“泉寿东文藏书”,搜集日本书籍,供人阅读。书籍以文史方面为主,内容丰富。可惜日本投降后,这些书全被国民党的“接收大员”抄走了。1958年11月至1966年6月,我跟他打过八年交道。他告诉我,书架上那些书,大部分是岩波书店老板岩波雄二郎无偿送给他的。
今年4月15日,我参加了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举办的第三届访日学者联谊会。访问学者中,社科院外文所的副研究员吕莉是从事柿本人麻吕研究的,已做出一些成绩。如果中国将来有《源氏物语》的第三部译本,窃以为应该按照钱稻孙的译法,原汁原味儿地根据古文译出来。甚至保留钱稻孙的译文,从第二帖译起。我相信,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肯在研究、翻译《源氏物语》方面给予赞助。
钱稻孙生于1887年,比我整整大四十岁。倘假以天年,他完全可以再工作十年。最近读陆键东著《陈寅恪的最后20年》,我发觉钱稻孙与陈寅恪有一点相似:他们对学问有深厚的功底,记忆力惊人,即使双目失明,也能工作。当然,钱稻孙并未失明,由于患老年性白内障,看字需要用倍数很高的放大镜。他懂得医学,说“等成熟了再做手术”。还没等成熟,他就在1966年的8月死于非命。陈寅恪生于1890年,1969年含冤逝世,二人双双走了七十九年的人生历程。
日本古代紫式部的名著《源氏物语》(约于1004—1009年写成)是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比但丁的《神曲》早三个世纪,早于薄伽丘的《十日谈》三个半世纪。《红楼梦》的问世,比《源氏物语》迟七个世纪。
周作人于1906年至1911年间留学日本。1936年7月5日,他在致梁实秋的信中畅谈日本文学,并将此函收在《瓜豆集》(1937年3月出版)中。关于《源氏物语》,他写道:“《源氏物语》52卷(系54卷之误——笔者)成于10世纪时,中国正是宋太宗的时候,去长篇小说的发达还要差50年,而此大作已经入世,不可不说是一奇迹……这实在可以说是一部唐朝《红楼梦》,仿佛觉得以唐朝文化之丰富本应该产生这么的一种大作,不知怎的这光荣却被藤原女士抢了过去了。”
《源氏物语》的主人公“光源氏”是作者紫式部(978—1016?)的理想人物。日本学者玉上琢弥在出版于1957年的“日本古典鉴赏讲座”第四卷《源氏物语》(角川书店)中提出,“光源氏”的原型使人联想到平安时代中期的法成寺摄政藤原道长(966—1027)。道长及其长子赖通(992—1074)系藤原氏鼎盛时期之族长。他们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天皇的后妃。天皇年幼时,由外戚充任摄政,及至天皇成人,外戚改任关白,继续掌握国政的实权。
道长的长女彰子成了一条天皇(986—1011在位)的皇后,生了后一条(1016—1036在位)、后朱雀(1036—1044在位)两位天皇。次女妍子成了三条天皇(1011—1016在位)的皇后。三女威子成了后一条天皇的皇后,四女嬉子成了后朱雀东宫的妃子。后一条、后朱雀、后冷泉(1045—1052在位)三位天皇在位期间,均由赖通任摄政、关白。
紫式部自幼聪明绝伦。十岁那年,长兄藤原惟规读《史记》背不下来,她在一旁听着,竟然出奇地耳熟能详。二十二岁时嫁给藤原宣孝,生有一女,二十四岁上寡居。二十七八岁时着手写《源氏物语》,当时就传了出去,这是她二十九岁那年的腊月见召于中宫(即皇后)彰子的原因。由于父亲藤原为时的官衔是式部丞,所以作者入宫后被称作藤式部。及至第五帖“若紫”脍炙人口,作者的通称就成了紫式部。她的日记里记载着给中宫讲读《白氏文集》中的新乐府一事。白居易倡导新乐府运动,主张用新乐府诗五十首,实践了自己所提出的理论。《折臂翁》、《上阳人》、《买花》、《缚戎人》等篇,都体现了新乐府诗体的特点。可惜日本的国情使白居易的讽喻诗失去批判精神,过滤得只剩华丽、悠闲的意趣了。
《源氏物语》完成于三条天皇的长和三年(1014)。一两年后,作者病逝于父亲任地的越前国,享年三十八九岁。作者以优美的文笔,描绘了“光源氏”和形形色色的女子的悲欢离合。从他诞生之前一直写到他身后事,历经四个朝代七十几年,人物多达四百四十来人。作者用当时的口语娓娓道出宫廷贵族各阶层男女的恋爱生活和内心活动,隐隐表示了对那个时代的男尊女卑的不满情绪。
《白氏文集》七十卷本(后来的全集为七十五卷)传入日本后不久,紫式部就着手写《源氏物语》。曾任日本东京女子大学教授的“源氏学家”丸山清子在《源氏物语与白氏文集》(有申非的中译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版)一书中指出,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广泛引用了中国典籍,凡一百八十五处,涉及著作二十余种。其中涉及白居易的诗四十七篇,引用一百零六处。早年,除了周作人,谢六逸和夏丏尊也曾提到《源氏物语》。
钱稻孙毕生的志愿是完成《源氏物语》的翻译工作。他父亲钱恂曾任清朝派往日本的留日学生监督。1896年,他九岁随父赴日,先后毕业于成城学校、庆应义塾中学和高等师范附属中学。他一度回国,不久又随担任公使的父亲前往意大利和比利时。这期间,他在罗马大学攻读医学和德语,并掌握了意大利语和法语,还自修了美术。早在1921年,他就用离骚体将但丁的《神曲》由意大利语译成中文,成了最早把欧洲中古文学介绍到中国的人,译文颇有韵味,注释深入浅出。他在语言、文学、音乐、戏剧、美术、医学等方面的造诣都很深。抗日战争前,曾是一位名噪一时、备受学术界尊重的教授、学者、资深翻译家。据杨联升著《哈佛遗墨》(蒋力编,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钱稻孙早年有关于史学考古学的译著,如羽田亨的《西域文明史概论》、原田淑人的《从考古学上观察中日文化之关系》,乃至池田宏梅、原末治合著两大册《通沟》的中文附录,学人受益匪浅,各大图书馆都有收藏。他任教育部视学,国立北京大学医学院日籍教授课堂翻译(日籍教授回国后由他来讲授“人体解剖学”课),国立北京大学讲师、教授兼北京图书馆馆长,国立清华大学教授。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受清华大学委托,留京保管学校资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在齐鲁大学教医学,后调到卫生部出版社任编辑。1956年退休后,被聘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特约翻译。80年代初,钱稻孙的政治问题得到平反,日伪时期担任北京大学校长一事,不作附逆论。
钱稻孙译的《源氏物语》第一帖《桐壶》在《译文》杂志1957年8月号上刊出后,好评如潮。1961年6月,老伴儿萧乾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去,从事《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英国亨利·菲尔丁著)的研究、翻译工作。编译所分中文、外文两组,分别承担中国古今主要作家文集的编纂、校勘、注释和外国名著的翻译工作,一度达四十来人,其中有不少专家学者。萧乾告诉我,不论搞国学还是搞外国文学的,都对钱稻孙的译文加以赞赏,说是读来极有韵味,是汉译日本古典名著中的一支奇葩。
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9年2月正式约钱稻孙翻译《源氏物语》全书。到当年10月为止,他只交稿四万字。也就是说,每个月只能译四千字。于是决定改由北京编译社翻译,完成后,由钱稻孙校订定稿。这期间,钱稻孙着手翻译近松门左卫门选集和井原西鹤选集。1963年交稿,共三十六万四千字。北京编译社每译完一回,就交给钱稻孙校订。然而他不能像周作人校订《今昔物语》(也是由北京编译社翻译的)那样大刀阔斧、高效率地定稿。看样子,依然得拖上十年八年。自1962年起,决定由丰子恺花四年时间译出。他的散文体现出细腻深沉的风致,又受佛教思想的影响。懂得绘画、音乐、诗词,《源氏物语》的翻译,除了钱稻孙,非他莫属。他就把这顶翻译当作头等大事来抓。译稿分批寄到北京,我每周到钱稻孙家去三个上午,整理出三十二页的“校订笔记”。丰子恺的译后记是1965年11月2日写完的。没等最后一部分译稿从上海寄到北京,我就于11月17日动身到河南林县去参加“四清”运动,1966年5月回京,发现全部译稿已交齐。然而,当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谈不上发稿了。
进入新时期后,《源氏物语》分三卷分别于1980年12月、1982年6月、1983年10月出版,1986年5月第三次印刷,总印数达253000册。1995年5月又被列入《世界文学名著文库》,出版了两卷本。值得一提的是,丰子恺先生的女公子丰一吟几乎把责任编辑该做的事统统承担下来了,包括耐心地看我于1963年写的三十二页的“校订笔记”。那些修改意见,绝大部分都接受了,使我感到当年没有白费力气。
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林文月女士所译《源氏物语》,是五卷本。作为《中外文学丛书》的一部分于1978年12月由中外文学月刊社出版。它的特色是,注释比丰子恺译本详尽,书末附有《源氏物语各帖要事简表》。钱稻孙和林文月均照原著没用“帖”,丰子恺则译为“回”。“帖”保留了日本味儿,“回”则更适应中国人的习惯。多一种译本,可以有个比较的余地。
“文革”期间,我经手的稿件中最大的损失是钱稻孙的四万字《源氏物语》译稿,以及北京编译社翻译、由钱稻孙校订过六万字的稿子竟在人多手杂的情况下不翼而飞。
2005年10月,一个朋友在潘家园买到一封钱稻孙于1963年8月12日写给我的亲笔信,他给了我一份复印件。同时买到的还有我在1951年1月写的工作汇报。我相信,北京编译社于1960年至1962年间翻译的《源氏物语》手稿(共九十万字,其中十万字经钱稻孙校订过),以及钱稻孙的四万弥足珍贵的译稿,迟早会重新出现。
《源氏物语》中译本的出版,对其他语种也产生了影响。漓江出版社于1991年5月出版了一部《世界最佳情态小说欣赏》(柳鸣九鉴评),其中收有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1903—1987,1980年当选为法兰西院院士)的《源氏亲王最后一次爱情》,由杨方东译成中文。《源氏物语》第四十一帖《云隐》,只有题名而无本文,个中原因有种种说法。一般人都相信,作者借以暗示主要人物源氏出家。编选者认为,尤瑟纳尔笔下的这个短篇表现了古代东方的男权至上观。小说的情节是,光源氏孤独地隐居在小屋里等死。他双目失明,连前来看望他的昔日情妇(花散里)的名字他都忘掉了。
中国文联出版社于2005年5月出版了《解读大师——教科文读本·文学卷》,其中紫式部这部分是我国著名中年作家张炜写的,题目是《无为而有为之书》。张炜认为,“紫式部即便在艺术形式本身大概也无意惊动世人,无意争夺名头,无意开创什么,标志什么。她在这些方面也同样是‘无为’的。可也就是这种‘无为’,却留下了一部结构严谨,情节曲折的大书”。“它在日本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一页,也许在整个11世纪初的世界文学之林,很难有哪一部书可以与之匹敌。它产生的影响是如此深远,缠绵的柔情和浓郁的抒情气息,几乎影响了后世所有的日本文学。”
最后我想加上一句:有那么多当代中国人爱看《源氏物语》,潜移默化中,它也会影响中国文学。
张龙妹:
《源氏物语》在中国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研究和翻译。今天结合文老师讲的内容,主要就翻译方面的问题作一下介绍分析。主要分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世界文学中的《源氏物语》;二是《源氏物语》之前的日本文学;三是《源氏物语》的内容、特色;四是各国译本介绍;五是中国各译本介绍;六是“林”译本和“丰”译本的特色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