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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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维持会长”

十冬腊月,北国的清晨,西北风夹着雪粒,就像蘸着盐水的鞭梢抽打着人的脸,割得肉生疼。

一个穿戴得像个圆球般的妇女,怀里抱着个缠裹得如同圆球一般的孩子,迎着吼叫的西北风拼命奔跑。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喊:“等一等,等一等!”

前面不远就是汽车站,正停着一辆汽车。这个妇女喘着粗气眼看着就要赶上来了,汽车却关上门,屁股上喷出一股轻烟,开走了。妇女气得一跺脚,冲着汽车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对一个带孩子的女工来说,早晨是最紧张的了。自己要穿戴,还要把赖在热被窝里不起的孩子拉起来穿戴好;要掐着钟点赶汽车,还不能忘了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什么书包、毛线、饭盒、奶瓶子、玩具等等,那心情的急迫,气氛的紧张,动作的旋律,真和打冲锋差不多。而且有一分钟的时间掐不准,就赶不上汽车,自己迟到还不算,抱着孩子在大风天里挨冻,哪一个当妈妈的心里不疼!

这个妇女搂紧孩子,转个身,让自己的后背对着风口。这时,一辆蓝色的小面包车突然在她身边停下了,女司机探出脑袋喊:“刘姐,快把孩子放到车上!”

车门开了,被称做刘姐的女工看见这辆中级轿车里坐满了孩子,稍大一点的孩子搂着较小一点的孩子,乔光朴和石敢站在车厢中间照应着。咿咿呀呀,有叫的,有笑的,还有哭的,这支奇妙的、在轿车里面合唱出来的“晨曲”,谁听了谁都会动心,都会心醉。

乔光朴从刘姐手里把孩子接过来,放到最后一个位子上。他冲刘姐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意思是刘姐不能上车,因为车上太挤了,而且前面说不定还会有孩子要上车。

刘姐摇摇头,替乔光朴关上车门。她望着渐渐起动的轿车,望着因为车厢太矮而不得不低头弯腰的乔厂长的身躯,迎着西北风从不掉泪的眼睛,这时却潮乎乎的了。每逢坏天气,接送厂长们上班的这辆面包车就要变成了孩子们的收容车。

在优美的多部童声合唱里,乔光朴对像老爷爷一样逗着孩子自得其乐的石敢说:“喂,石爷爷,这终究不是个办法,就我们这一辆小面包车才能装几个孩子?”

石敢让一个孩子坐在腿上,揪着自己的胡子,反问:“你说怎么办?”

“应该用几辆班车,每个车上要有阿姨照应,早晨到各家去接。”

“孩子的妈妈们住在哪儿的都有,上什么班次的都有,怎么接?再说厂里也没有多余的大轿车。”

“想办法……”

中型轿车开进了电机厂门口,司机想把车先开到办公大楼跟前,让党委书记和厂长下去,然后再送孩子到托儿所,乔厂长却对司机说:“把车直接开到托儿所。”

车停稳,乔光朴一只胳膊抱起一个孩子送到屋里,阿姨们都拥出来接孩子。乔光朴看到屋里一股烟气,眉头就皱起来了。一位上年纪的阿姨,见厂长抱着孩子进来,从嘴里拔下香烟头扔到地上踩灭,跟着又吐了一口痰,站起身要接孩子。乔光朴没有把孩子交给她,亲自把孩子放到床上,回身对那个阿姨说:“你怎么竟然在托儿所里抽烟?这对孩子的健康有妨害。”

阿姨赶紧赔着笑脸说:“哟,厂长,瞧您说的,抽点烟对孩子有什么妨害?”

乔光朴摇摇头,难怪,她根本不懂这个。她自己也许带过好几个孩子,但是当这个托儿所的阿姨却不够资格,就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刚从家属工厂调过来。”

乔光朴明白了,他没有再说话就离开了这个阿姨。一眼看见一车间的铣工小孙也穿上白大褂当了阿姨,十分诧异,走过去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孙脸红了:“厂长,我生了小孩了。”

“噢!”乔光朴仰起脑袋,他想起劳资科长向他反映的情况,车间的女工中很有一批人想离开车间找个轻松的活儿干,实在找不到理由,就等结婚生下小孩便离开车间。眼前这个小孙曾经是个不错的铣工,现在却心甘情愿地洗洗尿布,侍弄侍弄小孩。他忍不住说:“小孙,你离开铣床,是当了母亲后出于伟大的母爱呢,还是就想借此离开车间?如果是后者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如果是前者,仅仅为了孩子就轻易地丢掉自己的技术、前途和事业,这是没有上进心的姑娘的特点,而且是个很坏的缺乏眼光的特点。”

小孙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乔光朴朝外走了两步又站住,回过头说:“你把全厂有三岁以下的小孩的女职工名单搞一份给我,要写明她们住在哪儿,在哪个车间工作,什么工种,上什么班次,厂子正在考虑准备派班车接送一批孩子妈妈上班,但是首先接送的应该是那些在生产第一线和对工厂贡献较大的女工。往后贡献大小,在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上是不会一样的。另外,叫你们所长待会儿到教育科去一趟,我会通知教育科长,从服务大队里选拔一批年轻的女同志,训练几个月,掌握了一定的幼儿教育知识,再派到托儿所和幼儿园里来当阿姨和老师,不是所有的妇女都能当托儿所的阿姨的。”

乔光朴走出了托儿所,脑子里还在想着小孙不当铣工当阿姨的事,他心里有一股情绪,但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他看看表,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刻钟,就拐进了传达室。眼角一抬,果然又是马长友的班,他用一种揶揄的腔调说:“老马,你怎么还蹲在这儿不动窝?我希望咱俩下次见面的时候,是在车间里,而不要让我再在这儿碰到你。”

马长友在乔光朴面前毫不拘束,用一种成心气人的腔调轻松自在地说:“钱挣得不算少啦,年纪不算小啦,哪儿也不去啦,就在这儿忍啦。”

乔光朴尖刻地说:“你的算盘打得不错,拿着七级钳工的钱,往传达室一坐是够美的,这合理吗?你每月拿工资的时候心里不敲小鼓吗?你就不应该再拿七级工的钱,应该拿看大门的钱,工资也要像粮食定量一样,随着工种的变化而变化。”

马长友哈哈一笑:“厂长,你没有这个权力,这是社会主义铁饭碗的优越性,工资只要长上来就落不下去了。”

“但是,我也不相信一个老工人的良心和责任感长上去以后还会落下来。铁饭碗不一定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我看和共产党的性质、纲领、任务也不那么相容!”

马长友脸色有些变了:“厂长,你掏心窝子说一句,你在电机厂到底能待多久?”乔光朴一怔,他明白马长友担心的是厂里反对他的那股势力,是关于他的大字报、控告信……因此,厂子里有一批人对乔光朴是持观望态度的。不知道明天会从什么地方刮来一股风,形势又会怎么变呢。马长友就是这种“观望派”之一。

乔光朴冷冷地说:“电机厂不是乔光朴的,你也不是给我干活。乔光朴就是死了,厂还在,生产还得照样搞。”

马长友没有说话,他望着厂长远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情——是怜惜?是内疚?

上班的铃声响了。厂长办公室主任谷昌、刚由服务大队大队长提升为电机厂总会计师的李干、副总工程师童贞,三个人像踩着铃声一样走进了乔光朴的办公室。乔光朴听从了霍局长的劝告,科学地分配精力,严格地安排时间,以求工作达到最高的效率。他每一天干什么,每一周干什么,都有严格的时间表,而每天上班后的头半个小时,必须和郗望北一块会见李干和童贞。总会计师和副总工程师是厂长的左右手,每天厂里的材料的消耗,生产、销售等各方面的情况,都要通过财务部门反映到总会计师这儿来,简单地说就是这一天电机厂在经营上是赔了还是赚了。是赔,赔了多少?是赚,赚了多少?总会计师向厂长提出报告,厂长心里好有底数,知道哪儿有问题,应该去哪儿、抓哪儿。副总工程师则应向厂长提供和电机厂生产有关的国内外技术情报,厂长针对工厂经营上存在的问题,有哪些是属于技术性问题,由副总工程师去组织力量解决。李干、童贞和乔光朴配合得非常默契,乔光朴使用这两个人也很得心应手。

乔光朴问谷昌:“郗副厂长怎么还不来?”

谷昌:“到外贸局开会去了。”

“嗯?”乔光朴显出了疑问的神情。

“冀申通知的,关于出口产品销售权问题。”

“噢!”乔光朴心里一动,把手一挥,脸转向李干。李干递给厂长一张纸,他报告的全部内容——偌大一个电机厂在经营上发生的主要问题和取得的主要成效,全在这张纸上了。这是李干自己设计的,上面没有一个多余的字,都是用实实在在的数字说明问题,一目了然。乔光朴用飞快的速度看完报告,八项指标完成了七项。他抬起眼睛,一双霍霍闪动的眸子盯住李干:“成本怎么高了?”

李干:“原因出在造型砂上,西口砂四十七元一吨,南岛砂九十一元一吨,这两种砂在质量上没有太大的差别,而我们厂却买了一大批南岛砂。”

“为什么?”

“据说,供应科的采购员接受了南岛海子铺公社的一些礼物。”

乔光朴两颊的肌肉颤动着,鼓起了一道道棱子,但他没有爆发,只是冷冷地点点头,示意李干说下去。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供应科购买的砂子就不打皮尺过数,完全凭卖主装多少就是多少,拉到我们厂一卸了事,我们根据对方的单子付款。我昨天亲自打的皮尺,有的一车皮亏二十吨,有的亏十三吨。仅昨天购进的砂子就总亏一百七十吨。我已经通知财务科,拒绝付款。”

“败家子!要是他们家买粮食,少给半斤也不行。”乔光朴对谷昌说,“你记下来,今天下午两点叫供应科长找我。”

李干继续说:“接到了从香港市场上发来的经济情报,外商电机为了和我们的电机竞争,压价百分之十,这对我们很不利。”

“这些外国老板!”乔光朴站了起来,他眼里射出一股凶光,谁看到这样的目光都会毛骨悚然。去年,乔光朴刚上任不久,看出在国民经济的调整过程中,电机厂今后的任务可能“吃不饱”,就亲自出马跑了一大圈,找到了机械部的车副部长。副部长到底站得高,肚里装着国内和国外两个大市场,建议乔光朴搞两种产品,一种是一百吨电动轮车,国内现用的多是外国货,副部长鼓励乔光朴在自己的家门口和外国争一争。另一种产品是轻型电机,打到香港和东南亚市场上去试一试。通过一年半的努力,他们的电机在香港市场电机产品销售量上占了绝对的优越地位,等于从垄断这项产品的日本人嘴里夺过一大块肉。日本商人咬牙做出了降价百分之十的决定,就是想把中国电机赶出香港市场。

乔光朴渐渐冷静下来,他看了一眼李干:“按目前我们厂的增产比例计算,仅就这一项产品,每年就可以上缴利润四百万,如果每台降价百分之十,每年利润减少多少?”

李干:“四十万元。”

“如果我们心疼这四十万,就可能从国际市场上被挤出来。那么连那三百六十万也保不住。哪个划得来?”

谷昌赶紧插嘴:“厂长,统配产品我们厂恐怕不能自行降价。”

乔光朴:“书呆子,我们厂的产品我们有权自己做主,不然就无法做买卖。”

谷昌:“所有出口产品的销售权可能都要归外贸局,这是冀申亲口讲的。听他的口气,市委和经委铁主任也都同意了。等望北开会回来就知道了。”

“噢,是这么回事!”

李干:“他到哪儿就在哪儿卡我们!”

“噢,他是想从出口产品的利润里提成,把出口权一手揽过去。他懂什么经营?我们要是把销售权交给他,不出半年,我们的电机就得被挤出国际市场。产销不能分家!”乔光朴脑袋一摆,“不管他,降!立刻通知香港。”

李干舒了一口气。童贞说:“除了降价,还得在产品上下工夫。比如,我们电机的颜色,不是纯灰、纯蓝,就是大红、大绿,太侉,色彩不美。我们还要研究国际市场上产品的弱点,在我们的产品上积极改进。比如,很多外国人是把轻型电机用在别墅里,要求电机表面光洁漂亮。可是外国的劳动力很贵,资本家要把电机外壳打磨得很光洁干不起,我们有这个条件。”

乔光朴高兴地把话接过来:“好主意!你拿出一个标准,我叫家属工厂或者是服务大队去干。”他飞快地在台历上记下几个字。

童贞并不受乔光朴情绪的感染,还是那副文静样子,继续说:“我们新搞的这个百吨电轮车前途也很乐观,昨天我接到川溪矿的电报,他们用了我们的电轮车反映还不错,明年想找我们定做十四台。他们过去一直用外国车,因为没有备件,现在大部分都抛锚了。我们要乘机把这项产品推上去。我已经派了两个能独当一面的技术员,请厂长再搭配两个好修理工,组成技术服务队,明天就到川溪矿去,要钉在那里。我们不光卖给他们产品,设备坏了还管修,备件备品保证及时供应。这一手外国人是比不了的。如果这项产品在国内市场上能取代外国货,往后再挤进国际市场,我们厂的任务就会由‘吃不饱’到‘吃不了’。”

乔光朴兴奋地搓搓手,他真想把自己的妻子举起来。奇怪的是她有这么大的好消息,昨天晚上竟然一点也不透给他。他说:“仅就国内来说,就有多少矿山!如果我们的百吨电轮车打开销路,前途大得很。谷昌,你记下来,回头你把童总谈的事向党委书记汇报,如果他同意的话,请他找马长友谈一谈,叫马长友带一个青年钳工今天找童总报到,参加赴川溪矿的技术服务队。请书记参加今天下午的厂长办公会议,决定几件事:一、设立专业销售人员,销售工作搞好搞坏是工厂的生命,要把那些政治上、业务上的强手调出来搞销售。销售工作是工厂的生命,不要猪八戒,更不能让光念紧箍咒的唐僧去干,要孙悟空式的人物。外国的销售经理都是很懂行的专家,非常熟悉市场情况。二、扩大产品宣传,要把我们的产品精印一批说明书,发给国内外厂商,甚至可以免费送样品。说明我们的产品是经过严格试验的,要把过硬的数据印上去,欢迎订货,保证按时供应。三、选地方,建立我们的销售点。成立技术服务队,加强产品质量的调查。四、设立国内外销售情报室,负责调查了解国内外各厂商的情况,收集他们的技术资料和样品,进行研究,而且还要学会同外国资本家周旋。”

等办公室主任记录完他的指示,他又补充说:“今天的日程稍改一下,九点钟我到服务大队去。”

三个听他说话的人全都一怔,机灵的谷昌提醒说:“今天九点到十点你应该去五车间。”

“中午去,在五车间吃饭。”

童贞看他一眼:“中午又不休息?”

乔光朴却说:“没有别的事你们可以走了。”

童贞没有走。

乔光朴站起来离开座位,扳住妻子的肩头,用赞许的目光盯住她:“你真是个称职的副总工程师,可你有这么好的消息又有这么好的主意,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告诉我?”

“在家里有你一个人谈论工作已经就够累人的了,我如果在厂里汇报不完,还要在家里向你汇报请示工作,那我们完全可以不要家喽,我们也可以只保持工作关系。”童贞不无怨艾地说着,但她那热烈的目光在乔光朴脸上灼了一下,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头也靠在了丈夫的胸前。只有她在事业上帮了他的大忙,他才突然像火山爆发似的对她这般热烈。但是如果昨天晚上童贞把百吨电轮车的好消息告诉他,他会缠住童贞说上半宿他的雄心大志。难道在人的生活中,除了工厂、生产、经营,就不再需要别的了吗?

乔光朴心里一动:近几个月来,童贞在家里绝口不和他谈工作,他只当成童贞为了照顾他在家里好好休息,换换脑子。看来这里面还有别的意味。他突然意识到,童贞给他的太多,他给童贞的太少了。

童贞推开乔光朴,又恢复了特有的沉静,这沉静带有一种含而不露的冷峻和技术权威的自信。她盯住乔光朴问:“你为什么突然要到服务大队去?”

“一个厂长,只要他高兴,就可以到他下属的任何一个单位去。何况服务大队反我反了一年多,我不想把这些问题再拖进一九八〇年。”

童贞吸了一口气。她很了解乔光朴这种狂热、粗暴的脾气。她担心地说:“你可要掌握住情绪,说话的时候要冷静,激动了又会……”

乔光朴摆着脑袋笑笑:“生活里不能没有激动。我就是要痛痛快快地去教训他们一顿。一年半的时间里,电机厂翻身的事实,证明我们改造企业的这套办法是对的。实践有最大的说服力。”

他的话说得那么自信,这使童贞心里更加不安。她深知乔光朴是个永不满足现状,大胆而又有才能的企业家。他想推开一切阻挡他前进的阻力,但他不明白这阻力并不单是冀申和服务大队,更大的阻力是多年来造成的僵化的经济体制。说不定什么时候刮来一股风,就会摧毁他的梦想。他去服务大队一放炮,不知又要惹出什么麻烦。童贞拿定主意必须把这事告诉石敢,只有石敢才能阻止他到服务大队去放炮,否则不知又要惹出什么麻烦。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光朴,你不能总是这样雷劈火烧的。千万不要以为把工厂搞好了,拿出了过得硬的产品就能成为不被打倒的资本;相反,这一切说不定还会激怒想打倒你的人。当然,我们不是社会舆论的奴隶,可是我们也不喜欢被人议论。我们这些经营工厂的人到头来还是斗不过经营权术的人,你不能不防呀!好了,我还有事,得走了。”

童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乔光朴锁起了眉弓,心里说:“见鬼,她哪来这么多顾虑?看来促使人精神衰老的主要原因是政治恐怖症。一个人的心是很难完全摸透的,即使是你最亲近的人……”

按规定来见厂长的组织科长和劳动工资科长的敲门声,把乔光朴从沉思中唤过来,他使劲用双手搓了几把脸,又把大脑袋抖动了几下,似乎把刚才童贞留给他的不愉快的印象全抖掉了。他用带着浓重胸腔共鸣的声音喊:“进来!”

组织科长一看就是个坐机关出身的女干部,蔼然可亲却又城府很深。她身上带着长期做政工和管人的工作那种特有的气质。这是一种极不明显的、在守口如瓶和坚持原则时带出来的隐隐盛气,神色中总有一种含而不露的冷峻和自信。劳资科长是个精明的美男子,白脸黑发,黑胡楂。乔光朴打量着这两位科长,突然对女科长说:“老扈,叫你看,像孙悟空这样的人能入党吗?”

扈科长的脸唰地变了。

乔光朴:“当然,这是打比方……”

扈科长客气而严肃地打断了乔光朴的话:“厂长,您把我们找来就是要开这样的玩笑?”

乔光朴的眉毛掀动了一下:“如果你们把我的话理解成开玩笑,那就糟透了。你们都是管人的,而且都是根据档案材料来管。要把眼睛盯到活人身上,要了解工厂的生产。马上就要调整工资了,生产尖子、技术尖子、为工厂经营做出重要贡献的人,必须优先考虑。这是请你们做的第一件事。”

乔光朴接着说到第二件事,他说管人的人有一条最重要的职责,就是要做到人尽其才,就是要发现人才,培养人才,重用人才,在目前还要特别注意提高专家的政治地位和物质待遇。中国人是很能干的,一到国外就发现质子、胶子,还获得诺贝尔奖金,可是在自己的家里就不行。这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东西束缚了他们?管干部的人应该认真想想这个问题,应该有愧,对国家对民族应该有一种过失感。扈科长对他这种观点可真接受不了。乔光朴又叫劳资科长查一查电机厂五级工以上的工人,有多少已经不在车间干活了,是什么原因。他们是工厂的宝贝,必须发挥他们的骨干作用。他叫劳资科把他们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技术还乡团”。

第三件,乔光朴拿出一些资料交给两位科长,让他们好好看看。并介绍说,国外现在正搞“人力开发”,日本一些企业把人力开发当做企业发展的重要条件,他们把人的智慧和能力看作是一种资源。经济竞争最重要的是技术竞争,而要在技术竞争中取得胜利,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掌握技术的人。

乔光朴这是布置工作,又是借机给两位管人的干部讲课。劳资科长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很新鲜,厂长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扈科长对厂长讲的这套理论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而且觉得枯燥无味,她硬着头皮在听,心里却很不以为然,认为乔光朴年初到国外转了一圈,就来卖弄那点趸回来的洋货。乔光朴当然也看出了组织科长的神色,越是这样他越得讲,不提高中层干部的管理水平,怎么能提高一般干部的管理水平?

乔光朴最后对两位科长说:“这是我给你们出的三个题,也是你们的业务,拿出答案后向我汇报。”

扈科长虽然碍着面子勉强接受了,但一出门就去找石敢。她认为必须严肃地向党委书记反映一下这个问题。

乔光朴去服务大队,走到半路,石敢追了上来。乔光朴问:“你是来保驾,还是要拉我回去?”

石敢摇摇头:“都不是,给你壮胆、鼓气,还有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

“童贞要调走,经委铁健同志的指示。”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乔光朴心头一震。

“说是要调她去参加一个同外国人谈判的代表团,但是这里面恐怕另有奥妙。”石敢说,“还有,霍局长跟我谈,要把冀申再要回来。”

乔光朴差点没吼叫起来:“胡说!电机厂刚上轨道,把总工程师调走,把一个搅和头又调回来,这不是成心要把这个厂整垮?不行!”

石敢冷静地笑了:“有人还说你像霍局长,我看你比霍局长差远了。以前老霍批评我放走了冀申,现在我明白了。我想霍局长的意思,像冀申这样的人要跑到我们的上级机关,一定会掉过头来坑害电机厂。就应该把这种人放在我们手下,一边管着他,一边使用他。不过,你有这个气魄吗?”

“我坚决不同意!”乔光朴大步往前走去,回头又加了一句,“我要亲自去找霍局长,必要的话还要去找铁健。”

北方的冬天,风头就像镶上了刀片,割得人脸生疼。乔光朴把安全帽往下拉了拉,加快了步子,石敢也从后边追上来。走在前面的乔光朴忽然发现地上哩哩啦啦撒了一溜水泥。他往前看,有个戴着大皮帽子的人拉着一辆地排车,车上放着三袋水泥。那个拉车人好像在赌气,不走大路,专抄近道,不管脚下是坑是洼,一路猛跑。小车一颠老高,想必把水泥袋颠破了,撒了一地。乔光朴正想叫住那个人,小车突然陷到一个冰窟窿里,拉不动了。拉车人使劲把车把一摔,干脆不拉了。乔光朴和石敢赶上去,嚯,真是冤家路窄,拉车人是杜兵。

乔光朴挖苦地说:“真不愧是鬼怪式操作法的发明者,拉水泥也像老牛尿尿似的,走一路撒一路。”

杜兵没有说话,盯着乔光朴,目光中有一种狞野而暴躁的神气。

乔光朴扳住了陷下去的那个车轮子,对杜兵喊:“你还愣着干什么?扶住把!”

杜兵很不情愿地驾起了车把,石敢推另一个轮子。

“一——二!”乔光朴吼了一声,三个人把小车拉了上来。杜兵拉起车又要走,乔光朴上前压住了车把,“等等!”

“干什么?”

“把水泥袋挪一下,让破口朝上。”乔光朴盯着杜兵的眼睛,“脾气倒不小。”

“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呢,何况我是个大活人!”

“大活人?怎么活法?破罐破摔,胡闹一气;还是稀里糊涂混吃等死?”乔光朴边说边挪动水泥,发现水泥标号是六百号,就问,“你拉水泥干什么用?”

“盖更衣室。”

“盖更衣室用这么好的水泥!你知道这水泥是多大标号?”

“不知道,组长说只要是水泥就行。”

“拿领料单我看看。”

“没有。”

“你是偷的?”

“反正不往家里拿!”

乔光朴火了:“送回去!”

杜兵丢下车扭头走了。乔光朴正要发作,秃顶的王冠雄从工棚里跑出来,向乔光朴和石敢赔着笑,故意冲着杜兵大声说:“小杜,你怎么干这种事?”

“你?”杜兵扭回头气呼呼地瞪着他的组长。

王冠雄赶紧朝杜兵使眼色,叫他快走,杜兵反而站住了。

乔光朴问王冠雄:“为啥不开领料单?”

王冠雄小心翼翼地解释:“用不了多少,他们嫌麻烦,想在近处找一点算了。”

杜兵冷笑一声:“组长,挨一刀是死,挨十刀也是死,干吗不说实话。我们组出过一次质量事故,瞒住了。再领水泥,成本就超过指标,月底就不能拿奖金,组长才叫我们找米下锅。”

乔光朴:“什么找米下锅,不是偷米下锅就是抢米下锅!你又不是到天上去找米,找来找去还不是从厂里的库里拿,打乱全厂的材料调配计划。把这个送回去,填写事故单。盖更衣室可以领低标号的水泥。”

“是。”王冠雄应了一声,自己拉着车走了。

“狗!”杜兵唾了一口,转身进了工棚。

这是个很大的简易工棚,服务大队在这里面开会和休息。党委书记和厂长一块来到这儿,在自认为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服务大队引起了轰动,大队长派人把在外面作业的几个组也都叫来了。工人们客客气气地请两位领导坐下。乔光朴没有坐,他发现有几个工人也不坐,紧紧地贴着墙壁站着,似乎是想用身子遮挡住墙上的什么东西。他走过去,拉开了一个女工,只见用白灰刷过的墙上有一幅画:一个道士即将升天,左边一个童男,骑着一只狗,右边一个童女,骑着一只鸡。画没有题目,人物也没标出名字,但只要是电机厂的人,一看就明白,道士画得像乔光朴,童男是郗望北,童女是童贞。乔光朴死死盯住这张画,他的心上像浇了一瓢滚油,连血带肉一起燃烧。但是他的理智却在提醒他:身后有许多眼睛盯着自己,这样转过身去一定会立刻爆炸,那就不可收拾。乔光朴双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他这时的目光如果盯上谁简直可以置对方于死地。但他终于克制了自己。他见别处还有画,就一幅一幅看下去。有一幅画了“四人帮”考教授的场面,站在下面被考的是电机厂工人,坐在上面出题考人的仍是他们三人,外加一个李干。这些画都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作者巧妙地抓住了乔光朴脸型的特点,加以夸张和丑化。这是谁画的呢?

工棚里静极了,大家都在紧张地等待着一场风暴。但人们又害怕这场风暴,不敢设想它会产生什么后果。心里最不安的要算石敢了,他深知乔光朴的脾气,可是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提醒他。他只好把所有的智慧和力量都凝聚到眼光上,希望用眼睛能代替舌头,使乔光朴感受到他眼光的分量,接受他的提醒。

可是,乔光朴似乎并没有朝石敢这边看,他用一种近乎平静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声调问:“这些画是谁画的?能站出来叫我认识一下吗?”

“是我画的,厂长。请多指教。”杜兵站出来用同样冷静但带有挑战意味的口吻回答。

“你?”乔光朴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两下子。对你这些画的内容我不想妄加评论,咱们还是搞心照不宣吧。不过,你将来会为这些画感到后悔的。你在画画上倒很有点才气。哎,你一定会调色喽?”

“调色?”这下轮到杜兵摸不着头脑了。

“对呀,你是个讲时髦的青年,会唱外国歌曲,喜欢国外生活,又懂点艺术。你能不能说一说外国人都喜欢什么颜色?”杜兵简直被厂长问傻了。乔光朴只好进一步解释,“你这个可怜的画家,把才能都用到赌气和诽谤上去了。调色……比方说:外国人不喜欢大红、大绿,嫌太侉,你能配出一种又协调又美的颜色吗?”

“这……可以搞成玫瑰红试试,绿的也可以搞成翡翠绿。”杜兵结结巴巴地说。

“蓝的呢?”

“蓝色里最美的是孔雀蓝。”

“玫瑰红、翡翠绿、孔雀蓝。嗯,不错,这些名字就很美。”乔光朴高兴地叨咕着,“你能不能把这三种颜色调出来我看看?”

杜兵从他的更衣箱里取出油彩画笔,在一张白纸上配出这三种颜色,递给乔光朴。乔光朴仔细端详着,喃喃地说:“行,可以试试。”他突然把目光射向杜兵,在他的审视下,杜兵刚才想跟厂长拼到底的那股神气早跑光了,很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乔光朴的语调变得很亲切:“你不是个好车工,也当不好泥瓦匠,因为你连水泥标号都不懂。但是,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喷漆工,还可以设计商标,画画广告,把你的才能用到正道上。等会儿你拿着这三种颜色样子去找童副总工程师,如果她同意,你就先喷一批电机试试。你可以到十车间去工作,怎么样?”

杜兵只深深地点点头,他怕由于意想不到的激动,一张嘴,声音变了调。

整个工棚的人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石敢趁机大声说:“同志们,今天我和厂长来看望大家,你们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也可以提出来。成立服务大队不是根据厂长或哪一个人的主意,是厂党委经过慎重研究决定的。车间里年年都要考核,考核不及格的,在现代化生产中跟不上趟的,都要到大队里来做服务性工作。服务大队里年纪轻的,还要分批送到学校和训练班去学习,学习成绩好,技术过关了,还送回各车间去当技术工人。”

乔光朴把话接过来说:“想想去年夏天我们厂的情况吧,每天一到晚上七点钟以后,就有一批上中班的人不干活了,到临时工的工房里去看电视。站在民工的后边,心里还嘀嘀咕咕,怕叫车间领导看见算溜工。民工一天的工资多的是六元,少的是四元,比我们厂的普通工人高得多。他们有的是钱,一个工房一台大电视。他们赚的是国家的钱。我们厂有九千多名职工,人浮于事,光是四个门口守大门的就有几十个人,可是我们还雇了一千多名临时工。一个日本人对我说,如果把这个厂交给他管,减掉一半人,产量提高一倍。我相信他的话,但不能那样做,因为我们背上驮着将近十亿人口的大包袱,我们不但不能裁人,还要多安排就业。可我们又不能像过去那样,大家挤在一块泡蘑菇,混饭吃,那就会把国家和工厂都熬垮。因此,我们辞退了临时工,成立了服务大队。你们承担了服务性工作,光每年为厂子节省临时工的开支就有一百二十万元。给你们发奖金一年连十万元都用不了,加上盖宿舍和幼儿园小楼也没超过六十万,还可以为国家节省六十万元。你们说,要是你们当厂长会不会也这样干?……”

坐在工棚角上的王冠雄听到这儿心里一动。他摘掉棉帽子,露出了光光的秃头顶,拧起眉毛盘算着:专款专用,辞退了临时工,那一百二十万元就冻结了,他们这可是破坏了财务制度……

乔光朴继续说:“……我向你们说句透底的话吧,工厂再按过去的老样子办下去是不行了。多少年来,‘竞争’这两个字,在我们国家是忌讳的,好像一提竞争就是资本主义。我们只习惯于国家下达任务,产品国家收购,赔赚国家包干,反正吃大锅饭;躺在国家身上,把工厂搞得半死不活,赔钱的多,赚钱的少。一搞竞争,就逼得你不把工厂搞好就没有出路。我们厂现在就拉开了架势,在国际市场上和外国人竞争,在国内也和外国人竞争,还要和同行业竞争。当然,我们这种竞争和资本主义的你争我夺根本不同,我们要服从和执行国家的经济计划,也不能丢掉社会主义的协作关系。工人之间,今后也不能干和不干一个样,干坏干好一个样了,对工厂贡献的大小必然会造成物质待遇上的差别。我们厂人不少,但专家、干才不很多。各部门都缺有能耐的人,谁有什么本事,什么专长,可以毛遂自荐。……”

电话铃响,是郗望北找乔光朴,有重要事情要和他商量。而且郗望北说他要立刻出差,跟着轧钢厂的专列去运锻件。乔光朴冲着话筒答应立刻回去。他抬头看看大伙,人们交头接耳,工棚里的气氛活跃了。他又看看石敢,最后说:“我今天讲的全是大实话,你们不要轻信别人的谣言和煽动。最后再给你们说个寓言:真理和谎言两个人同去洗澡,谎言趁真理没注意,偷走了他的衣服。真理洗完澡上岸不见了自己的衣服,只见谎言那肮脏的衣服堆在岸上,他当然不屑去穿。从此,谎言就罩上了真理的美丽的外衣,而真理却是赤裸裸的。”

工人们笑了。从服务大队成立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为自己的厂长鼓掌。

乔光朴的儿子乔基回家来了,这在童贞的心里掀起一阵波浪。自从她和乔光朴结婚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的儿子,而且这个儿子每次给家里来信只问候他的爸爸和妹妹,对童贞这位后母却只字不提,似乎他们家根本就没有童贞这个人。这就是说他根本不承认或者不接受他爸爸和童贞的结合。这种烦恼是童贞在结婚前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和乔光朴相爱并结婚,却因此遭到了他儿子的怨恨。好像这种婚姻就一定要得到老乔前妻儿女的应允,这是为什么呢?乔基是为已经不在世的母亲抱不平,还是凡前妻的儿子就一定要和后娘誓不两立?在童贞这样一位高级知识分子的心里,从来没有把自己和“后娘”这个可怕的称呼联系在一起。这是乔光朴的儿子把她推到了这个后娘的地位上。起初她曾大为吃惊,对“后娘”这两个字厌恶极了,但她又没有能力否认这个事实。“后娘”——这无疑又是一顶她摘不掉的帽子,在她那美好而又受过伤的心灵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据说乔基这位连长的脾气秉性从小就很像他的爸爸,哪一点像呢?

童贞在心里埋怨自己:你心有点跳?你紧张什么?难道他不是一个晚辈倒是你的婆婆?唉,他要是婆婆倒好了,问题就在于他是个儿子!

下班后,童贞没有直接回家,到副食品商店买了一大堆东西,不管怎样,也要做一顿像样的饭菜招待这位连长。童贞提着大兜小包,排队挤汽车,累得呼呼喘气,贴身的衬衣都叫汗水湿透了。

按规定,童贞上下班是应该由厂里派汽车接送,不要说她已经是副总工程师,凡是主任工程师就可以车接车送了。童贞坚持不坐厂里的汽车,是怕别人说闲话,她老担心“夫妻店”这顶大帽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压下来,把她和乔光朴压垮。因此,她除去在技术上一丝不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全力辅佐乔光朴把电机厂搞好外,在生活上、作风上都格外小心谨慎。甚至还常常给谈话比较随便的乔光朴堵窟窿,可以说,她是乔光朴的补充。当然,乔光朴也补充了她。

童贞吃力地回到家里,推开房门,屋里并没有人,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爸爸:

我出差路过此地,很想见见您和妹妹。如果晚上你们有时间可到霍叔叔家去找我。

儿子乔基即日

童贞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掉在了地板上,她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瘫软地躺在了床上。

她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这就是说因为有了我,他连这个家也不进了,我应该离开这儿,让他们父子、兄妹团聚。”

这一刻,她甚至怀疑自己和乔光朴结婚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们婚后的头两个月里,童贞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她的精神生活、爱情生活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她热恋着乔光朴,甚至关于他俩的那些各种各样的谣言和闲话,她也不在乎了。她和乔光朴生活在一起,这件事给她带来的幸福,把她过去为此受到的侮辱和打击都偿还了。在她的热劲冷静下来以后,有一天她偶然发现,乔光朴虽然眼睛望着她,但是她却感觉到他看到的不是她,而是他前妻萧枫。当她问他为什么怔神的时候,他感到很尴尬,还极力想掩饰过去,这使童贞心里更加难受。如果说二十年前,童贞曾嫉妒过乔光朴对妻子的这种爱恋,那么现在她对乔光朴已有同情,甚至惋惜。他心里也同样很不好受,她几乎是含着泪,把萧枫的照片翻出来,挂在墙上。正因为她觉得自己太幸福了,所以才觉得对不起萧枫。

作为一个女人,童贞很想充分地享受小家庭的乐趣,每天下班回来亲手做点可口的饭菜。两个人吃过饭以后,可以谈谈生活,谈谈艺术,谈谈所有和睦的夫妻之间年年月月也谈不完的话题。可是乔光朴坚决反对童贞亲自做饭,他提出或者雇保姆,或者就从食堂里买现成的饭菜。童贞则坚决反对雇保姆,因为她想当一个主妇已经想了好多年了!有时乔光朴吃着很丰盛的热饭热菜,嘴里却还埋怨童贞:“你是个工程师,等着你处理的问题堆成山了,你怎么能把精力和时间花在买菜做饭上?”

童贞嗔怪地说:“你可真是吃甜咬脆,得便宜卖乖。吃的时候又香又甜,比谁吞得都多,吃光一抹嘴就骂人。”

“我的肚子是得了便宜,可我声明,我的胃口从不挑肥拣瘦,你只要给我吃饱就行。别忘了你是副总工程师,如果因为结婚让你背上家庭包袱,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那还不如各过各的。”

“胡说,工程师就不要家庭,不要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是讲技术、技术?如果你是这样要求你手下的工程师的,我真羡慕那些不是工程师的女人。”

“如果你不是个优秀工程师,我也不会跟你结婚。”

“什么?”童贞一惊,她认真地打量着乔光朴,“原来你死了妻子以后十年不提结婚的事,在回厂上任的时候突然宣布和我结婚,真的光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是看上了我的技术而不是爱我这个人?可我同意和你结婚是爱你这个人,而不是爱你是个厂长!”

乔光朴自知失口,赶紧解释。但是他感觉到童贞结婚后在爱情生活上变得非常敏感,甚至有点神经质。

有人说:一个人一生中只能爆发一次真正的爱情。这话也许是有道理的,童贞虽然四十多岁了,但对爱情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还像个小姑娘,特别是她等了二十多年之后终于和自己相爱的人结婚了,她有权利充分享受她应该得到的爱情生活。她把这一切看得十分重要。而乔光朴是结过婚的人,不像童贞把这个看得那么重,他们互相爱恋的程度也不一样。

童贞意识到这一点了,除去家里来了客人和星期天,她不再做饭了。她也不再要求乔光朴陪她转商店了。那还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童贞想给自己和乔光朴买点衣服,就拉上乔光朴进了百货商店。商店里有很多一对对的夫妻,有年轻的,也有上年纪的,都高高兴兴,有说有笑,一边商量,一边采购。童贞羡慕这样的夫妻,她不过是也想享受一下这种任何一个妇女都能享受的东西,可是乔光朴却没有给她。他开始是不愿跟她来,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他从不曾逛过百货商店,没有这个兴趣也没有这个要求。童贞平时也很少逛百货商店,只是想尝试一下夫妻双双逛商店采买东西的乐趣。乔光朴不愿扫她的兴,就陪她去了。但是走进了商店,乔光朴就像个大傻瓜,像个乡巴佬,只跟在童贞后面走,不说话,不管童贞说什么,他只是哼啊哈啊地应付着。他本来是一个武断的、好斗的、善辩的人,童贞多希望他对她的选择出出主意,就是完全反对也好。可他倒显得无比驯良,嘴上只有一句:“你看着好就买。”五层楼的百货商店还没逛完两层,童贞就没有兴致了,谁愿意跟着一个木头人去逛商店!她买了点东西匆匆跑回家来了。

童贞喜欢听听音乐,看看电影。乔光朴坐在电影院里,灯光一灭,很容易就睡上一觉。他虽然酷爱京剧,可是他喜爱的是马连良、裘盛戎的唱法,这些名角都成了古人,乔光朴是宁愿在家里听听这些人的唱片,也不去戏院看他认为不过瘾的演出。童贞对京剧里的唱词却一句也听不懂。两个人在事业上是知心,抓工作常常不谋而合。可是在生活习惯和生活情趣上却是格格不入。童贞感觉到这一点了,可是乔光朴什么也没感觉出来,他对童贞是满意的,十分满意。每天晚上不管他多晚回来,童贞都等着他,教他半小时英语。一想起这一点,乔光朴就非常得意。有时也灵机一动,觉得太对不住童贞了,就主动买两张电影票,拉上童贞去看电影。

有一回他听说有个电影叫《巴黎圣母院》,反映不错,就拉上童贞去了。看了一半,两眼就有点睁不开了,他怕童贞不高兴,也不敢睡,想找个话题说两句话,提提精神,于是就借题发挥地对童贞说:“看这个电影我受点启发,你看这个电影拍的无非就是成群结队的乞丐,到处流浪的吉卜赛女郎,你们看得就这么带劲,艺术这玩意儿越反映古代的、愚昧的、落后的、荒唐的东西,越有人看。将来科学技术高度发展了,艺术家就没有饭碗了。因为,艺术家只关心过去,而我们搞工业的关心的是现在和未来,现在是未来的基础,现在是通向未来的阶梯……”

童贞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小声制止他:“得啦,得啦,你要睡就快睡你的觉吧,别发谬论了……”

童贞躺在床上一幕幕地想着结婚后的生活,这颗女人的心啊,真细,她把什么都记住了。

门开了,进来一个极为水灵的高个姑娘,她就是乔瑛,从大学赶回来看哥哥的。当她看到屋里的情景一下子怔住了,很多吃的东西扔在地上,童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从地上捡起那张纸条,心里全明白了。她把纸条放到口袋里,走到床边,扶住童贞的双肩,柔声说:“妈妈,您别生气,我哥哥是个挺好的人,他不了解您,他要知道您是怎么待我的,您给了爸爸多大帮助,他一定会尊敬您、爱您的。我现在就去把他叫回来,我早就想把一切都告诉他。”

“不!”童贞坐起来,“瑛瑛,你回来得正好,多做几样菜,然后给霍局长家里打电话,叫你哥哥回家来吃饭,你们爷儿三个好好吃顿团圆饭。我今天晚上有事,得到我母亲那儿去看看。”

“不,妈妈,您不能走,我一定要把他叫来,狠狠骂他一顿,叫他给您赔礼!”乔瑛说完反身走了。

乔瑛要告诉她哥哥的是十二年前的事。

那是个阴冷的秋天,天空混混沌沌,一会儿洒下一阵雨点,一会儿又飘下一阵冰粒。萧枫继她丈夫乔光朴之后,也被关进了“牛棚”。

到了晚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几乎都被家长接走了,就剩下了乔瑛一个人。等到八点钟,老师也不耐烦了,就把她交给传达室看门的老头,自己回家了。五岁的乔瑛心里害怕,哭着喊着要找妈妈,她哭了一会儿,妈妈还没有来,看门的老头耳朵聋,眼睛也不太好,根本不管她。她更害怕了,哭得更凶了。小乔瑛不知又哭了多长时间,传达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雨衣的女人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件小雨衣。乔瑛喊了声“妈妈”就扑了过去。那个女人紧紧地把乔瑛抱在怀里,女人的脸是湿的,不知是淋的雨水,还是流的泪水。乔瑛终于认出来她不是妈妈,是爸爸的同事童阿姨。她又哭了,还是叫喊着要找妈妈。童贞告诉她妈妈病了,住进医院,叫童阿姨来接她。童贞给她穿好雨衣,抱着她走了。

从此,乔瑛就住在童贞的家里,晚上和童贞睡在一起,白天去幼儿园由童贞接送。为此厂里和街道上又传出许多闲话,本来童贞已经为和乔光朴的关系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把乔光朴扔下的孩子又领到家里抚养起来,这岂不等于承认关于她和乔光朴的谣言都是事实吗?自己给背上扣了一个大黑锅。郗望北几次想劝说老姨,把乔光朴的女儿送给霍大道的老伴去照看,乔光朴和霍大道是一样的身份,一样的遭遇,别人不会说闲话,他们之间互相照应也是应该的,但是每当他要下决心时,看着老姨的脸色,就又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他不愿意让老姨第二次去自杀。

童贞每天晚上都领着乔瑛到能看到乔家窗户的地方转一圈,但是窗户天天是黑的。半年以后的一天晚上,窗户突然亮了,乔光朴从“牛棚”被放回来了。童贞把乔瑛领回到她自己家,童贞却不进屋。她倚在了门外面的墙上。

乔瑛一见乔光朴就扎在爸爸的怀里哭了。

乔光朴手里还攥着刚刚才见到的他妻子的遗书,紧紧地抱着女儿。这个男子汉也哭了,他的泪全部滴在了女儿的头上。沉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女儿:“小瑛,谁接你回来的?”

“童阿姨。”

“这半年多你都是跟着她吗?”

“嗯。”

“她在哪儿?”

“童阿姨没有进来,她在门外边。”

乔光朴放下女儿,跑到屋外,童贞已经走了。乔光朴回到屋里,又打开妻子的遗书。

光朴:

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了这张纸,那就是说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有两件事我不放心,我还得挣扎着把我的意见告诉你。头一件就是你和小瑛今后怎么办。你和童贞的关系我全知道,我曾经恨过她,而且恨得很深,但是,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也很清楚,你们并没有超出同志关系。我不只是相信你,因为只有我最了解你。你必须还得再结婚;为了小瑛你也得结婚。你的脾气很不好,个性太强,而且不懂得女人,有时办事不近人情。如果再找个坏脾气和阴毒的女人结成半路夫妻,你后半辈子就过不好,我的小瑛也会跟着遭罪。童贞是个很好的女人,我恨她,但不能说她是坏女人,也许正因为她好才惹得我更恨她。她脾气温顺,喜欢小瑛。我和她交谈过两次,她是个正派的、很有教养的人,她决不是你们厂里人所传说的那种女人。她是很喜欢你,但她并不了解你,只看到了你好的一面,关于你性格中坏的那一面,她几乎一点也看不到,或者觉察到了但不愿意承认,是你们共同追求的事业把你们的感情拉近了。你反正是要重新组织家庭的,为了你,为了孩子,我求你这样做,与其找个我所不了解的女人,还不如找童贞。我考虑的是你们两个的性格配在一起正合适,她决不会跟你吵架的。我这不仅是给你选个后老伴,也是为女儿选一个基本能代替我的人。你千万不要怕被别人说闲话而不敢娶童贞,童贞已经为你把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名誉都丢尽了,为了这一点,我已经彻底原谅了她,我是知道做女人的苦楚的。而且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很冷静的,人到临死的时候都是很冷静的。第二件事,儿子幸好去当兵了,我不担心他了,他会成为一个好军人。但是将来你不要把我死去的真正原因告诉他,因为那样只会给他的心灵投下抹不掉的阴影。他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如果怀着仇恨,却又不知道仇家是谁;想为母亲报仇,却又不知怎样去报;那该有多痛苦。这痛苦会咬碎他的心,说不定会毁了他的一生。因为我自己就要死了,却还不知道为什么而死。由于死得糊涂,对以前活过来的四十多年也感到糊涂了。写到这儿,我突然感到我是多么想活下去,我多想再见见你们,多想见见我的小瑛。叫她记住妈妈,因为妈妈到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都会喊着她的名字!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妈妈对不起她!

别了!

日月早就不记得了,现在正是凄风苦雨的深夜。

童贞做好饭菜,等到快九点钟了,乔瑛还没回来,她知道乔基不会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乔光朴回来了,怕乔光朴生气,吃不好饭,童贞没有讲乔基的事,两个人先吃起来。

吃过饭,还要准备乔瑛回来,桌子、碗筷都没有收拾,童贞就帮助乔光朴复习英语。乔光朴有一条规定:每天在他学习英语的时间,童贞不许干家务活儿,必须专心致志地教;他自己当然也不许谈工作,专心致志地学。

复习完英语,童贞看看表已经十点多钟了,乔瑛大概也不会回来了,就收拾吃饭的桌子。

乔光朴坐在沙发上,嘴里还在叨咕着单词:

boiler 大型锅炉

tractor 拖拉机

Europe 欧洲

童贞收拾完碗筷,正要和乔光朴好好谈一谈,她今天心里很难受,觉得有许多话需要对丈夫说出来。她也坐在沙发上,却听到了乔光朴轻轻的鼾声,他拿着书,头往沙发背上一靠就睡着了。乔光朴中午常常不休息,不管他身体多好,毕竟是五十岁出头的人了,身体吃得消,精神头也达不到了,晚上回到家里累得像摊泥,骨架都好像散了一样,往那儿一坐就想闭眼。有时候学半个小时的英语不得不用冷水洗三次脸。

童贞看着乔光朴睡得那么香甜,又恼又心疼。她只好把一肚子委屈全埋在自己心里,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了。她心里感到异常难受,又怕乔光朴着了凉,把一件大衣轻轻地盖在他身上,赶紧拖着疲乏的身子去收拾床铺准备热水,好让乔光朴洗脸烫脚,上床去睡。

电话铃突然响了,童贞生怕吵醒了乔光朴,奔过去赶紧抓起了电话的听筒。她看看乔光朴,他的脑袋只动了动,靠得更舒服一点,很快就又响起了呼噜声。童贞肚里的气更大了,刚才还不如不接电话,把他吵醒算了!

听筒里响起了乔瑛的声音:“喂,喂!”

童贞这才想起接电话:“哎,你找谁?”

“你是妈妈吗?我是乔瑛。”乔瑛想了一下,接着说,“喂,妈妈,我没有找到他,我听霍叔叔讲,刚才他要在霍叔叔家吃饭,霍叔叔不让他吃,把他臭骂了一顿,逼他回家来向您赔礼,他也答应了,可是不知他又跑到哪儿去了。我跑了几个叔叔家,也到火车站去了,都没有找到他。您不要生气,我回到学校就给他写信,我本想见面的时候深谈,怕信里写不清楚,现在见不着他,只有写信了。您放心,他要不认您,我就不认他。他有个女同学在你们厂,他一定是听信了那个同学讲的坏话。”

“别这样,小瑛,不许这样!”童贞急促地说,“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火车站。”

“你还没有吃饭吧,快回家来吃饭,我都给你留着呐,这就放到炉子上去热。”

“不用了,我吃气就吃饱了。我得赶紧回学校,再晚就要关大门了,明天还有早自习。爸爸回来了吗?”

“回来了。”

“叫他也别生气,谁叫他养了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儿子。妈妈,再见。”

“再见。”

童贞放下电话,铺好被,打来热水,叫醒了乔光朴。她替乔光朴掀开大衣,从口袋里掉出一封信,童贞捡起一看,是市经济委员会的借调通知,被借调的正是她,童贞一怔,问乔光朴:“这是怎么回事?”

乔光朴说:“过两天,美国要派一个经济技术考察团到我们国家来,商量几项经济合作和技术引进的事,因为有的项目和我们市有关系,所以经委叫你去做我方的谈判代表。”

“厂党委同意了?”

“不行,坚决不同意。和外国人谈判,找个万金油式的工程师就行。那是扯皮,打嘴仗,你干不了那个,冀申愿意干那个,就叫他们干去吧。”

“那为什么还要我去呢?”

“还不是看上你在机电行业是个专家,又会两种外语。”

童贞凭她的细致和敏锐,觉得这件事决不像乔光朴说的那么简单,她沉吟着:“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太奇怪了。我是去年才被任命为副总工程师的,因为樊总上不了班,我实际负着总工程师的责任。一个总工程师在工厂所占位置的重要性,经委领导不会不知道,怎么能轻易调动呢?找一个能参加谈判的人终究要比找一个总工程师容易。上边派新的总工程师来吗?”

“没有说。”

“有人接替我的工作吗?”

“没有。所以我们才不同意。你不要又疑神疑鬼。明天我和霍局长亲自找到铁健同志去说一说就行了。他是霍局长的老上级,人很不错,不会不考虑我们工厂的实际困难,硬把你调走的。”

“我恐怕还是离开一段时间好。”

“你胡说什么,我们厂怎么办?”

童贞没有再说话。

霍大道找了一天,竟没有找到那位铁健同志,他不是正在开会,就是出去检查工作了。一个机电局局长要找他的顶头上司——市经委主任,竟这般困难,真是活见鬼了!霍大道非常恼火,因为他也不是闲人,而且他找铁健研究的事情又非常紧急。封建时代的衙门还悬着个大堂鼓,老百姓有了急事一敲堂鼓,上至宰相下至七品小县官都得升堂问事。现在社会进步了,堂鼓撤销了,电话代替了堂鼓,可是电话铃声没有鼓声响,没人接电话,你毫无办法。霍大道一肚皮意见,只好在电话里冲着经委办公室的秘书发火:

“你们市委机关的这种作风,真得要彻底改一改。”

秘书也阴阳怪气地说:“我的霍局长,这不是作风的事,就说咱们铁健同志吧,身为市经委主任,还兼着市体育委员会主任、市环境保护委员会主任,挂脚一将还当着市计划生育委员会和防汛指挥部的主任,你算算一天得有多少会议需要他参加,得有多少人要找他?”

“我们国家干部那么多,可以车载船装,干吗把头衔都加到他一个人身上。”

“这里奥妙无穷,你霍局长还会不知道?”

“见鬼!”霍大道通知了乔光朴,晚上到铁健家里去等他,今天非得见到他不可。

一〇

晚上下班后,一个局长、一个厂长匆匆吃了点饭,就赶到铁健的家里,准备趁他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堵住他。

铁健住的是市里上等的住宅区。推门进去,一拉溜三间大屋子。但是屋里的情景却把局长和厂长惊住了。中间的屋里生着个大炉子,铁健的老伴围着大锅煮面条,有几个农村打扮的男人给她当下手,有的拿笊篱,有的端瓷盆,在她的周围团团转。有的称她大姨,有的叫她大娘,有的喊她嫂子。西屋像乡下客店一样搭着通铺,铺上摆个小桌,桌上放着一盆黑乎乎的炸酱。六七条农村来的汉子,有的蹲在炕上,有的站在地上,一人手里端着一个大海碗,狼吞虎咽地吃着炸酱面。他们都是和铁健多少沾点亲、带点故的。他们都想通过铁健这个门路,给自己的社办工厂搞点材料和设备,给大队搞点拖拉机、化肥之类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家乡出了铁健这么个大人物,实在是四邻八舍的造化。市经委主任掌握着全市的经济大权,所有工厂都归他管,只要他一点头,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可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见不到铁健。只有极个别的关系非常靠近、铁健实在无法推托的人,才给解决一点问题。但所有来投奔铁健的人,却保证可以吃上一顿热面条,找不到旅店还可以在这儿住上一两天。这些老乡亲们当然也不会客气,他们觉得铁健一个月挣二百多块,有的是钱,吃几顿面条也吃不穷他。对铁健来说,这实在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也只能管得起这种很简单的炸酱面,还给提供一间大房子,有时人太多了就在地板上铺块塑料布,照样可以睡人,老乡亲们好坏都能凑合。来的人当中有些纯粹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甚至是和铁健的家乡隔着公社、隔着县的农民,到城里来买东西或者做小买卖,也打着“老乡亲”的旗号,到铁健家住一宿,吃顿面条,又省住店钱,又省饭钱。反正铁健的老伴儿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亲戚和老乡。

东屋里坐着几位市里人。他们过去是经委或经委下属单位的干部,要求铁健给落实政策、解决工作和房子问题,也是苦于见不到铁健,不得不在他家里硬等。

虽然霍大道、乔光朴的身份以及要找铁健的目的和这东、西屋的人都不同,但铁大嫂已经忙得头昏脑涨,随随便便和霍大道打个招呼,就不再答理他们了。她是个在农村长大的妇女,心地善良,在她眼里,凡是找到家里来的人都是想走后门。打着为公家的旗号,打着落实国家政策的旗号,其实是想为自己、为自己的单位捞点好处。她可怜这些人,认为这些人也是没有办法,由于社会风气还没有根本改变,想办点事不找个门路是不行的。她又讨厌这些人,正是这些人,逼得她丈夫天天不敢回家,害得她这个领导干部的夫人成了个开店的老婆子,每天一扒开眼皮,就接来送往,手脚不停。

霍大道看出铁大嫂已经不认识他了,就走近了说:“大嫂,你不认识我了?”

铁大嫂各种奉承话听得多了,别说叫大嫂,叫奶奶的都有,求人办事谁还不会嘴甜点儿。就眼皮也不撩地说:“我老眼昏花,认不出来了。”

霍大道只好自报名姓:“我是机电局的老霍,霍大道。”

铁大嫂透过面汤锅里冒出的腾腾蒸汽,仔细打量了一下霍大道,用围裙擦擦手,热情地迎上来:“哟,是你老霍呀,怎不早说,你看我这个眼,愣没认出来,老啦!”

霍大道把乔光朴介绍给她,然后说:“工作上有点急事,要找铁健同志,找了他一天也没有找到。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不回来,一个月也不准回来一两次。他回家就跟火车进站似的,停停脚,拉个笛就又走了,你拉不住他。”铁大嫂嗓门非常大,似乎是有意让三个屋的人都能听到。

“你们大伙看看,一个是霍局长,一个是乔厂长,都是全市最大的局,最大的厂,要研究工作都找不到老铁,叫我可到哪里去找他?”

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宣扬连局长都找不到她丈夫,是为她丈夫官高位重,平常人不容易见到他而自豪呢,还是想借机告诉那些人趁早别再等了,等到什么时候也见不到他,死了这份心吧。

铁大嫂很客气地给霍、乔二人让座:“你们吃饭了吗?吃碗面条吧。”

“我们吃过了。”霍大道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西屋一个农村干部模样的人,亲热地带着明显讨好的笑容走近乔光朴,自己手里夹着自卷的喇叭筒烟,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大前门”,递给乔光朴:“你老就是乔厂长?吸烟。”

乔光朴赶紧推辞:“我不会吸烟。”

“去年你们厂把我们公社的临时工都给辞退了,今年你们还招人不招人?”

“不招人。”

“你们厂需要布轮吗?你们有什么任务要叫我们公社的厂子给协作加工的吗?……”

乔光朴心想,那些被辞退的人在家里肯定把他的三辈祖奶奶都骂了,可是现在还这么赔着笑脸求他,乔光朴说不清心里是一股什么滋味。他赶紧示意霍大道快走,快点离开这儿。

霍大道只好告辞,铁大嫂跟在后边送他们出来。出了门,大嫂朝他俩摆摆手,领他们向左拐,又进了一间房子。这里安静、优雅,屋里的陈设带着一种西方色彩。几个穿着俏丽的姑娘,嗑着瓜子,守着一台飞利浦录音机,正欣赏着外国歌曲。她们对生人闯进这间屋子非常反感。铁健的女儿铁冰瞪了她母亲一眼。但一下子认出后边跟着的是霍大道,她不得不站起来打个招呼。咋咋呼呼的铁大嫂,在她的宝贝女儿面前变得像个老奶妈,低声慢语地说:“他们有急事要找你爸,你给领着去吧。”

“嗬,霍叔叔,连你们见他都这么费事?”铁冰撇撇嘴笑了,“好吧,今天晚上市委小礼堂放内部电影,是日本片,我爸准会去。我领你们到那儿去找。”

霍大道和乔光朴互相看看,一个是急促地掀动了几下灰白的眉毛,一个是脸颊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但都没有说话。

铁冰的伙伴们告辞了。铁大嫂把一罐炸辣酱和炖好的排骨放到篮子里,叫女儿带给铁健。铁健一天三顿吃食堂,她心疼老头子的清苦,每隔几天就叫女儿给送一趟菜。

铁冰一边换衣服,一边对着乔光朴问:“您就是乔瑛的爸爸?”

“对,你认识她?”

“她是我高中的同学,听说她有个姓童的干妈,是留学生,帮她一块复习功课才考上了大学。”

“你呐?”

“我没考上,今年再考。”

霍大道不知道这个现代派的小姐还会扔出什么话,就赶紧把话题岔开,说:“你这屋里洋玩意儿不少啊!”

“都是人家送的,这个录音机就是外贸局的冀叔叔送的,外国人送给了他,他有好几个,就把这个转送给我了。外国货就是比我们国产的好。”

这句话使乔光朴心里的血腾地撞到了脑顶。他看着这满屋子的洋玩意儿,进口电视机,进口落地灯,还有桌上摆着的那一堆外国造的小玩意儿,而且冀申居然把礼物送到经委主任女儿的手里,他忽然感慨万端。几十年前,他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就跟着老师上街游行,呼口号:“抵制日货!”“爱国多买中国货!”可是五十年过去了,我们的革命成功了,日货不仅没有被抵制住,反而打进我们国家一些高级干部的家庭里来了。连日本电影都成了某些领导和他们的子女热衷观赏的参考片,这不是一种讽刺吗?是对我们这个民族,对我们这场革命的讽刺!

他突然一转身,没头没脑地对霍大道说:“看来,光靠喊口号抵制外国货是不行的,老百姓是谁的货好就买谁的,我们得拿出呱呱叫的产品和外国人竞争!口号打不败外国货,革命也代替不了外国货,只有用货比货,用好货打败劣货。”

对乔光朴这段突如其来的议论,霍大道一下子就听懂了。国家正处在一场大改革的前夕,不改是不行的了,非改不可。这些天他总在琢磨,想提出这样四句话:国家要抓体制,行业要抓竞争,企业要抓经营,干部要抓决策。不能光等,要先从自己的局搞起来,早搞这盘棋就早一点活起来,再拖就要拖死了,就要垮了!

铁冰穿戴完毕,说:“我们走吧。”

一一

来到了市委小礼堂,霍大道和乔光朴被挡住了,他俩没有票。铁冰把那个装着炖排骨和炸辣酱的篮子交给乔光朴,说:“没关系,我去想办法,你们在门外边先等我一会儿。”说完她自己就先进去了。

这个姑娘真有办法,一会儿工夫她手里拿着两张票出来了,虽然座位不好,两张票也不挨着,他们不是为了来看电影,对座位好坏不在乎。铁冰能搞到票进礼堂看电影,他们已经很满意了。

铁冰把霍大道和乔光朴领进市委小礼堂,指着休息室对他们说:“你们是现在找他,还是等一会儿找?现在市委的头头和冀申他们都在里边了。”

乔光朴十分诧异:“冀申算什么人物,怎么居然享受市委领导的待遇?”

铁冰笑了:“我一看就知道您太老实了。冀申神通广大,是个孙悟空式的人物。”

乔光朴纠正她:“不,他不是孙悟空,是牛魔王式的人物。”

“反正他在王书记面前挺吃香。”

“你一个小孩子,怎么知道这么多事?不许瞎说。”霍大道严厉地说。

“别以为就你们当官的知道内幕。我们说不定比你们知道的更详细。”铁冰机灵地说,“你们要听我的话,就等电影开演以后再到休息室去找我爸。那时别人都走了,休息室就剩他一个人了。”

“你爸爸不看电影?”乔光朴诧异地问。

“他要等关了灯,电影开演的时候才入场呐。”

“为什么?”

“他怕叫人看见,又被那些难办的事缠住。”

“谁还会到电影院里来找他?”

“你们不就来啦?”铁冰眨眨眼,“你们等到礼堂一关灯,就去休息室,准能堵住他。”说完,把篮子塞给霍大道,转身不见了,大概是找她那帮门第相当而又志趣相投的男女快乐去了,去谈市委内幕,谈外国货,谈流行歌曲,谈一切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霍大道和乔光朴紧紧地盯着铁健的座位,市委领导们一个个都来了,冀申也真的来了,就是铁健的位子还空着。

灯熄了,银幕上出现了八个大字:

内部电影

注意保密

局长和厂长照铁冰说的办法,果然在休息室门口堵住了铁健,经委主任苦笑一下,那意思是说:完了,今天的电影又看不成了。但他的修养极好,不管心里生多大的气,外表上轻易不泄露一丝一毫。而且市委的领导都在这儿,不论找他的是谁,是为了什么事情,叫市委领导看见总是没有好处的。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悄悄地把来人打发走。尽管这样,座位离休息室门口很近的冀申还是听出了霍大道的声音,而且一下子就猜出霍大道是为童贞的事情而来,冀申在黑影里笑了。

乔光朴用他那特有的专注的目光盯着经委主任。

铁健六十来岁,高个子,灰白头发。从他常挂在脸上的那种客客气气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为人严谨而克制。他额头眼角的皱纹很深,里面仿佛凝聚着几十年风雨斗争的经验和智慧,也隐隐透露了他走过漫长而艰苦的路。在他灰白而粗长的眉毛下,有一双严峻的眼睛,谁看到这双眼睛,就会不自觉地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多么激动的人也会冷静下来。这双眼睛,以前也许闪烁过机智、快乐和生命的光彩。但现在一切光彩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枯井。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对世界发出疑问,也对自己提出警告:要小心。现在,他明明猜到了眼前这两个人的来意,却不点破,默默地等待着。

乔光朴忍不住了:“铁健同志,为什么要把出口产品的销售权从厂里转到外贸局?”

铁健摇摇头:“还没有最后定嘛!”

“为什么要调走童贞?”

“那是市委点的将。是借调嘛!”

乔光朴进一步逼问:“这么说,真是王书记接受了冀申出的主意,可他知不知道这就是拆电机厂的台?!”

铁健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焦虑和痛苦:“光朴同志,不要感情用事。从大局出发,赶紧叫童贞交接工作,快来报到。”

“要是厂党委不同意呢?”

“是共产党的厂党委吗?共产党的厂党委不服从共产党的市委的领导?”

“要是本人不肯离开电机厂呢?”

“那就正好叫人抓住了辫子:是‘家天下’、‘夫妻店’,老实说,有人恨不得你乔光朴大吵大闹,童贞不服从调动,正好趁机整你哩!”

乔光朴吸了一口粗气,站起身对霍大道说:“我走了。”径直推门而去。

铁健在后面喊他:“看完电影再走嘛。”乔光朴没有搭腔,也没有回头。

铁健怔怔地望着乔光朴的背影,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家伙的性子真够人受的,老霍,你回去好好跟他谈一谈,不能把真实情况都告诉他。调童贞出来是王书记在常委会上拍板决定的,就是要拆散电机厂的‘夫妻店’,乔光朴还蒙在鼓里。王书记定的是调出,如果把童贞调走,冀申再弄一个他的人往电机厂一插,乔光朴还怎么干?所以我在会上提出,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总工程师人选能顶替童贞,王书记才同意临时借调。童贞的关系还留在电机厂,她就可以过问厂里的事情。”

霍大道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铁健:“人家攻一步,你就退一步;人家提出一个要求,你虽然打点折扣,最后还是照办。你步步往后退,我们在下边还怎么干?!”

霍大道是他的老下级,这话伤了他的心。铁健居然动了肝火:“我有什么办法?我就像个封建大家族里的长房儿媳妇,上有公婆,下有小叔小姑,卡在中间受夹板气。我辛辛苦苦地支撑着局面,却出力不讨好。我自己的人对我不满意,对立面的人对我也不满意。我每天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可还是挨骂!天天都有一大群人缠着我,叫我给解决问题。我哪来的权力?我如果把精力都用在经委的工作上,也许还能干点事,你看看现在我成天都干什么?”他自嘲地数起了自己的头衔:“体育委员会的主任是我,环境保护委员会的主任是我,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主任是我,防汛抗洪指挥部的主任也是我。我是搞工业的,和踢球打弹、生孩子有什么联系?你以为这是信任我吗?你以为有人骂我是‘维持会长’,我就不知道吗?”

霍大道对眼前这位老同志突然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铁健表面上是这样冷静、超然,而内心却相当痛苦和紧张,简直是在一种如履薄冰的心境中生活,真是苦啊!但是霍大道想起自己来找他的目的,意识到自己决不能软,决不能同情他,那样他就什么事也不给你办。想到这儿,霍大道说:“冀申到外贸局以后都干了些什么事,你知道吗?”

铁健不说话。

“他就像过去的土财主到了大上海一样,见什么眼馋什么,认为贵的就是好货,结果买进来的是废物,上当受骗,成千成万地糟蹋外汇。经委为什么不过问?”

铁健冷冷地说:“冀申所以有恃无恐,他手里有两张牌,一张牌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保过市委王书记,王书记对他有好感,在一切事情上都会支持他;第二张牌是在目前不少干部中间,买外国东西成风,外国货吊着很多人的胃口。冀申是操纵时代的老手,他当然要利用这种风气,甚至公开说什么‘谁反对引进外国东西就是反对四化,就是极左思潮还在作怪’。”

“你怕了?”霍大道盯问,“真是职位高一级,顾虑多一层。我已经把咱们市在进出口工作上的问题,写了一个详细的报告。你是知道的,我看不准的事不干。这次如果市里不解决,我一定要把官司打到中央。”

“老霍,要慎重!”铁健从来不采取冒险的办法解决问题,他宁肯拖延不决。他不赞成破釜沉舟,也不允许别人破釜沉舟。

霍大道盯住不放,又逼了一步:“冀申去年调到外贸局是不符合组织手续的,至今他还是电机厂的人,必须叫他回去。”

铁健心里动了。他对安排冀申在外贸局是有看法的,而且冀申决不会满足于只掌握外贸大权,他很可能已经盯上了自己这个位子。市委表面上分成两派,其实内里还不止两派。铁健哪边也不靠,哪一派也不参加。两派都打他,两派也都拉他。为什么让他挂那么多的衔儿?因为叫这一派的人当,那一派不同意;叫那一派的人当,这一派不同意,最后只好叫他干,两派都能通得过。他必须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维持平衡。铁健何不趁这个机会,把冀申搞回去呢!一来拿掉王书记的一个爪牙,二来除去了自己一个潜在的对手。铁健欣赏乔光朴,但他不放心乔光朴的一些做法,放冀申回厂也可以抑制一下乔光朴。他在公、私各方面冷静地权衡了一下利弊,最后答应了霍大道。他换上了一副轻松愉快的笑容,说:“老霍,别着急,要给我时间做工作。外国人不是讽刺我们中国的节奏是‘一慢二看三通过’吗?一点不假。有些事不是你我能解决得了的,世界还不是尽善尽美嘛!”

又谈了几件事,霍大道都达到了目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感到痛快,心里倒像铐上了一副锁链,异常沉重。他认识铁健二十多年了,可是又常常感到他很陌生。他忽而离你很近,忽而又离你很远,使人难以捉摸。他想起人们送给铁健的绰号“维持会长”,心里不免产生一种忧虑。

一二

乔光朴愤怒而又沮丧地回到家里,童贞一眼就看出他的神色不对,问:“你怎么啦?”

“调你走的事已经定了,明天你去经委报到吧。”乔光朴尽量把声音放得平和,压制着自己焦躁的情绪。

“真的吗?”童贞实在没有想到,正当厂里缺乏技术力量的时候,偏偏调走她。“那么工作怎么交接呢?”

“交给谁?”乔光朴闷声闷气地说,“眼下没有合适的人选。你挂着电机厂的工作走,将来也许还能回来。”

童贞苦笑了:“你实在是太善良、太幼稚了。”

“咳!”乔光朴懊恼地说,“当初我真不该感情用事,匆匆忙忙地宣布和你结婚。我的本意是想通过结婚把你、我和电机厂拴在一起,把你的心拉回到事业上来。可没有想到他们会拿‘夫妻店’这题目做文章,今天既害了你我,又害了电机厂。”

童贞又惊又气地望着丈夫,嘴唇哆嗦着:“那好吧,现在分开也不晚!我明天就去报到。”

乔光朴诧异地抬起眼睛,这才发现童贞的脸色煞白。他第一次感觉到,他是最不会体察一个女人细微的感情变化的。他把大手一挥,猛地叹了口气。

童贞强忍住了眼泪。她知道,这就是丈夫的性格——她曾十次、百次地原谅过他的这种性格,今天她却不想再原谅他,虽然她也知道,他的心中同样是不好受的。

一三

冀申接到铁健要找他谈话的电话,心里纳闷了好半天:这老家伙找我有什么事呢?不会是什么大事,因为王书记一点没跟我露过最近有什么事情同我有联系。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找我不会有好事;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坏事,这老家伙是识时务的,他知道我的身份。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冀申坐在汽车里想了一路,也没想出眉目。反正他已经摸透了铁健的脉,没什么大了不起,就抱着一个“他有来言我有去语”的态度,进了铁健的办公室。

铁健每天几乎就是在会议和谈话中生活的。他的热情渐渐榨干了,永远是一副稳重、冷漠的面孔。但是他接待冀申就和接待霍大道不一样了,有意装得非常热情,甚至相互间还说了几句十分得体而又显得很亲热的玩笑话。但双方又都觉得不自然,亲热中藏着虚带着假,彼此都存着戒心。

铁健先问:“最近工作怎么样?听说你到外贸局以后大刀阔斧,真砍杀了一阵是吗?”

“咳!”冀申这一声咳,再配上他那不动声色、难以捉摸的表情,真是含义复杂,听的人可以做各种解释,是表示他太辛苦了,太累了;也可以是很满意,很不满意;还可以是有苦难言。总之是什么都回答了,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也知道铁健对他的工作根本没有兴趣,只是客套地问一问罢了。冀申有意不把自己的情况告诉铁健,他深知对铁健这样的人,你越是个谜,他越不敢碰你。冀申的哲学是:你要了解别人,不叫别人了解你。这样你就可以掌握能出其不意攻击别人的秘密武器。

铁健很怵头,也很不愿意和冀申这样的人打交道,当然不想把时间拖长,就说明了这次谈话的宗旨:“你们电机厂最近这多半年真是突飞猛进,刚才我看了一下全市几个大厂的第一季度生产预计,电机厂能完成三千万,这个数字是了不起的。厂里很忙,工作很多,光是乔厂长他们几个人已经踢打不开了。你也知道童贞在前几天被调出来,正陪着美国代表团一边谈判,一边到全国各地去走走看看,大概得需要半个多月以后才能回来。厂里实在忙不过来,他们要求你先回厂帮着抓一段工作,你还是那个厂的副厂长嘛。”

“噢?”能掐会算的冀申把铁健可能跟他谈的问题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那张骨骼突出、皱纹交错的脸由于感情急剧变化憋得通红。沉吟一会儿,他问:“外贸局的工作呢?”

“你愿意挂着当然也可以,如果顾不过来就叫那几个局长多管点。”铁健这是点出来,冀申必须以电机厂的工作为主。

冀申当然也听明白了这个意思。他也看出来铁健并不是要罢免他在外贸局的职务,不是铁健没有这个权力,而是没有这个胆量。

冀申本想叫板:“要是叫我回厂,我从此不管外贸局的事啦!”他转而一想,这个“板”还不能叫,外贸局的几个老头对他到外贸局本来就有看法,暗地里你争我夺,他如果一赌气离开外贸局,岂不正中人家的意。这个“板”还是等见了王书记再叫吧。铁健为什么突然提出要他回厂呢?真的是乔光朴要他回去?不,决不可能!冀申苦苦思索也想不出眉目。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老家伙捣的什么鬼?”虽然只是一会儿工夫,冀申已经在脑子里转了一百个弯,仍不得其解,就只好试探地问:“铁健同志,这件事王书记知道吗?”

铁健已经想到他要提这个问题,笑着说:“你是电机厂副厂长,并没有免职,党组织关系和工资关系还都在厂里,回厂抓工作是理所当然,你如果认为应该请示王书记,那我明天就向王书记打招呼,你先回厂干着。”

冀申一双灵活的眼睛紧紧盯住铁健:“铁健同志,我在外贸局抓了几个月的工作,碰到的事不少,和外国人打了不少交道,也定了几笔大买卖。你对我的工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没有?”

铁健哈哈大笑,亲热地使劲扳了一下冀申的膀子:“老冀呀,你想到哪儿去了。外贸局的工作虽然有时我也过问一下,但主要是市委负责工业和财贸的王书记亲自抓,那还能错得了!”

冀申实在从铁健的嘴里再也掏不出什么话来了,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更难对付的老滑头。

铁健是够滑的,他的地位也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两头挨骂。但他并不想改变这种状况,如果他采用霍大道提供的理由,用霍大道式的方法跟冀申谈话,那就可能完全是另一种效果,会使冀申害怕,至少能杀杀他的气焰,铁健完全有权力撤他的职务,使他灰溜溜地回厂,纵然他有意见,也没有办法,而且会取得霍大道们的全力支持。可是,铁健不那样干,他总是采取别人能够接受的办法解决问题,不得罪任何一方。表面很圆满,让大家都过得去,却给将来留下了麻烦。但他自己对这一套还挺欣赏,很得意。

冀申站起来说:“好吧,外贸局还有几件缠手的事,一时也没法交接。我明天先回电机厂接上头,暂时就两头挂着吧。”

冀申怎么能丢掉外贸局的职位呢?他倒不是对外贸工作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权力。特别是在外国人面前,在摄影机前,在酒宴上……他体验到了权力的滋味——这是人类享受的一杯烈酒。

冀申回到家,立刻给王冠雄打电话,要了解一下厂里的情况。叫他重回电机厂,虽然开始他有点意外,但仔细一想倒正中下怀。他在外贸局经管的出口产品中,没有一样比得上电机厂的电机在国际市场上的声望高。如果抓住这项产品的出口权,外贸局不仅油水很大,而且利用这种国际市场上的热门货,可以在国外搞到很多别的东西。但乔光朴死死攥住电机的销售权不放。冀申虽然利用自己管外贸的权力耍了一些花招,却没能达到目的。这回他亲自回厂,利用副厂长的职权,也许能有些办法。但是,他深知乔光朴的厉害,如果不扳倒他,自己在电机厂是扎不下根去的。

一四

冀申坐在家里等王冠雄,脑子里翻来覆去想这个问题,他回到电机厂怎样向群众解释这件事,一定会有不少人说他在外贸局混不下去了,才又被赶回厂来的。回头食不好吃呀!这可关系着他的名声,冀申一直认为一个人如果损伤了自己的名声,就会降低他的权力。他正琢磨着,想寻找一个既不破坏名声,又冠冕堂皇的理由。傍晚的时候,王冠雄来了。

王冠雄是第一次到冀申家里来,他虽然当过多年行政科长,管过不少房子,但是从未见过这么讲究的住宅,地板不是木头的,也不是水泥的,铺的全是硬质塑料,连所有的墙壁外面都镶了一层乳黄色的塑料板,上面印着鸭蛋青色的花纹和图案,雅致大方,太美了。这多亏是他见过世面的王科长才认得出这是塑料墙,要是换个土包子还真不知道这墙壁是拿什么做的。他还知道,这种塑料墙不用刷浆,脏了以后用水一冲就行。这座“小白楼”,去年刚盖成以后曾轰动了全市,好多没有见过世面的老百姓都跑来看新鲜,楼下一拉溜五间大汽车房。据说“小白楼”是准备分给市委领导和少数区局级以上干部住的。老实说,王冠雄虽然也仔细看过“小白楼”的外表,但是在他没有进冀申的家之前,也想象不出“小白楼”里边到底是什么样的。今天进来一看,他服气了,他佩服的不是房子,而是冀申这个人,瞧不起经委主任铁健了。铁健的官比冀申大得多,工资也高得多,市委同样也分给他一套“小白楼”的住房,他没有要。用这套高级住房,换了两个普通的单元和花园区的四间平房。分给了两个儿子一人一个单元,他们老两口子和女儿住在那四间平房里,据说铁健还很得意,住“小白楼”太招风,将来有什么运动,“小白楼”肯定会成为群众起而攻之的目标,而且和市委头头们住在一块弊多利少,将来老头一死,儿女们肯定住不长。就是市里不赶走他们,他们也付不起昂贵的房钱。现在铁健的儿子们一人一个单元,可以一辈子住下去了。铁健的算盘打得也不错,可是今天,王冠雄一走进冀申的家,一见“小白楼”里面是这样讲究,就替铁健惋惜,挺大的干部,还是乡下人的脾气,放着天堂不敢上。在这样的房子里睡上一天,就是得个急病死了也值得,也不枉来一世。还是人家冀申有气派,有远见,当个大干部就得要有福会享。其实冀申在要房时候的打算并不是王冠雄这样的人能猜得透的。当时冀申是很佩服铁健的深谋远虑的,铁健知道自己的地位是处于守势,不得不想想后事。而他冀申,在政治上正处于攻势,将来不知是坐经委的位子,还是市委的位子。有好房子就住,到时候想给儿子解决几间房子还不容易。

可是今天,冀申却没有心气和王冠雄谈论房子问题,他见这位落魄的行政科长老是东瞅西瞧,对他的房子看个没完,嘴里还老是不断发出一串串的“啧啧”声。冀申请他吃饭,用市场上买不到的“白沙液”酒招待他。王冠雄不免受宠若惊,喝着酒,冀申赶紧把谈话拉上正题,他说:“老王,你还在服务大队吗?”

“可不!我不像你冀厂长,上边有人,后边有戳儿,想走就走,我一辈子也动不了窝啦!”

“咳,这个老乔,对你这样的老同志怎么可以这样。再这样搞下去,不成了拉帮结派,搞家天下了吗?”冀申无限同情地叹口气,突然口气一转来了精神,“没关系,我还在电机厂兼着职,如果愿意我明天就可以回厂,像你这样的老中层干部早就应该恢复职务,我要严肃地向市委反映这个问题。”

“你还想回厂?别净说好听的了。谁离开那个地方,也不想再回去。”“这倒也是,我也不愿意跟独断专行的人搭班子,再说我在外贸局待得也挺好。可是一想到你们这些人,心里总好像欠着点账。可是如果市里叫我回去解决问题,我也不能不服从市委的命令啊?”冀申为自己回厂铺了台阶,造了舆论,却又说得玄妙莫测,叫王冠雄摸不着大门。他口气一转:“近来厂里的情况怎么样?听说李干当了总会计师?”

“可不,李干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靠在财务账上捣鬼,溜须拍马,一步登天……”王冠雄果然按照冀申的杆儿往上爬了,他原来还挺纳闷,冀申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找他来呢?他听了冀申刚才这番话,觉得又有了希望,也许冀申真的能再回厂,也许市委叫他调查电机厂的问题,穷帮穷,富帮富,像他这样的人还得靠冀申给翻身。他就乘着酒兴,带着强烈的个人感情的色彩,把对电机厂不满意的事一件件地数落开了,当他说到李干在临时工问题上肯定捣了鬼,给服务大队发的奖金和盖幼儿园的费用,都是从给临时工的开销中省出来的,冀申眼里像通了一股电流,猛地亮了。他不动声色,强装还在听着王冠雄说下去,大脑皮层却抓住李干的问题急剧地运动着……

要整乔光朴这是可以狠狠抓住的一条小辫子,现在正是抓整顿,抓规章制度,他这样干正好违犯了财务制度。在报纸上揭露这件事是最时髦不过的了。现在报纸上经常发表读者来信,何不叫王秃子写个材料,立刻去找王书记,请他批个字,明天在市委机关报上以群众来信的名义捅出来,一定会轰动全市,电机厂一下子就乱了,冀申跟着这股风回厂,进厂就抓这件事,群众一定会认为他是市委派回来专门调查解决这个案子的。他正好一下子就把乔光朴的道行彻底打下去了……但是还不能把这个计划全盘告诉王秃子,王冠雄也是个老油条,他如果知道冀申要打他的旗号去登报纸,他是不会干的。

冀申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王冠雄唠叨完了就问:“你刚才说,李干在财务账上捣鬼的事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好,你把情况写一写。”冀申拿出了纸和笔。

“写材料干什么?”王冠雄心里动了一下。

“这件事情要向市委汇报,我脑子不好,怕记不全把细节丢掉了。”

王冠雄不再多心,连编带想写了一大篇。

冀申收好王冠雄写的材料,高高兴兴地把他送走了。

一五

又是几天过去了。郗望北带着大锻件回来了。乔光朴到货场去接车。货场上站着不少人,大家都想看看这辆特别的火车。一些爱说风凉话的人把这列火车叫做“当代的特别快车”。

不一会儿,一列火车徐徐地开进了电机厂的铁路专线。乔光朴苦笑了一下,这真是一辆特别列车。前边有几节很讲究的客车车厢,有餐车、卧铺车、食品车。列车的中部和尾部,全装着重型轧钢机的部件。

本市的轧钢厂从大三线的一家重型机械厂定做了一台重型轧机,这套重型连轧设备自重几千吨,组装起来就是一座黑色的铁城。轧机造出来快一年了,轧钢厂也急着要安装投产,可就是运不来。路途遥远,要穿过好几个省份,沿途所经过的几座小桥梁需要加固,还要经过几个转车的车站,不啻是一次钢铁的长征。这件事太麻烦、太难办到了。而且牵涉部门太多,手续繁杂,谁也不管,谁也不着急。重机厂反正已经把产品造出来,钱也拿到手了,就像抱着不哭的孩子,也不着急。真正着急的是这套连轧设备的买主——轧钢厂,可是干着急想不出办法。

今年春天,郗望北也去到大三线那家重型机械厂定做了两个大锻件,全是大型发电机上的转子。这两个大家伙好像太平洋里的头号巨鲸,同样存在着一个运输问题。郗望北找到轧钢厂的林厂长,给他出主意:由轧钢厂出钱,郗望北负责联系,从机务段借几节客车厢;并且仔细研究沿途都经过哪些地方,哪个地方最缺少什么东西,一路上可能会求到什么人,这些人可能提出什么条件,然后根据这些需要采购物品,高级的、低级的、洋玩意儿、土特产,全都塞进车厢……这样做当然要花费很大一笔钱,林厂长有些心疼。郗望北给他算了一笔账:轧机运回来早投产一个月,就把这笔钱赚回来了。否则,再等上两年,轧机也运不来,扔在机械厂万一包装不好,风吹雨淋,把轧机都锈坏了,你还得认倒霉!

一席话使林厂长定了心。他请郗望北帮忙办这件事,郗望北答应了。但他提出两条:“一、我们有两个锻件挂在你们车上捎回来,运输费由我们厂支付;二、不管火车开到哪儿,我负责给联系,但不陪吃不陪喝。因为这主意是我出的,我要一吃一喝,就说不清了。”

这件事他回来也请示了乔厂长。乔光朴直摇头,他觉得这种干法没有把握。轧钢厂的林厂长亲自找到他发了一顿脾气:“老伙计,你是见死不救,成心拆我的台!办成了对你们厂也有利,办不成与你们厂没关系,我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冒一次险。我只借你的郗望北用半个月。”乔光朴想答应也得答应,不想答应也得答应。一切按郗望北的计划行事,列车装上轧机以后,到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就把当地有关人员请上餐车,好吃好喝,好招待。从领导到加固桥梁的每一个工人,从铁路员工到交通警察,大小都有礼物馈赠。果然十分顺利地把轧机和锻件都运回来了。

郗望北从前面的一节车厢里跳下来,又黑又瘦,满脸尘土。乔光朴迎上去,他没有问辛苦,没有寒暄客气话,只是用力握了一下郗望北的手。

工人们忙着卸车。乔光朴叫工人赶紧把转子运到实验车间。他见到电机厂的锻件一运到,心里也一块石头落地了。今年的任务他已经感到手拿把攥了,不觉又用赞赏的目光瞧了瞧郗望北说:“副厂长,这两个转子运到实验车间后一定要严格做试验,掌握可靠数据,六十万的机组我们第一次搞,副总工程师又不在,你要盯紧。”

郗望北一怔:“副总工程师干什么去了?”

“调走了!”乔光朴不愿多说。

厂长办公室主任谷昌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奔来,到了乔光朴跟前,把一张报纸递给他。乔光朴诧异地望望他,展开报纸,看到第一版上发表了王冠雄写给报社的信,揭发电机厂总会计师李干严重破坏财务制度。这就是那天晚上王冠雄给冀申写的材料,经冀申修改加工,市委王书记做了批示,今天登出来了。乔光朴飞快地看完这封信,冷笑了两声,强压住怒气,把报纸摔给了郗望北。郗望北的目光落在报纸上,眉头立刻锁紧了。

谷昌说:“冀申回厂了,要求立即召开党委会。老石请你们马上回去。”

郗望北听了,心里又是一震。

乔光朴一路回厂部,看到很多工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拿着报纸议论纷纷。人们一见他过来,就不说话了,只用各种各样的眼光打量他,以各种不同的心境猜度他。他有意放慢了脚步,脸上闪着紫红色的光,神色坚毅而勇武。

愤怒容易使人莽撞,但是自制力强的人一旦把愤怒变为深刻的痛苦,他的智力就会更加敏锐。乔光朴突然决定想听听群众的反映。他有意放慢了脚步,不再取大道直接回厂部,而是拐进了车间,他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转。路过服务大队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工棚里争吵得很厉害:“王秃子,你吃里扒外,发奖金的时候你一个不少拿,转身又给报社写信骂厂子!”

“这回你算捞上了,又出名又拿稿费。哎,得了多少钱呐?”

王冠雄大声为自己辩解着。他是有苦说不出,知道自己被冀申利用了,可是事情已经闹到了这步田地,既然得罪了乔光朴就只能靠冀申了,而且,只好硬着头皮顶下去。

乔光朴推门进去,一眼从嘈杂的人群里看到杜兵。杜兵穿着喷漆工的蓝布大褂,上面沾了红一块绿一块的油彩,正在对王冠雄嚷些什么。乔光朴还没注意到,工棚墙壁上的那些讽刺他的漫画全铲掉了。

工人们看见乔光朴,立刻围上来,七言八语地叫着“厂长”,向他发着各种议论。这些议论,有的是对李干表示支持,有的是对报纸表示不满。

乔光朴抑制不住感情的洪流,使劲把手捺在身边一个小伙子的肩头上。他觉得和工人的感情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多好的工人!他剋过他们,批过他们。可是,在这困难的时候,群众却是这样地了解他,支持他。他心里甚至感到惭愧……

一六

乔光朴赶回党委办公室,会议桌前已经坐满了人,连郗望北都先他一步来到了会议室,大家显然正在等他。他扫了一眼冀申,冀申谈笑风生,神态中似乎大有得意之色。

石敢看见委员们已经到齐,便冷冷地说:“这个紧急会是冀申同志要求召开的,现在请冀申同志先说吧。”

冀申打开了一个精美的进口记事本,从容不迫地说:“昨天晚上市委王书记把我找去,叫我把李干同志的问题了解一下。这事闹得满城风雨……”

郗望北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请问冀申同志,你是以普通党委委员的身份对这件事发表意见呢,还是以市委王书记特派代表的身份来调查处理这件事?听你刚才的话显然是王书记的特派代表,这个举动本身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市委对电机厂的党委已经信不过了?不然,王书记为什么不通过党组织的正式渠道,向石敢同志布置任务?如果确是信不过这个党委了,开这样的会还有什么实际意义?而且也不应该再由石敢同志主持会议,就请你按市委的意见办吧。”

“对!”立刻有人附和。

郗望北头脑灵活,能言善辩,的确捅到了冀申的疼处,使他很狼狈,一时简直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只好抽着鼻子冷冷一笑,竭力装出对郗望北的插话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组织科的扈科长气呼呼地说:“不要打岔,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们厂出了这么大的事,市委书记当然有权派人来过问,这谈不上对党委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李干的问题不是孤立的,党委也有责任,我们党委太软,在我们厂是政领导党,而不是党领导政,党政工团,应该党领导一切。”

“说得好!”扈科长救了冀申的驾,他借题发挥说,“试想,王书记为什么叫我来呢?如果我不来,石敢同志能处理得了这件事吗?石敢同志当然是个非常好的老同志,但是我们都知道,他是当家不主事。你们在座的有的是车间党总支书记,你们做得了车间主任的主吗?这牵涉到我们厂的办厂方针,究竟是搞一长制,搞家长作风,还是搞民主,厂子的一把手应该是党的领导,还是行政领导?企业的灵魂应该是党,还是利润——也就是钱?李干事件的确不是偶然的,我们要认真总结教训,要彻底扭一扭我们厂的办厂路线。”

冀申的话讲得很巧妙,又富有挑动性,一下子把乔光朴孤立起来,煽起了某些党总支书记心里的那股醋火。自经济体制改革以来,党政分家,车间里权力的重心渐渐由书记的手里转移到车间主任的手里,动钱动物要由主任批条子,书记说话不灵了。当惯了一把手的书记们,非常不适应这种变化,有的人眼看要大权旁落,正憋了一肚子气,冀申真算说到他们心里去了,立刻有几个人发言支持冀申,话里话外不点名地捎带了乔光朴。

乔光朴大吃一惊,冀申整他,王冠雄骂他,他毫不奇怪,甚至不大生气。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中层干部中会有这么多人不理解他,这些人平时对他是那样尊重,原来心里却在深深地忌恨着他,他有点泄气,有点伤心,一股不可名状的怒气在全身扩张,他一时还无法理解这种现象,是意见分歧?是妒忌?是势利?党委的委员们,怎么会一个人一套心眼儿?平时似乎都还配合得不错,一出了事就翻脸不认人,恨不得把那个倒霉的人一脚踩死。

乔光朴只顾搞他的经营,搞他的改革,他只知道大刀阔斧地行使自己做厂长的权力,而他的党委书记石敢是和他不隔心的战友。他以为别的人也会像石敢那样理解他,怎么可能呢!没有几个人愿意心情舒畅地把权力和荣誉让出来。有些气量狭窄而又自命不凡的人,由于偶然的机缘而高居要职,他们对一切都可以容忍,而决不能容忍别人的才能。仿佛别人的成就就是他们的痛苦,若是承认别人正确,就等于承认自己更渺小、更猥琐、更无能一样,因而或明或暗地引起一些摩擦和斗争。乔光朴正是在这样一场斗争中成了一部分人的靶心。可是他自己却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奇怪的是正当会议气氛非常紧张,而会议的主要当事人李干,却突然大笑起来:“哈哈,果不出我所料,你们打我不是目的,而是通过我打乔厂长。现在甚至撇开我,连幌子也不挂了,就直接朝乔厂长开炮了。哈哈哈!”

石敢是精明的,他一直不声不响,默默地注视着这场“混战”,他把每个党委委员的思想状况都看清楚了,他心里有数了,一个班长不摸准自己班子的思想情况,就无法工作。他接着李干的话音说:“厂长要对工厂的经营负全部责任,因此他是工厂的主要负责人。用有些人的习惯用语来说,就叫做一把手。党委书记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有些做党的工作的同志想当一把手,这很好,赶紧钻研业务,参加考核,不是没有希望的。总之,这不是今天会议要讨论的内容。今天要讨论的是李干同志的问题。李干同志,你先讲讲吧。”

李干的神态很坦然,他打开一个大夹子说:“咱厂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差不多每年都要雇用一千名左右的临时工,每年开销一百二十万元。乔厂长来了以后把临时工辞掉了,一年半的时间共节省一百八十万元。按财务制度规定这笔钱不能动,我却拿出十万元做了服务大队的奖钱,拿出五十万元盖幼儿园和宿舍楼。这是去年八月四日干的,当天我就写好检查放起来了,今天我把它交出来。”他把一张纸交给石敢。

郗望北和几个委员禁不住笑了。

组织科扈科长严厉地说:“你既然想到了这一天,为什么还要干?”

李干:“为什么不干?这是大好事嘛!”

扈科长:“你不想想你自己会得个什么结果?”

李干:“撤销职务。”

冀申插嘴说:“你一个人哪有这么大胆子?”

李干笑了:“你是不是想叫我说是乔厂长让我干的?遗憾的是我当初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一开始做的时候就留了后手。我本应该请示乔厂长,可是我故意没那样做。你们可以去查账,查记录。在所有手续上签字的都是我。我和乔厂长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为什么要这样开脱他?我觉得电机厂可以没有李干,不能没有他。撸掉一个财务科长无足轻重,撸掉乔厂长,对电机厂的影响太大啦。请党委决定吧。我把该交代的工作都准备好了,谁接替我,可以随时交接。”

冀申嘲弄地说:“真有一股英雄气。那就没有可说的了,按纪律办事吧!”

一提要处分李干,委员们争起来了,大部分人不同意。

乔光朴把话接过来:“既然你们盯的是我,为什么要拿李干做替罪羊?要处分就处分我好了!”

这时,一直保持着冷静的石敢,从桌旁站了起来。他环视四周,委员们都被他冷峻的表情镇住了,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石敢的舌头虽然不好使,但他的话却使人感到一字千钧。他缓缓地说:“李干同志不该受处分!先来讨论一下,这一年多来,我们厂的一系列做法,也就是冀申同志所说的办厂方针,是错了还是对了。如果错了,李干是执行者,该受处分的是我和老乔。如果这一切基本上是对的,而动用那笔款子是错的,那么对这件错事可以批评,但不能因此就全盘否定党委这一年多的工作。至于领导体制,我认为我们坚持的还是党委领导下的厂长分工负责制,这不叫一长制。冀申同志,我顺便问一句,你是不是正式回来了?”

冀申:“算回来了。但是还兼着外贸局的工作。”

乔光朴火冒三丈,他压了又压,挤出一串冷笑:“机电局下属一个工厂的副厂长竟然还兼着外贸局的副局长,真是天下奇闻!不过,老冀,电机厂是国家企业,你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么去当你的副局长,把厂子职务免了;要么回厂上班。在厂里你是分工抓基建的,遇到重大问题要同我商量,有事离厂要向厂党委打招呼。”

冀申也不示弱:“工作安排我还得听市委的。”

党委会不欢而散。

一七

乔光朴回到家已是十点多钟了。自从童贞走了以后,他不愿意一个人早早回到家里闷坐着,总是在厂里待到很晚才回去。他感到饿得慌,拿出面包啃了两口,觉得没滋没味,又丢开了。有罐头,懒得去开;有灌肠之类的东西,不愿去切。他烦躁得很,在屋里来回转着,心里总像缺了点东西。他在心里问自己:“我这是怎么啦?我需要什么?我要干什么?我难道是得了什么病?”

童贞不在身边,他感到似有所失。他拿起科技英语教材,看了半天也没学进去。他索性躺倒床上,蒙头睡觉。脑袋发沉,隐隐作疼,这本来是缺觉的缘故,可他偏偏睡不着。蒙眬中冀申阴毒的笑脸,扈科长一本正经的指责,李干的险些被撤职,王冠雄的文章,奇怪的“维持会长”,面目不清的王书记,销售权的争夺战……这一些光怪陆离的人和事,像一堆乱绳,从四面八方向他抛来,缠他的躯体,箍他的脑袋。他大吼一声,撩开被子坐起来,双手用力掐住了自己的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孤独感。他跳到地上,冲到电话机前,拿起童贞打来的最后一份电报,按电报上的地址要通了长途电话。他现在急需见到童贞,哪怕跟她说上几句话,排排胸中的闷气也好。夜间的长途电话好要,时间不久就接通了。当耳机里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乔光朴冲动地对着话筒喊起来:“我是乔光朴,我必须马上见到你,你回来一趟吧!”

乔光朴这种热切的、急不可耐的口气把童贞吓了一跳:“光朴,出了什么事?”

乔光朴意识到自己头脑发昏了:“唔,没什么大事,就是非常想你。”

童贞扑哧一声笑了,眼泪也流下来了:“你的身体好吗?回到家不要坐着就睡着了,容易着凉。晚上不要光啃凉面包,自己做个汤。咳,我临走的时候忘记嘱咐你了……”

“用不着了,现在你完全可以放心了,我是既吃不下也睡不着!”

童贞慌了,她略一思索:“明天不是星期天吗?你在家好好休息。我这儿的工作并不紧张,明后两天是陪美国人游西湖,我可以请假不去,明天一早我就坐班机回去看看你,正好也有件事要向霍局长汇报。”

“那好,反正我也睡不着,现在就去机场等你。”

“别冒傻气!我还要请假,还不知能不能赶上那趟班机。你答应我好好休息,不然我就不回去。”

“好吧。”乔光朴放下电话。他想了想,又抄起电话,要通了电机厂值班室,“喂,你是刘科长?你想办法通知郗副厂长、李干和设计科、工艺科的负责人,有什么需要请副总工程师解决的问题,就把图纸资料准备好。明天童总要回来一趟。叫他们拣主要的,不要鸡毛蒜皮都端来。童总只能待一个晚上。”

一八

第二天一早,乔光朴起床后先打扫屋子。童贞走了多少天,这间屋子就有多少天没有打扫。然后他提着网兜上街。乔光朴从来没买过菜,他根本不了解星期天的菜市场上会是什么情景。所有卖好东西的地方都排着长队。乔光朴一见这阵势就蒙了。在这儿站一会儿,嫌人多走了;到那边排一会儿,不耐烦又走了。转了半小时,什么也没买上。他几次想掉头回家不买了,可是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童贞回来吃什么?她再来排队还不是一样。他一咬牙就铁心排下去了,却又耽误了去机场的时间。等他回去,童贞已经在家里了。

乔光朴定定地望着妻子,望了好长时间。

童贞也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紧紧抓住童贞的手,扶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真把人憋死了,我似乎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童贞温柔地笑了:“那就说吧。”

“难啊!你的话是对的,阻力不是几个人能推得开的,我推不开石头,就会被石头压死!”

“我们还是应当相信,党终于会把这些石头推开的。我这次到外边跑一跑,开阔了眼界,倒是增加了一些信心。”

乔光朴猛地把妻子拉进怀里,他的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几滴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滴到童贞头上。童贞扳起丈夫的脸,替他擦擦眼角,声音里带着无限柔情:“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了?”

“是啊,莫名其妙,还流了泪。”乔光朴并不感到难为情,“可怕的是,我们的一些经济工作像是害了贫血症,没有血,只能流泪。”

童贞安慰他:“我离开以后,你少了个帮手,可能太累了,心情不好。”

乔光朴真挚地说:“这几天我才发现,我们俩不仅在工作上,似乎在精神上也是互相撑持的。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你离开了我,我才感到你的宝贵……”

门外响起了喊声:“童总回来了吗?”

电机厂的几位大将来了。童贞的桌子上一会儿就码起一大沓图纸资料,这都是需要她审核的。

乔光朴挽起袖子下厨房了,没办法,今天只有他做给童贞吃了。可是能做出一桌什么样的饭菜,就连他这个一向充满自信的人,对这一点也没有信心。

一九

经委主任铁健事先没打招呼,突然来到了电机厂,要石敢和乔光朴先陪着他看看几个主要车间。铁健是老工业部长,领导工业是内行,他很快就感觉到电机厂的气氛不一样。厂区大道收拾得非常整洁,两旁栽种着花草树木,使人觉得心旷神怡。上班时间一到,大道上几乎看不到遛遛逛逛的闲人。眼下在我们的工厂里,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

进了车间,空气立刻热了好几度,气氛紧张。车间的水泥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按照生产流程画出白线和绿线。工件的转序,产品的堆放,井然有序。铁健越看越激动,有时还以老内行的眼光给乔光朴提几个小建议。他觉得电机厂的一招一式,确实反映了乔光朴的个性。老头儿对石敢发着感慨:“看来叫光朴出国考察一下大有好处,搞现代化大生产,就要眼界大、见识广啊!”

铁健的进厂引起了工人们的猜测和不安,群众总是很敏感的,而且他们的猜测往往还是准确的。当铁健到办公室坐下来的时候,他刚才表现出来的那股热情,似乎已经消失了。虽然他脸上还挂着笑容,可这笑容有点像秋末的残花,透出一种冷意。看来他要谈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了。

铁健的神色变得严峻起来:“李干的事闹大了。你们说话不冷静,叫人抓住了辫子。这回不光是一个王冠雄控告你们,还有你们党委的几个成员也反对你们的做法,惹得市委王书记很恼火。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现行的财务制度还有效,李干破坏了它,不处理是不行的!石敢同志,两条道你选吧,一条是光丢掉李干;一条是李干和乔光朴都得丢掉,还得牵连一下你。你选哪一条?”

“这?”石敢真不知如何回答。

铁健:“所以嘛,赶快对李干拿个处理意见报上来。”

“不行!”乔光朴很带感情地说,“李干的错误到底有多大?你把他撤了,把童贞也调走了,把我的左右手都砍掉,我还怎么干!”

铁健摇摇头,以一种长者兼领导的身份,用手指点着乔光朴,严肃而又亲切:“你是搞事业的,还有搞政治的,我就是站在中间尽量保住你这个搞事业的。石敢同志,你是书记,你的脑子要冷静,人家原本是想拉你打乔光朴,结果发现你和乔光朴摽得太紧了。你如果再护住李干,到头来是李干护不住,还得搭上乔光朴,你要权衡一下利弊。”

乔光朴:“撤李干不行,要撤先撤我。他明明没错,你这样一搞,下边谁还敢干?我这个厂长还有脸见下边的干部吗?这是妥协。”

“对,政治斗争,双方都要做点妥协。”铁健说,“我也不是光压你们,他们也做了让步,出口产品的销售权问题,暂时不收,还由你们自己对外。冀申也只在外贸局挂个空名,暂时以厂子工作为主,怎么样?”

“这不成了做交易了吗?光靠和稀泥不解决问题。”

“你领导工厂要搞均衡生产,政治上也要找平衡,这个平衡搞不好哪一边都不乐意。我不是和稀泥的泥瓦匠,我是锔锅匠。咱们这个锅有裂纹了,我得把它锔起来,不然就会破,就四分五裂不能用了。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要维持住现状,大家都别闹翻了就不错。”

乔光朴是一个很难说服的人,他晃着大脑袋就是不认头:“我就不信你能维持住局面,表面上嘻嘻哈哈,暗地里勾心斗角,一切都照样进行,派性依旧,斗争依旧。表面上看着很平静,内部鼓起了脓包,里面发炎了。根本的办法是把脓挤出来,割掉瘤子。”

铁健也有点烦了:“挤谁?谁是瘤子?一不是国外的敌人,二不是国民党,三不是林彪、‘四人帮’分子,甚至还都是受‘四人帮’迫害的老同志,现在是我们亲兄弟之间争权夺利,你们一拨,他们一派,有什么办法?党外有党,党内有派,派性是现代化的产物,你看看国外的那些政党,哪个党是一派?眼下这个世界又分多少派?就是势不两立的敌对的两派,有时也要坐在一块儿谈判,相互做点妥协。我们自己内部的派性斗争,为什么就不能互相让点步?”

在座的那几个人都被经委主任的奇论惊住了。石敢说:“这么说,我们的党和资产阶级政党就没有区别了?”

铁健站起来拍拍脑门儿:“都叫你们把我气糊涂了!好吧,废话不说了,你们赶紧拿个处理意见报上来。”

乔光朴的嘴还是那么硬:“不行,决不能处分李干!”

铁健嘴唇哆嗦了一下,他真的生气了。他在市委替这些人说话,护着他们,没拿他们当外人。可是他们却不识好歹,不给自己争气。他终于忍不住说:“看来电机厂的事我是管不了啦!”说完扭头走出办公室。

石敢急忙从后面追上去,在楼梯口赶上了铁健,他想对经委领导解释几句。可是铁健摆摆手说:“石敢同志,你舌头上的伤口似乎已经长好了,说话很灵便嘛。可是你忘了有句古话:‘刀伤好治,舌伤不好医。’我们都尝过舆论的苦头,你们现在又成了舆论的中心。作为一个党委书记,你失职了,你没有管好乔光朴。”

石敢望着铁健的背影,见他钻进了汽车,拐个弯驶出电机厂大门。他怔怔地想:“一个党的好干部,怎么会变成‘维持会长’呢?他处处貌似公正,实际上是向歪风邪气低头,打击了革命的有生力量。我们党的领导干部可千万不能像铁健这个样子啊!”

二〇

送走铁健,乔光朴回到了办公室。这几天他很忙,情绪也很坏。外贸局借口进出口货物太多,把他的出口电机给卡住了。产品积压,白白交纳各种税款,资金周转困难。国外订户一封又一封地来电报催货。乔光朴明明知道这是冀申搞的鬼,企图逼他交出出口电机的销售权。乔光朴找冀申谈了一次,冀申却跟他打官腔,佯装已经回厂,管不了外贸局的事。乔光朴叫郗望北也想了很多办法,仍旧没有打开通路。他几乎要被逼到绝路上去了,他打定主意今天要去找市委王书记谈一谈。

门开了,石敢、李干和生产科的几个人来找乔光朴。李干把几封电报交给他,他一看,简直要气炸了。由于电机没有按合同日期交货,国外有几个大订户提出退合同,还有几家因电机厂拖欠合同的时间太长,要求赔款,总数达到三百万元!

“混蛋!内外一块儿夹攻!”乔光朴把电报使劲摔在桌子上,转身就走。石敢拦住他:“你干什么去?”

“我到市委去。这场官司如果打不赢,我就辞职,叫冀申来当厂长,他们要怎么搞就怎么搞吧!”

李干指指电报问:“这些怎么答复?”

乔光朴:“要退货的就让他们退,要罚款的就认头罚,谁叫我们拖欠了合同,失了信誉,胳膊断了只好往袄袖里吞。郗副厂长呢?”

李干:“他在试验车间指挥转子试验,试验一结束他还得到成品库去。电机堆成山,库里放不下啦。眼看年底到了,车间里又会送出一大批产品,往哪儿放?需要望北去安排一下。”

“你叫他掌握一下厂里的生产。”乔光朴转头对石敢说,“如果市里不解决,我就直接上北京。”

李干又问:“香港销售组来信,又有一批新订户要购买我们的电机,我们应不应?”

“不应!我们叫外贸局卡着脖子,答应了人家,还不又得退合同、赔款!”乔光朴说完就走。石敢拉住他:“等等!”

石敢想了想,说:“拖欠合同,不管责任在谁,总是我们中国内部的事,不能对国外的用户感情用事,更不能发脾气。”

李干急忙应声:“对!对!”

石敢对李干说:“你立刻给用户发电报,措词要诚恳。因拖欠合同给他们造成的损失我们按规定赔偿。想退合同的要耐心解释,一方面承认错误,也请他们等一等,就说我们立即发货。香港市场的新订户,我们全都答应,立即签合同。用户找上门来怎么能拒绝!老乔,你看怎样?”

乔光朴定睛地望着党委书记,突然冲李干一挥手:“就按老石的意见办!”

李干和生产科的人高高兴兴地走了。

石敢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异常严肃,尖锐的目光盯住乔光朴的眼睛:“老乔,这些天你是怎么搞的?动不动就发脾气,而且还说什么不行就辞职。忘了你自己立的军令状啦?忘了你是怎么把我拉来的?告诉你,我的劲头刚来。现在船到了江心,你要扔篙?这不是你乔光朴的性格!这些问题,你早该有精神准备,好戏还在后边呢。”

乔光朴低下眼睛,深深地哼了一声。

石敢的口气和缓了:“你在家里主持工作,那件事交给我去办。我打算先去找市委,如果问题得不到解决,我再拉上霍局长去机械部找车副部长。有必要的话还可以由车副部长找国务院。实在不行,宁可让出销售权,也得先发货。反正赚来的钱都得人国库。”

二一

就在这时候童贞回来了,但她不能在电机厂再待下去了。

这次到中国来的美国经济技术合作代表团的团长,是哈佛大学的副校长,他看中了童贞。她是这样一种女人:精通机电工业,但决不傲慢,甚至像个纯洁的小姑娘一样谦虚,对科学技术有着特殊的敏感,知道哪儿出现了新东西,就立刻盯住,千方百计抓过来。精通英、俄两种语言更给了她许多方便条件。她性格是那样温顺,长得那样动人。但在谈判中对技术上的每一个细节又决不放过,很难对她打马虎眼,更不能骗过她。她是又可爱又不好对付的那种专家。中国要挤进世界经济发达国家的行列,必然要吸引外国资本家在中国投资,联合开发资源,进行大规模的经济合作和技术引进,童贞是中国方面进行这种工作的不可多得的技术人才。但是目前国家还没有发现她,她只在一个工厂里当个副总工程师。这位哈佛大学的副校长决定请童贞到哈佛大学学习两年,算哈佛的毕业生。凭童贞的才干,在这两年里一定还会取得学位。童贞再回国后,在中国经济技术界就会成为说话有影响的专家。而她又是哈佛的毕业生,对她的母校,她的老师,甚至对美国都不可能没有感情,如果把这种感情带到谈判中,美国将会捞到多大好处!中国是个庞大的市场,各经济发达国家竞相同中国合作,美国如果有计划地培养出几个像童贞这样的专家,在这场竞争中,无疑会占优势。

这位精明的美国人首先想说服童贞,当然他的真正的想法并没有全部说出来,只说童贞是个人才,但是个不完全的人才,只知道五十年代的世界,不了解七十年代的世界,而中国又是多么需要能掌握世界经济技术现状的专业人才。

在最后一轮谈判中,美国人又遇到机电局长霍大道,从他们掌握的材料和亲自打交道得出的印象,认为霍大道是中国工业界那种铁腕式的人物,精明能干,而且又是童贞的顶头上司。美国代表团就向霍大道正式提出了童贞的问题,还又加上一条,童贞在哈佛大学学习期间,一切经费完全由美国承担,霍大道猜透了美国人的心理,他不能不佩服美国人的精明和眼光的远大。但是对于我们,这同样也是个难得的机会,为什么不利用他们提供的机会培养自己的专家?霍大道自信比美国人更了解童贞,他当场对美国人表示自己同意童贞赴美学习,但要请示上级领导之后再做最后决定。霍大道的果断使美国人感到惊奇,而且答应尽可能在美国代表团回国的时候,让童贞随他们一起走。时间太紧了,霍大道又深知市经委和市委某些领导干部的精神状态和工作作风,如果逐级请示,等到市委同意了再给中央打报告,这件事十有八九就算吹了。霍大道一面通知童贞做出国准备,一面自己亲自到北京找到机械工业部的车副部长,详详细细讲了自己的看法。副部长很高兴,立刻签字。霍大道很顺利地为童贞办完了出国的一切手续。等他从北京赶回来以后,家里对这件事已经又闹得满城风雨了。他屁股还没坐下,经委来电话,叫他立刻去见铁健。市委没有权力派人出国学习,可是有权找各种借口把本市要出国的人员扣下。霍大道立刻派人把出国的证件交给童贞,并嘱咐说:“告诉童贞,不见我的面不许交出证件。她的出国是得到了国家批准的,任何人无权吊销她的证件。”

童贞的心里却还在矛盾着,她很愿意去学习深造,她也知道学习回来后对国家是有好处的,可是她又不愿丢下乔光朴。她对他很不放心,她总是隐约有一种感觉,乔光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的,如果他真的出了事,而且自己又不在他身边,这对他们两个人都是很痛苦的。

乔光朴刚一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坚决不同意。冀申在党委会上举手赞成,他觉得这下可以彻底拆散电机厂的“夫妻店”了。冀申的这种态度倒使乔光朴又犹豫了。但是两天后,冀申又变卦了,他觉得不对头,童贞从美国学习回来就会成为国家的宝贝,也许要到北京去工作,说不定正好卡住他这个将来的外贸局长或经委主任。那他们两口子就会更得意了,将要大出风头。但这些话是不能当做阻挡童贞出国的理由端出来的,何况自己一开始就表示了同意。又是组织科扈科长提出一个理由,在这方面她比冀申更高明,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她撇开了乔光朴,单独向石敢和冀申提出了组织部门对童贞出国的反对意见:“美国人不是傻子,为什么由他们出钱替我们培养人才?他们肯定另有企图。再说童贞,生活一直很不愉快,‘文化大革命’中挨了斗,名声很坏,虽然给她平了反,但她心里对党对群众不可能没有一点成见。去年才和乔厂长结婚,半路夫妻也不会有多深的感情,又没有孩子牵肠挂肚,如果她到美国以后,出了意外怎么办?即使她并不想叛国,可她毕竟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到了资本主义国家成天花花绿绿,如果给她提供良好的工作条件,优厚的报酬,她顶得住那种腐蚀?倘若,有外国的名家要追求她,像她这样的人还能经得住?她若是发一个声明不回国了,这影响会有多大?给我们党,我们国家将造成多大的政治损失?这个责任谁负得起!”

扈科长的观点很快被添油加醋,在电机厂传开了,又形成了一股群众舆论的风暴。童贞在结婚后,她的心境像大河边上的一湾水,渐渐平静了,这下又掀起了狂澜。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人言可畏。童贞痛苦极了,她几乎是绝望了。如果说“文化大革命”那是群众运动,受侮辱的也不止她一个人,现在却是平白无故地又给她身上泼了这么多脏水,这是为什么呢?如果她不走了,那就等于证明群众舆论是对的,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扣下的。如果她还要走的话,就得背着这些侮辱和怀疑走,而且至少得背上两年,特别是她走了以后,乔光朴也得替她背上一份这样的包袱。

这些言论激怒了乔光朴,他对童贞说:“这下倒好了,逼上梁山,你非走不可了!”

冀申则把组织科长的意见当作广大干部和群众的反映给市委写了报告,但是来不及了,美国代表团明天就要回国了,霍大道通知石敢明天在送童贞去飞机场之前,在电机厂要开一个热烈的欢送会。

第二天一早,霍大道亲自来了,不仅科室的全体干部都出来送行,各车间的工人也派代表来送行,特别是妇女们,围住童贞,拉住她的胳膊,依依不舍。有的留恋她,有的羡慕她,也有的同情她,甚至妒忌她。

霍大道跳上最高的一级台阶,满脸怒气地开始致他的欢送词:“童贞同志出国去学习,对我们国家,我们市,我们局以及你们厂都是件好事情,是大喜事,可是我们办得像丧事。给童贞造了那么多谣,提了那么多带有侮辱性的问题。但是真正受到侮辱的不是童贞,而是我们大家,我们国家。害得我这个当局长的在送她上飞机之前,不得不先给她辟谣,给她平反,给她恢复名誉。美国人主动花钱培养中国人,当然有他们的企图。我们也有我们的企图,哈佛大学是世界性的名牌学校,美国政府的许多高级官员,包括基辛格这样的世界知名人士,都是从哈佛毕业的。童贞取得了哈佛的学位以后,在我们和美国的交往中,对我们难道不是有利反而有害吗?美国人都相信他们培养童贞出来以后,童贞会对他们有所帮助。而我们中国人,对自己的同胞、对自己的姐妹却抱着许多怀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还有人说什么她要是不回来怎么办?要是被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腐蚀了怎么办?说这话的人如果不是出于无知、嫉妒,就是别有用心。这些人说不定他们自己才是那样垂涎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不然他们为什么那么相信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的吸引力,而不相信我们民族、我们国家的力量?这种人装得比谁都正派,好像只有他们最靠得住,一肚子乌七八糟的东西。让童贞背着这些谣言出国,她将带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离开祖国,离开同胞?我看造谣的人才是有意逼她,想叫她不再回来!这种人的灵魂太丑恶,至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霍大道的话没有说完,市委的一辆小汽车开到门前,市委组织部长跳下车,对霍大道说:“霍大道同志,市委王书记叫你和童贞同志马上去市委。”

霍大道冷冷地说:“童贞同志立即要出国了,没有时间去了。”

组织部长:“王书记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找你们去的。”

霍大道:“我送童贞同志一上飞机,立刻就去见王书记,至于童贞,请你叫公安局带着逮捕证来,否则你留不住她,因为她出国是得到国家批准的,证件齐全。”他转身对石敢大声说:“石敢同志,把你们厂的大轿车、小轿车都开上,让同志们坐上去,送童贞同志去飞机场。”

郗望北因为正在指挥转子试验,不能去飞机场,和童贞握握手告别,就匆匆跑回车间去了。

霍大道让童贞坐进了自己的车。这样的阵势,这样的车队,使童贞又感动又不安。霍大道压住满心的怒气,装得很轻松愉快,谈笑风生,向童贞讲起了他对美国的印象,还讲了几句笑话。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告诉童贞,不要小看乔光朴,乔光朴是粗中有细,如果童贞信得过,他霍大道可以代替她常常提醒乔光朴。叫他在每当要发脾气的时候,就想想童贞。越是这样,童贞越忍不住几次偷偷扭过脸去抹掉了涌出眼眶的泪水。

来到飞机场,离飞机起飞只有二十多分钟了,美国人已经开始上飞机,童贞和送行的同志一一握手告别。乔光朴陪她向舷梯走去,两个人都沉默着,他们似乎有很多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却又一句话也不想说,这样的沉默含有一种坚韧的力量和无比的痛苦。

童贞不时向进口处望一眼,她希望能看到一个人的脸,这个人是乔瑛。她是答应要来送行的,可是现在却没有来,这使童贞很伤心。

乔光朴知道童贞在等谁,他心里也埋怨女儿不懂事。两人已经到了舷梯下,必须要告别了,两个人对望着,童贞眼里闪着泪光。乔光朴握着她的手说:“到美国安下心来学习,不要担心我。你在我身边,我是无所顾忌的。你走了以后,我的生活会很沉重,但我能挡过去。痛苦会代替你陪伴我,而且痛苦会使人冷静,它比你本人更能提醒我。放心吧,为了让你在美国安心学习,我也不会蛮干的。”

听了这话,童贞更忍不住了。她不愿意哭着和丈夫告别,匆匆道了声“再见”,扭头就要上梯子,入口处响起了乔瑛的声音:“妈妈,等一等。”

童贞回过头来,看见乔瑛拉着一个青年军人正朝自己飞跑过来,她心里一热:“乔基!”

童贞转身迎上几步,乔瑛扑上来,娘儿俩紧紧抱在了一起。

乔基二十七八岁,长得很像乔光朴,他站在旁边等那泪流满面的娘儿俩稍稍冷静了一下,就很不好意思地说:“童阿姨……”一见妹妹瞪他,立即醒悟,改口说:“妈妈,请你原谅我上次……”

童贞似有无限的爱回到了心中,替乔基整整领章、帽子,见他跑得满头大汗,就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乔瑛:“他刚下火车,差点没碰上。”

乔基忽然神情非常庄重地说:“我在部队上找了个女朋友,她叫我告诉您,两年后,等您从美国学习回来的时候,主持我们的婚礼。”

童贞明白乔基的意思了,说:“我一定回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服务员催促上飞机了,乔瑛把一大包水果、罐头、点心之类的东西塞到童贞怀里,扶着她登上了舷梯。

飞机刚刚起飞,乔光朴他们还没有走出机场,突然在西北方向像沉雷似的发出一声巨响,乔光朴心头一震,不好!不是轧钢厂就是自己的工厂出了事故。他坐上车连声对司机说:“快快,回厂,快!”

他们的车刚拐上通向电机厂的大道,就见两辆白色救护车鸣着长笛驶向电机厂,乔光朴血往上涌,两眼似要把汽车的玻璃刺穿!

工人们向实验车间跑去。实验车间的东半部玻璃震坏了,西大墙被崩塌了一个大窟窿。

生产科长向乔光朴报告他刚了解到的事故经过:“转子试验到最后阶段,郗副厂长听到声音不对,叫工人赶紧躲开,他去关电闸,吴工程师不放心,跟他一块儿去,就在这时转子破裂了,重伤二人,轻伤五人。机器设备有一台被崩坏,厂房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事故是偶然发生的,但这是必然的结果,因为转子锻件的质量有问题。搞现代化不是一两个厂子的事,全国都得抓经营管理,抓质量。幸好这事故是发生在试验阶段,如果被装进电机,在发电厂发生这样的事故,后果就不堪设想。乔光朴不等生产科长说完就挤进去看受伤的同志。

医生做了紧急处理,把受伤的人包扎好,先把昏迷不醒的吴工程师抬上了救护车,护士要去抬郗望北的时候,郗望北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了机器上的一根管子,死活不走,一定要叫人把石敢找来。石敢来了,他凑到郗望北的跟前,见郗望北整个脸都叫白布缠着,鲜红的血已经透过纱布渗了出来。

石敢忍不住心里的疼痛,轻声呼唤:“望北,望北!”

郗望北看不见石敢,他扬起了左手在空中抓着,石敢赶紧把自己的手递到他的手里,郗望北用力抓住了石敢的手,声音微弱地说:“这次事故的原因是重机厂给我们的锻件不合格……”他的手拉着石敢的手去摸不能动的右手。石敢从郗望北的右手里拿来一块转子的碎片,上面沾满了血。乔光朴也走过来,默默地从石敢手里接过那块碎片看着。

郗望北继续说:“老石同志,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市里肯定要处分我们,转子是我买来的,试验是我指挥的,我又是分工抓生产的,就处分我吧。要保住乔厂长,保住咱们……”郗望北话没说完就昏过去了。

石敢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对医生说:“快送医院!”

恰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冀申来了,他愁眉苦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对石敢和乔光朴说:“王书记、铁健同志和霍局长都到我们厂来了,正在办公室等你们呐,叫你们二位快去。”

工人们默默让出一条道,乔光朴和石敢出了车间,向办公大楼走去。冀申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他用充满了痛苦的声调对工人们说:“同志们,出了这样大的事故是我们厂的不幸。没有办法,市委已经决定叫乔厂长暂时停职检查,待事故查清原因以后再说。现在让我临时代理抓全厂的工作,我再三说我干不了……”

工人们先是一惊,随即就炸了,没有理会冀申,却像潮水似的涌出车间,拼命追上石敢和乔光朴,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人群里有叫的,有骂的,有说讽刺话的,但是你的话立刻被他的话压下去,结果是乱哄哄嚷成一团,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

刚刚从技术服务队回厂的老钳工马长友,挥着手叫大家静下来,他说:“大家别瞎吵了,听我说,乔厂长不是属于乔光朴他自己的,也不是属于王书记、铁主任那几个人的,他是我们电机厂这九千职工的厂长。现在讲民主,可以由工人自己选厂长,只要我们工人说乔厂长行,别人就不能随随便便把他撤了。他们市委要不愿意要他,我们要!王书记要也嫌他不好,咱们工人选他。对不对?”

工人们一声呐喊:“对!”

马长友又说:“那咱们就派两个代表,跟着石敢同志到楼上,把王书记、铁主任叫到这儿来,当面锣对面鼓叫他们说清楚……”

工人们喊:“对!跟他辩论辩论。”

马长友:“石敢同志,你同意不同意?”

石敢嘴唇抖动着,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不要说党嫌他不好,不,他是党的好儿子。问题是我们党现在也很困难呀!长征的时候、抗日的时候、打国民党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党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可是我们都有信心,坚信我们一定会胜利,因为人民群众和我们站在一起。但是现在呢,就说我这个党委书记吧,越当越难了,越干越不会干了。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我甚至摸不着大门了。同志们,我不该跟你们发牢骚,可我心里有话,我不跟你们说又去向谁说呢?”

说到这儿,石敢竟抑制不住,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了。

乔光朴的眼里没有泪,倒似乎是从眼里喷出一粒粒火星。

工人们突然一窝蜂似的拥着乔光朴和石敢要向办公大楼里冲,石敢向群众摆着手,止住了大家的喧嚷,用平静的声调说:“谁说乔厂长撤职了?没有的事,我以党委书记的身份担保,如果乔厂长该撤职,我就更该受处分,因为我对党做的工作没有他多,错误不比他少!”

工人们望着党委书记,渐渐冷静下来了。

石敢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他摆摆头,对群众高声说:“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就当你们的代表,一定把你们对乔厂长的支持转告给市委,现在就请乔厂长赶紧回现场处理事故的善后工作,我一个人去见市委领导。”

“同意,信得过!”

乔光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了握石敢的手,掉头向车间走去。

工人们也分散开来,向各车间走去。

1979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