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之心——妇科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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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两双鞋垫和一双布鞋 谭先杰

两个多月前的一天下午,门诊即将结束时,一位患者送给我一份礼物——两双精美绝伦的鞋垫!疲惫不堪的我回到办公室后,发了这样一条配了图的微博:

#物尽其用有点难# 一个多月前,一位吕梁地区的患者,几经周折,终于做上手术。恢复顺利,今天门诊复查,临走送我一件礼物。说上次住院时,她老公瞄了一眼我的脚,回家给我做了两双鞋垫……多谢了!可是,这美轮美奂的鞋垫,我哪里忍心塞进那有滋有味的地方,镶在墙上还差不多。

微博引来了不少转发和评论。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其实是医患互信互助的典范之作,如果患者同意,我可以在不暴露隐私的前提下,与大家分享一段动人故事。出乎我意料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得到这位原来在微博上和我互动过的患者的回复。今天下午,终于通过电话征得了她的同意。

她是一位来自山西吕梁地区的年轻妇女,一所山区小学的老师,患的是子宫内膜异位症。这是一种主要累及生育年龄妇女的常见病,以月经期腹痛、不孕和盆腔肿物为主要表现。尽管是良性疾病,但可能多次复发,与恶性肿瘤类似,严重影响妇女的健康和生活质量。两年前她在当地医院做了盆腔肿物的切除,但一年前肿物复发,已经有七八厘米大小,疼痛也加重了。

检查完毕后,我跟说她需要手术,但在协和医院等待时间太久,可回当地医院。她说当地医院的医生不敢手术,推荐她来协和,并说她在网上看到了我的介绍。解释无效,我只好给她开了住院证,让她回家等入院通知。

一晃三个月过去,她在微博上留言,说她天天开机,但一直没有接到入院通知,现在腹痛越来越重,都无法给孩子们上课了。我与病房住院总医师商量,调整出一张床位后给她打电话。我以为她会欣喜若狂,没想到她在那头很着急,说要坐10多个小时的火车,两天后才能到达北京,恳求我们能提前通知。这其实很难,因为协和床位紧张,做长远计划很有难度。大约又过了半个月后,住院总医师在周末通知了她,安排在周二手术。

没想到的是,由于旅途劳累或着急上火,周一下午她发烧咳嗽,经检查为急性咽喉炎。由于手术是全身麻醉,需要气管插管,麻醉科要求延缓手术。我告诉她情况后,她表示理解并带着药物出院。她在微博中留言,说她心里很难受,但都是她的错。我回复说没有对错,治疗好后再联系。其实我同样难受,因为周一下午才取消手术,出于医疗安全,无法更换病人,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床位和手术台都被浪费。但这些是行内苦衷,与病人说不着。

大概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周末,她再次接到通知入院,仍然安排周二手术。她很高兴地对我说,用药后很快就不咳了,这回总可以手术了吧。但周二早上我刚到病房,值班医生就告诉我病人昨天晚上突然提前来月经了!按照医疗原则,为了避免感染和并发症,女性月经期间不能手术,于是手术再次取消!

查房时我看到她脸色很不好,想缓和一下气氛,就开玩笑说:“您知道吗,医生和患者之间也是有缘分的,也许您和我的缘分还没有修到。”没想到她听到这句话哭了起来,问我是不是再也不给她手术了。我赶紧安慰她,说等她生理期结束后尽快给她手术。

十多天之后,手术如期进行,如预料一样的困难。在她术后恢复期间,有一天我下手术晚了,将白大褂交给门卫后直接去了医院东边的小饭馆。当我心满意足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才猛然想起我的钱包在办公室背包里!更不幸的是,我光顾了七八年的小店刚换老板,双方一点友谊也没有。我有些狼狈地去柜台跟老板说明情况,老板笑了笑,说已经有人结了,是来给他妻子买粥的家属,刚出门口。我奔到门口一看,正是那位折腾了几次才做上手术的患者的丈夫。

我追上他道谢并一起从饭馆走回病房,路上和他聊起了他妻子的病情和工作。他说妻子的学校很小,就几个老师,如果她生病请假,孩子们的学业就撂荒了,所以一直扛着。回病房的路上,我感觉他好几次在看我的脚。我知道我的皮鞋很久没有擦油,比较斑驳,有些尴尬。没想到他是在看脚的尺寸,于是有了前文提到的漂亮鞋垫。山西同事告诉我,在吕梁地区,这种鞋垫用来送给最亲爱的人,是“很特别很特别”的礼物。

的确,在20多年的行医生涯中,这是我收到的很特别的礼物之一。之所以说是之一,是因为5年前我还收到过一份类似的礼物。

那是一位来自山东沂蒙山区的中年妇女,走进诊断室的时候气色很差,肚子隆起和孕妇差不多。原来她患有子宫肌瘤,5年前已经开腹手术剔除过一次,复发后每月的月经量很多,严重贫血,丧失了劳动能力。她去了几家医院,都说不能除排除恶性改变的可能,只能切除子宫。辗转来到协和医院后,排了两夜的队终于挂上了号。她没有像其他患者那样说是慕名找我就诊(因为几年前我不可能达到让人慕名的程度),她以为我只看门诊,希望我给她推荐个医生做手术。她说她还没有孩子,无论如何也要留住子宫。感动于她的痛苦,更感动于她的朴实,我决定给她手术。

她的瘤子很多也很大,完全改变了盆腔的正常的解剖结构,而且由于前次手术后引起的肠管粘连,手术十分困难,但子宫总算保留住了,病理检查也排除了肌瘤恶性改变。然而,术后恢复并不顺利,持续发热好几天,让我担惊受怕了很久,我都有些后悔了。

三个月后,她到门诊复查的时候气色很好,跟换了个人似的。复查完了以后,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双布鞋,说我查房的时候她瞅了瞅我的脚,给我做了一双布鞋,昨天在来京的火车上赶完,让我试试合不合脚……

也许是那时我还年轻,我不仅仅是激动,更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因为这种情景和这种礼物,我只在文学作品中才见到过——通常是老区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给上前线的战士们的礼物。而那位大嫂来自沂蒙山区,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除了感动之外,更感到了责任。作为妇科肿瘤医生,我面对的病人都是女性,多是人妻人母。就在收到那双鞋不久,我读到了白剑峰先生的文章《没有情感的医学是苍白的》。文中有这样一段描写:著名医学家裘法祖早年从医,曾在老师的带领下,为一名中年妇女进行开腹手术。术后没几天,那名妇女就去世了。经解剖发现,患者的死因是感染,与手术并无关系。当时,裘法祖的老师轻轻说了句:“她是四个孩子的妈妈。”文章说:就是这句简单的话,让裘法祖念念不忘,他知道那句话包含了多少情感,懂得了医生的责任有多重大。

我读到“她是四个孩子的妈妈”这句话时,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童年无忧无虑,尽管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农村条件不好,但我有一个疼我爱我的母亲。然而我12岁那年,母亲因为妇科肿瘤去世,在她离世两个月之后,在县城寄宿读书的我才知道消息。我的金色童年戛然而止,在痛苦中我萌生了当医生的想法,经过努力和争取后,最终成为了一名妇科肿瘤医生。而那双布鞋,正是我离开了研究和工作10年之久的子宫内膜异位症组,执意进入妇科肿瘤组工作之后不久收到的!沂蒙大嫂的一针一线,再次让我感受到:每一张病床上的妇科肿瘤患者,牵挂的都是一个家庭,身后都可能藏着一个像我当年那样的半大小孩。所以,我从心底愿意为这些女性提供帮助。

我收到的两件礼物都来自老区——吕梁地区和沂蒙山区,都是患者手术几个月之后来院复查时送的。患者在手术前送钱送物,未必是真心感谢,多半图个放心而已。手术后数月甚至数年还赠送礼物的,应是真正的感谢。尽管后者也不应该提倡,但与红包却风马牛不相及,它承载的,更多是患者与医生的真情!

谭先杰,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医学会妇科肿瘤学分会青年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北京医学会妇科肿瘤分会委员。师从郎景和院士,在妇科肿瘤诊治方面有较丰富的临床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