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解脱
一
在我们这么大的国家里,什么怪事没有呢?市委任命中国第一架战斗机的设计师凌子中,到国防工业办公室担任副主任兼总工程师。当国风大变,科技工作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由第九变成了第一;正值举国上下向“四化”进军的途中,这样的任命意味着什么是十分清楚的。可是这位凌子中却不去上任,提出要改行去搞政治。难道他不知道当前许多专职的政工干部,都提出来要改行去当业务干部吗?奇怪的是市委竟答应了他的请求,由他带着一个三人工作组来到七一五厂。不久,凌子中就生平第一次以政治运动领导人的身份主持了杜恒的说清楚会。
杜恒坐在会议室的一个墙角里,他顶多有四十岁。虽然已经到了夏天,他还穿着发旧的帆布工作服,赤脚穿着厂里发的大头皮鞋。他在夏天穿着这身装束如果走在马路上,很可能被当成是精神病患者。但是在七一五厂的人眼里却早就看惯了,从他身上历来是看不出春夏秋冬四季变化的。他的脸长得不算难看,以前也许是英俊而动人的。现在却像他的装束一样也变形了,像块生铁板一样毫无表情;又高又陡的额角,则像一块竖起的广告牌,告诉所有见过他的人,他的性格是属于那种倔鬼、犟种、半痴半疯类型的。
凌子中旁边坐着一位和杜恒年纪相仿的农村妇女,怀里揽着两个男孩子。凌子中望着杜恒,古井般深湛的眼睛里,突然掀起一阵风暴。他真想大声呼喊出来:“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每当听到外国朋友恭维他是中国的第一流飞机专家,凌子中就认为是一种不可忍受的嘲弄。他的留在国外的同学,有的参与搞出了“协和”、“B-52”、“银河式C-5A”,而他呢,二十多年来毫无成就。是他的天资比他们差吗?不,甚至是更好些。那又是什么原因呢?眼前的杜恒,年富力强,正可以在事业上大有作为,又被吊在政治运动的螺旋桨上难以解脱。作为一个老科学家,没有比看到有希望的人才遇到摧残更痛心的了。
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开口了:“为了把杜恒同志的问题搞得更清楚,使我们对他有个全面的、历史的了解,特地到东北把他的爱人陈佩珍请来了。杜恒可以说,他的亲属可以说,我们大家也都可以说。说清楚会嘛,目的就是要把问题彻底说清。杜恒,你先说吧。”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更没有不清楚的地方,谁说我有问题谁说清楚吧。”一年多以来,开了无数次会,写了无数次材料,杜恒始终就是这么几句话。今天他扔完这几句话又不吭声了。
凌子中朝陈佩珍点点头。陈佩珍眼圈红了,刚要张嘴,杜恒猛地站起来,厉声说:“佩珍,你有什么好说的!”他眼里燃烧着暴怒的、想拼命的火焰,嘴唇颤抖着。一直还没有瞧见爸爸的两个孩子,这时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抓住杜恒的胳膊,睁大眼睛,又惊又怕地望着他的脸,不住声地喊着:“爸爸,爸爸!”
陈佩珍并不理会丈夫的愤怒,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说下去:“我既然打定主意来了,就是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这些年,我们一家老小跟着杜恒受的罪、背的黑锅也太重了,再不说一说真要憋屈死人了。我有个请求,杜恒若是犯了坐牢的罪,就请国家把他逮捕法办;若是他没有犯罪,就请领导答应他退职,让我把他领走……”
二
杜恒和陈佩珍结婚后的第二年,杜恒没有请探亲假,佩珍到七一五厂来看他。首先接待她的是个漂亮而潇洒的青年技术员,亲热地使劲握住佩珍的手,一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一边逗趣地说:“嗯,和照片一样,不过更漂亮,更自然。难怪我们科里的人都说小杜娶了个乡村美女,果然不假。佩珍,你可要有个思想准备,他们说不定还要闹你们俩的洞房。”
陈佩珍羞得满脸通红,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乍一见面竟和她这样亲热和随便,她有点接受不了。技术员拎起佩珍的东西,把她接到自己的家里,才想起做自我介绍:“我叫石铁麟,是小杜的师兄。我们厂的总工程师凌子中,是航空技术界的一号专家,他有两个最得意的助手,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小杜。小杜有件事脱不开身,一会儿就来。厂里的招待所太脏太乱,你和小杜就住在我家。今后你不要客气,我和我爱人完全受你指使。”
这一番话把陈佩珍说得更不好意思了。
一连几天,石铁麟又是请佩珍和杜恒吃馆子,又是请他俩看戏,陪他们一块儿到公园去划船。真的像师兄一样处处照顾他俩,连杜恒也像个傻子一样一切听从石铁麟摆布。蔫头耷脑的杜恒竟然交上这么个热心能干的好朋友,佩珍心里很高兴,也放心了。
不久,一场掀天揭地的政治大革命几乎使地球也失去了平衡。凌子中作为技术权威,理所当然地第一批就进了牛棚。由于和他的关系过密,石铁麟戴着反动权威的“孝子贤孙”的帽子,第二批进了牛棚。杜恒沾了出身好的光,反倒戴上了“赤卫队”的袖章,成了凌子中和石铁麟的看守。他们自己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由朋友变成了敌人。技术体系碰上了政治斗争,就像西瓜碰上了快刀,很快就四分五裂了。可怜这些技术员的神经本来就像小草一样脆弱,在这多灾多难、风雨交加的年月,更加东倒西歪,六神无主了。几场批判会一下来,石铁麟首先垮了。
这一天,外厂批斗凌子中,石铁麟陪斗。下午,这两个人再被送回牛棚时,凌子中已经奄奄一息,光着脚,鞋子不知丢在哪儿了。杜恒赶紧到宿舍拿来自己的一双鞋给凌子中穿上,又到保健站苦苦央求一个厂医,偷偷到牛棚给凌子中治病,听说石铁麟中午还没有吃饭,杜恒又跑到饭馆给他买来一斤水饺。
这几天,石铁麟常常为拜凌子中为师而后悔,并且拿定主意不能再做凌子中的殉葬品了。今天在被批斗的台子上,他最后下了决心,不吃就得被吃,做牙齿总比做肉食好。他吃饱了杜恒送来的饺子,故意在盘子里剩了一些,趁着杜恒和医生都在忙乎凌子中,他借口去厕所,就端着那几个饺子来到赤卫队总部。他不仅把一切都如实讲了,还交上一份由他老婆在家里替他写好的对凌子中的批判稿。石铁麟当场被释放,代替他被关进牛棚的是杜恒。而且杜恒很快就有了一个十分响亮的罪名:反动技术权威的“铁杆僚机”。
石铁麟的脉管里却像注入了强心剂,他越来越积极了。抄家风刮起来以后,他从凌子中的家里和杜恒的宿舍里得到了一批宝贵的技术资料和这两个人尚未发表过的研究成果。石铁麟对眼前这场政治斗争由憎恨变成感激了,不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技术上他都获得了意外的重要收获。
杜恒呢,倒也暗暗庆幸自己住进牛棚倒比当看守轻松了,和凌子中同住一个牛棚,如同在一条船上一样,很快就加深了彼此间的了解,感情立刻近了。杜恒早就有打算,想搞一种新型战斗机,一直担心凌子中会不同意。在患难之中他说出了自己的设想,凌子中不仅没有为杜恒想超过自己而生气,反而提出了一些杜恒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帮了他的忙。
几年后,凌子中恢复了职位,立刻把杜恒设计的“715-1”型歼击机投入试制。样机造出来以后得到了空军领导的赞扬。空军当时的一位负责人批示大批投入生产。不久,林彪自我爆炸,那个负责人成了林彪的死党。于是根据无情的政治斗争的逻辑推断,林彪的死党批准生产的“715-1”型歼击机,当然是为林彪搞军事政变服务的,那么设计这种飞机的杜恒,和批准这种设计的凌子中,还能逃脱罪责吗?杜恒险些又一次被推进了牛棚。
三
丈夫得感冒,妻子就会打嚏喷。杜恒的家里虽然还不知道他又被林彪事件牵涉上,但估计他又出事了。因为近三年了杜恒没有回家探过亲,有一年多了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爹已经不能下地劳动,娘害着哮喘病,常年下不了炕。佩珍还有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四岁,一家老小全指靠她当小学教员的工资过活。炕上炕下,家里外头,也全仗她一个人张罗。受累作难她不怕,就是猜不透杜恒在外边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九七四年秋天,她带着两个孩子,第二次来到七一五厂。这一次没有人接她,传达室的老人指给她去杜恒宿舍的路。厂里的人听说她是杜恒的家属,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她领着孩子走过去,身后立刻引起一阵低声的议论,陈佩珍心里更加不安了。来到杜恒宿舍的门口,她陡地怔住了,门上挂着锁,门板上糊着一张大字报。她的头一阵晕眩,赶紧扶住门框,才没有让自己摔倒。稳了稳神,她看清了门板上大字报的字迹,门框上还贴着一副白纸对联:
孔老二阴魂附体,成名、成名、成名
林彪的反党喽啰,卖命、卖命、卖命
横批是“自食恶果”四个大字。
陈佩珍脑袋嗡嗡山响,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在她身边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几个半大小子和半大闺女还站在旁边起哄、找乐儿。陈佩珍受不了这个阵势,恨不得立刻逃开这个地方,可又不知道杜恒到底怎么样了,是被抓走了,还是没有被抓走?有个上了年纪的工人从这儿过,告诉她杜恒正在礼堂开会。她就抱起小二,领着老大,顺着工人指的方向直奔礼堂。穿过厂区和宿舍区,陈佩珍又看见一些批判杜恒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她一见了这东西就心惊肉跳,连头也不敢抬,慌慌张张绕过去,赶快逃开。走进礼堂,里面人不多,后边还空着多半截。陈佩珍的心一下子揪到嗓子眼儿,悄悄地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仔细地盯着台上,见杜恒并没有在台上站着,稍微缓了一口气。
刚升为设计科科长的石铁麟,正在台上念着批判稿,看见一个带着孩子的农村妇女走进会场,开始觉得很奇怪,当他认出来人是谁,心里一阵兴奋,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不妨逢场作戏,捉弄一下这对牛郎织女。他声调骤然提高了,嘴角闪出尖锐的冷笑,冲着台下喊:“杜恒,你上来,我问你几个问题。”
陈佩珍听到叫丈夫上台,心猛地收紧了,紧紧地搂住了两个孩子,怕他们看见爸爸叫出声。她一看见杜恒走上台,就沉重地低下头,再也不敢朝台上看了。一串眼泪涌出来,她偷偷地擦掉了,不敢叫孩子看见。
石铁麟见杜恒走上台来,他并不急于发问,而是故意留个扣子,抓住听众的注意力。他仪表堂堂,这时更显得神采飞扬,稍微有一点发黄的眼睛像鹰一样尖锐地盯着台下,两片薄嘴唇善于蠕动和变化,从那里边吐出来一串串俏皮的词句,紧紧抓住听众,连他个人似乎也陶醉在自己的抑扬顿挫的声调里:“杜恒,我问你,你在林彪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是什么动机使你以技术为阶梯,向林彪卖身投靠的?”
石铁麟像一切厉害的批判家一样,很会提问题,他的问题足能把对方置于死地,使对方很难回答。
杜恒根本就不回答,一双奇特的眼睛怔怔地盯住石铁麟,半天不错眼珠,不躲闪更不滴溜溜打转。他的眼球仿佛是铆死的,不会转动,露着傻子般的呆滞和疯子般的狞野。碰上这样的目光,石铁麟心里一阵发颤。但他立刻镇定住自己,继续用嘲讽的口吻大声说:“杜恒,你不要装傻充愣。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是不是因为林彪叛逃时坐的是‘三叉戟’,而不是你的‘715-1式’有点遗憾?甚至是抱恨终生?”
台下一阵哄笑。
石铁麟这些讥讽嘲骂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揳进陈佩珍的心里。一开始她真不敢相信这些话竟会是从杜恒的好朋友石铁麟的嘴里吐出来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捉弄人的吗?陈佩珍受不了啦,她想哭却不敢哭出声,她不敢朝台上看,她抱着孩子又悄悄走出了会场。她多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痛哭一场,可是七一五厂没有这样的地方。她在礼堂门前的一块大宣传牌子的后面找了个地方,娘儿仨坐了下来。一直听到礼堂里宣布散会,她怕见人,就拖着孩子先回到杜恒的宿舍门口。
不一会儿,杜恒蔫头耷脑地回来了。看他这副丢魂失魄的样子,陈佩珍心里又一阵发酸,轻轻地叫了他一声。杜恒只从鼻子里答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眼皮却并没有撩开,更没有认出和他打招呼的究竟是谁。老大追上去喊着“爸爸”,杜恒转回身,猛地一惊,眼里闪出惊喜的光彩,迎过来高兴地喊:“佩珍,是你!”
他拉住老大,又抱起了小二。佩珍发红的眼圈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一串泪珠。她用只有做妻子才有的眼光看着丈夫:他变了,这三年间几乎老了十岁;额头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做妻子的心里一阵酸痛。
杜恒把一家人领进屋里,这简直不像个人住的地方,这儿一堆图纸,那儿一堆书籍,各种飞机模型和稀奇古怪的零件随便丢放,就像个没人管理的图书馆兼仓库。屋里本来住着三个人,杜恒常常一夜一夜地开着灯看书和画图,那两个人受不了这份罪,就都搬走了。剩下杜恒一个人就更得劲了,资料、图纸、模型怎么用着方便就怎么摆放,搞得屋里插不下脚了。佩珍实在看不下去,进门只好先收拾屋子。杜恒则欢天喜地地哄着两个孩子玩儿,一会儿用纸叠个飞机,一会儿又叠个汽车,他把一切都忘了。直到老大喊肚子饿,他才想起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他真想领着老婆孩子到市里最高级的饭店去美美吃一顿,可是他兜里没有这笔钱。他每月的生活费几乎是用高等数学计算好的,发了工资,先把全部粮食定量换成食堂饭票,留下很少一部分机动钱,其余的都买了参考书和资料。他以前存的资料全丢了,只好重置家当。现在他口袋里还有二十块钱,但这笔钱的用处已经派好了。他需要使用电子计算机,厂里没有,要到郊区一个研究所去借,借用一次得交付二十元使用费。这笔钱是无论如何不能动的。杜恒到食堂买了二斤馒头,给爱人和孩子买了两个好菜,自己买了个丙菜。佩珍并不计较吃什么,一家人倒也乐乐呵呵地吃了顿团圆饭。两个孩子累了,吃完饭就睡着了。佩珍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向丈夫讲了一遍。下面该杜恒向妻子说知己话啦,比如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今后打算怎么办等等,总之是应该有好多话要向妻子说。可是杜恒对自己的情况一句也没讲,翻来覆去只嘟囔一句话:“叫你受累了,叫你们吃苦了!”
妻子没办法,只好一句一句地追问了半天,对丈夫这几年的情况才有了个大概的了解。杜恒见妻子的追问结束了,他看看表站起来对佩珍说:“你太累了,早点睡吧,我早跟人家约好了,今天晚上得到研究所去,借用他们的计算机。”
佩珍憋着一肚子气:“你还干呀?”
杜恒反而惊奇地看着妻子,仿佛是反问妻子:“怎么能不干呢?”
佩珍赌气地说:“下午批的不是你呀?”
杜恒低下脑袋,他为连累妻子,让妻子替自己担惊受怕心里很不好受。妻子千里迢迢来看他,怎好扔下她自己走呢?他很爱佩珍,但他不会表达这种爱,甚至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妻子的话。他那个精密的头脑里,装满各种数据和设计构图,理性掩盖了深刻的激情。他急得在屋里转磨磨。他托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征得研究所同意今天晚上让他使用计算机,如果今天失约,不知又要拖到哪一天。杜恒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从床底下拿出几张飞机图样,给佩珍讲起飞机来。一谈起飞机,杜恒很快像换了一个人,什么“鬼怪”呀,“火神”呀,他搞的“715”又是什么样的……他讲得眉飞色舞。谁知他讲得越神,佩珍的心里越沉,她的丈夫也许有一天会造出世界上最先进的战斗机,可是他现在无论在政治上还是个人生活上都搞得一团糟;他空有一个第一流的头脑,却缺少灵活性,不会适应政治环境,跟不上潮流。
杜恒全不顾妻子的神情变化,越讲越冲动,最后抓住佩珍的手,眼里射出一种固执的光,终于由谈飞机带出了他埋在心里的话:“好佩珍,我所以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是由于还留恋两件事。一件是你和孩子,一想到你们,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就得到一点安慰,见到你们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也只有见到你们我才感觉到在人世间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和幸福。第二件就是飞机,飞机给了我活着的力量。世界上最好的战斗机,每小时能飞三千五百公里,一般的都在两千多公里左右。我现在搞的是‘涡轮风扇喷气发动机’,将来‘715-2’型时速可接近三千公里,是音速的三倍。我实话告诉你,失败一回,我成功的把握就增加一分。我只要活一天就要争这个脸。你等着吧,我早晚要搞成它!”
不知是他的信心,还是他的傻劲儿感染了妻子,惹得她苦笑了一下。杜恒见妻子笑了,就使劲握了握她的手说:“你快睡吧。”说完匆匆走了。
刚才强笑的佩珍,等丈夫一走,就趴在床上哭了,哭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四
第二天早晨,杜恒从研究所回到宿舍,屋里变了样,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地上擦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还睡得好好的,床边用一捆书挡着。佩珍却不在。杜恒心里一跳,看见桌上有一封信——
恒:
你走后我想了很多,家里人谁也没有想到你会弄到这步田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你不死心,还要硬干下去,你到底图个啥?你不替自己想还不替家里大人孩子想?我知道你的性子,我说不服你。可是我怎么向两个老人讲?家里盼着我带钱回去,或是带个你平安无事的消息回去。这两样我一个也带不回去。眼下只有一条道,就是把两个孩子留下。如果厂里不让你回家,你就可以借送孩子为由,回家好好散散心,如果不愿意再受这份窝囊气就辞职不干了,回到家乡种地也行,教书也行。如果你还不回心转意,孩子也会给你添很多麻烦,拖累你也搞不了邪门歪道。这样回到家我也好向两个老人交代,就说你抚养两个孩子上学,我养两个老人,从此不再向你要一分钱。我这样做,你可能会恨我,埋怨我,但没有办法,我实在是为你好,万不得已。你知道,我把两个孩子扔在这儿,就是把我的心扔在这儿了。你千万要把孩子带好,要是孩子有了差错,我决不依你!你记住,每隔半个月给我写封信,把孩子的情况告诉我。平时要多给小二喝水。老大跟你一样,是个蔫头匪,提防他惹祸。我不愿等到天亮再看见你们厂里的人,我老是心惊肉跳,在这儿一天也待不住。我走了。
你自己可要保重啊!我盼着你带着孩子回去。
妻 佩珍
杜恒看完妻子留下的信,他傻眼了,像个泥胎似的怔怔地站了好半天。细心的佩珍留下了两个孩子,他请假回家就有了借口,不怕领导和批判家们不答应。可是他这种不清不白的样子怎么能回家?万一把挨批的问题再带到家乡,牵连老人和孩子,那不更糟了?他担心佩珍,她回到家怎么向亲友解释呢?把他说成什么样都行,完全可以说他犯了强奸罪、盗窃罪、抢劫罪,可千万别说他政治上、路线上出了事,个人品质错误不株连家属,政治问题是要株连家属的呀!
杜恒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着妻子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叫着对不起全家。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咒骂着自己,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突然,他趴到床上,搂住两个孩子,一种潮乎乎的东西从杜恒的脸上流到两个孩子的脸上。
从此,命运的所有负担和打击全落在杜恒的头上了。白天,他把两个孩子留在宿舍里,一天都揪着心。不是挨了别的孩子打,就是两个小家伙自己打成一锅粥。而且老大已经多少懂点事了,从别的孩子的骂声中他明白了自己所以常常受气,是因为他的爸爸在大人群里也常常受气。他管住小二不再出门了,决不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儿。他还把门上的大字报和对联撕了个干干净净,现在谁要再往他家门上贴一片纸,他就会咬掉对方的手指。有人在他家门口一停步,朝里看上两眼,老大那对晶亮的黑眼珠里就会射出一股怀疑和仇恨的光。到了晚上,杜恒先得把两个孩子哄睡了,然后用一件蓝褂子遮住灯泡,才能干自己的事。
就在杜恒苦煎苦熬的时候,石铁麟正春风得意,被批准入党了。他一接到被批准入党的通知,立刻通知了杜恒,叫他到科里来汇报思想。这叫得势压人,可杜恒又不能不来。
中午,石铁麟叫他爱人朱倩在家里炒了几个好菜,夫妻俩痛痛快快地对饮了几杯“嘉宾酒”。饭后两个人嘴里又都嚼上一小撮好茶叶,免得下午上班去带出酒气。石铁麟志得意满地对爱人说:“我们现在还缺什么呢?想要的现在基本都到手了。不过我心里还有一个更大一点的规划,我需要得到杜恒的‘涡轮风扇喷气发动机’的设计总图。这是‘715-2’型能不能上天的关键。咱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你唱红脸,下午到他家里去,给他两个孩子带点糖果去,以关心为名,把设计总图上的关键东西记下来,或者用相机拍下来。我下午找杜恒谈话,把他缠在设计科。”
朱倩没有完全理解丈夫的用意,问:“你要那个设计总图干什么?杜恒的设计不是被你批得够臭了吗。你的组织问题也解决了,我看适可而止吧。”
石铁麟摇摇头:“女人的心总是软的,搞政治斗争,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聪明人不是自己去辛辛苦苦地创造奇迹,而是巧妙地利用奇迹来帮自己的忙。”
朱倩半娇半嗔地挖苦说:“让你搞技术纯粹是一种误会,如果你改行搞政治,也许会成为一个风云一时的人物。”
石铁麟得意地笑了:“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给我的启发。在我们这样的制度下,只懂技术是没有出路的,用政治手腕搞技术说不定会大有作为。因为我们国家在世界上叫得响的是革命,是搞路线斗争,而不是发明创造,不是取得了多少技术专利。这就要求你我这些吃技术饭的人,必须学会善于适应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借助这些运动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相机和一把糖果塞到爱人的绿呢子外套的口袋里。他笑眯眯地拥推着爱人走出他们舒适的家。
石铁麟坐在科长办公室里等杜恒。他第一次明显地意识到成为一个党员的优越感。他容光焕发,神色不凡;而且还在心里不时提醒自己,不要把得意之情过分显露出来。
杜恒像一切有问题的人一样,有着严格的时间观念,按时来了。石铁麟看见杜恒更无法抑制自己的优越感了,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杜恒,心里突然泛起一股少有的怜悯之情,心中似有不忍,甚至不敢正视对方那呆滞的目光。他在私下和杜恒谈话,不像在台上批判杜恒时那么尖酸刻薄,今天又特意加上几分亲热的口吻:“怎么样?在下边劳动还吃得消吧?”
杜恒只是盯着石铁麟,没有吭声。他觉得这是没话找话,根本用不着回答。
“听说小陈把两个孩子扔给你就走了。咳,女人总是靠不住的。”石铁麟用同情的目光,朝着杜恒心里最疼的地方扎,“想起前几年,凌总从牛棚一出来,立即起用你,把你的‘715一1’式歼击机推上马,那时你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大有可能坐上副总工程师的位子。正像俗话说的,飞得高跌得重,有一荣必有一辱。人应该默默地活着,安守本分,自忍自乐。”
石铁麟把杜恒找来并不是要谈什么思想,要听什么汇报,他只想拖住杜恒,多给妻子一些时间。加上他今天情绪又好,就自拉自唱地聊起来了。杜恒是来“汇报”的,反倒变成“旁听”的了。直到快下班了,石铁麟才放他走。
杜恒走出设计科,看老大和小二站在楼梯口,脸上泪痕斑斑,两对小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每个人的手里还都拿着一块糖。他问老大:“你俩站在这儿干什么?”
老大说:“有个阿姨说,你叫我跟小二在这儿等着。”
杜恒没有多想,抱起小二,拉着老大就走。走出设计大楼,老大脸上挂着很懂事的表情,仰脸盯着杜恒问:“爸,你又挨批判啦?”
杜恒心里像叫雷击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拉着老大快步走了。
老大见爸爸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不放心地又追问了一句:“我长大也要挨批判吗?”
已决心把一切都豁出去的杜恒,听了孩子这话,心里又慌又乱。从妻子把两个孩子留在这儿,他就打定主意,不管自己受多大罪,也不能屈着孩子。自己的心反正已经磨出了一层厚茧,谁爱怎么批就怎么批吧。孩子的心稚嫩而纯洁,决不能在他们幼小的心田里造成创伤。但这是不可能的,老大已经懂事了,而且处在这种环境中的孩子是很敏感的,爸爸挨批,他们不可能不受伤。杜恒明白了这一点,非常难受,比他自己挨批更痛苦十倍。
爷儿仨回到宿舍,门口有两个孩子要找老大去玩儿,老大一瞪眼,使劲关上了门。杜恒有点奇怪。问:“这些天你俩为什么不出去玩儿啦?”
老大说:“我们不出去,就在屋里玩儿。”
“有人欺侮你们吗?”
“嗯,”老大眼圈红了,带着哭音说,“他们骂街,说你是林秃子的干儿子,说我跟小二是林秃子的干孙子。”
杜恒怒不可遏,向门口冲去,他想去拼命。冲到门口又站住了。他和谁去拼命呢?和外边那两个孩子?他转回身猛地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地滴到两个孩子的头上。
两个孩子在他怀里也哭了,老大一边哭一边说:“爸爸,咱们回家吧,这个地方不好!”
杜恒无法回答孩子的要求,只好先给孩子擦擦眼泪。他到桌上拿手绢突然看见发动机设计总图摊放在桌子上,他记得这图是放在抽屉里的,为了防备孩子弄坏,他对这份总图保护得很小心。这一刻,他没有多想总图移动的原因,反倒一下子发现了孩子受气的根由,仿佛欺侮他两个孩子的不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这份图纸。他一把抓过图纸撕碎,狠劲摔到地上,对两个孩子说:“对,咱们回家。爸爸不干了,回家种地去,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啦!”
杜恒搂住两个孩子,让两个孩子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这样过了好长时间,他渐渐冷静下来,用热水给两个孩子洗了脸,开始哄他们玩儿。他心里觉得对不起孩子,自己就是强打笑脸,也要把两个孩子哄乐。他趴在床上当老牛,让小二骑到自己背上,叫老大在前面牵着他。他爬几下,又哞哞地像牛一样叫几声。把小二逗笑了,老大却不笑。杜恒又问老大想吃什么好东西,老大说什么东西也不要,只叫爸爸给他改名字,嫌“老大”这个名字不好,经常遭到城里孩子们的取笑,这里的孩子都有大号。杜恒想了想,问老大:“你喜欢飞机吗?”
老大说:“喜欢。”
杜恒说:“好,你就叫杜飞吧。”
老大乐了,小二又不高兴了,也非要改名字。杜恒扳着小二的头说:“行,都改成个好名字。你就叫杜机。杜飞,杜机,连起来就是一架大飞机。明天就写信,把你们的新名字告诉妈妈。”
两个孩子笑了。
杜恒蹲下身子,把刚才撕破的发动机设计总图又一块块捡起来,接好,用透明胶纸粘好。
五
陈佩珍回到家里等了一个多月,还不见丈夫把孩子送回来,又急坏了。不放心大人,也不放心孩子。只好又到七一五厂把两个孩子接回来。
一九七五年春天,杜恒已经把“715-2”型歼击机的设计搞完了。由于凌子中已经调走,石铁麟把着七一五厂技术大权,他拒绝投入试制。杜恒就把自己的设计报告复写几份,同时寄给几个大型的飞机制造厂。坐落在大西南的七〇二厂采纳了杜恒的设计,并同时把他也借调到七〇二厂。半年后,“715-2”型歼击机上了天,震动和鼓舞了整个航空工业战线。年底,国务院在上海召开航空工业座谈会,由各大厂技术负责人参加。主管航空工业的部长特别关照,叫七一五厂通知杜恒参加会议,并做关于设计“715-2”型歼击机的技术报告。石铁麟到了上海才给七〇二厂发电报,等杜恒拿着电报赶到上海,会议已经进行好几天了。饭店服务员看着杜恒那一身四季常穿的工作服,有点眼差,没有让他进门,先给大会秘书组打了个电话。石铁麟得到信出来接他。这位七一五厂的代表,脱掉了经常在厂子里穿的工作服,换上了一身考究的纯毛中山装,更显得一表人才。他热情地和杜恒握手,并告诉大会正等着他去发言。而且用异乎寻常的诚恳态度提醒杜恒:“老杜,你可不能旧病复发,三句话不离技术。要讲路线斗争、阶级斗争,从这个高度总结自己的经验教训,千万别在这种全国性的会议上出差错。”
秘书组本来是叫石铁麟出来把会议的进展情况向杜恒详细介绍一下,代表们都想及早地听上杜恒的报告,秘书组也希望杜恒稍事休息后就做报告。石铁麟根本没谈这些,反倒先把杜恒吓唬了一顿,并告诉他会议为他已经拖了两天,就等他发言了,也不讲明大会要求杜恒发什么言。杜恒经过四天三夜的旅途劳累,连水也没有喝一口,蒙头转向地跟着石铁麟上了会场。石铁麟和会议主持人小声说了几句,主持人高兴地冲杜恒点点头,立刻宣布:“请七一五厂技术员杜恒同志做报告。”
杜恒坐到讲台前面手足无措,他本来就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现在更没词儿了。路线和技术到底怎么分怎么合,他本来就搞不清。如果叫他从技术角度谈“715-2”的设计过程,他是有话可说的;可是从政治角度、从路线高度总结这件事,他不仅是一筹莫展,甚至还觉得是一种不祥之兆。高度文明本来使人类有多种多样的职业和分工,可是在当时的中国,所有的人只有一种职业,这就是政治。可是杜恒却还不明白政治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呆呆地坐在讲台上,半天不知从哪儿讲好。冷场时间越长,他越紧张,代表们都奇怪地望着他。他着急了,结结巴巴地说:“这种路线斗争,我也搞不清楚……”
他的话没头没脑,会场里引起一片低声的议论。
杜恒越发紧张,再也无法讲下去了。
这时,石铁麟站起来,拿着一个精致的大夹子,迈着自信而有力的步子走上台,在杜恒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杜恒就离开了讲台,石铁麟坐上去。他微笑着,沉着地解释说:“我们本来打算先让杜恒同志讲一讲,因为他是代表我们厂到七〇二厂参加‘715-2’型歼击机试制工作的,可能由于旅途劳累,他没有准备好,现在只好由我把‘715-2’型歼击机的全部设计过程向同志们介绍一下。”
石铁麟打开夹子,有声有色地宣读了自己的论文。里面有设计“715-2”型歼击机的全部理论根据和指导思想。他音调洪亮,充满自信。口气却用的是“我们”,好像有个设计小组,他是代表这个集体在发言,显得非常谦虚。但说到关键处,他语调一快,好像是不自觉地就用了“我”的口气,使人觉得他是无心地泄露了事情的真相:“715-2”型歼击机的设计主要是他搞的。这个所谓的集体设计,不过是和那些集体创作组、写作组一样,只是个徒有其名的赶时髦的形式。石铁麟的论文就给代表们留下了这样一个强烈的印象:真正设计新式歼击机的人,就是今天这篇论文的作者和宣读者。石铁麟的论文也的确写得很精彩,一下子震动了所有参加会的代表。
杜恒在台下也被惊得目瞪口呆。自己花了许多年攻下的成果,这里面还有凌总和两个厂工人的很多心血,现在怎么全成石铁麟的啦?难道真像他在论文里讲的,他在十年前就开始这项研究了?他以前为什么一字不漏,而且反对得那么厉害?
石铁麟成了会议上的明星,这个找他要资料,那个向他请教问题,而杜恒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杜恒尽管不大相信在科研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可是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晚上,石铁麟找到了杜恒,他尽量用矜持掩盖着内心的极度兴奋,对杜恒说:“老杜,你在七〇二厂把‘715’送上了天,我的论文今天公之于世,这叫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我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人是实干家,干具体事还肯用功,但在理论研究上功夫太差。往后我们可以相互配合,你的论文写出来以后,如果不见外的话就交给我,我一定好好替你润饰一下。”
杜恒锲而不舍的目光盯住石铁麟:“你的论文把我研究的东西都包括了,我的论文没有必要再拿出来了。”
“怎么能这样说,各有千秋嘛。”石铁麟是准备好了杜恒会和他大闹一场的。他心里最清楚,杜恒为了这一天,忍辱负重,付出了多大的牺牲。今天眼看到手的荣誉,又被别人夺去。人到这时候是会眼红,是要拼命的。石铁麟突然意识到,在默默无闻的杜恒的身上,有一种潜在力量,这力量一旦爆发出来,就会把他的对手击垮。杜恒现在似乎是不屑于和石铁麟争夺这份荣誉,但是只要他想要,这荣誉什么时候都是属于他的。想到这儿,石铁麟的心里颤抖了一下,脸色也突然阴沉下来,说:“老杜,大会规定每厂只有一个代表。反正咱们厂有我在这儿可以把会议精神带回去。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回咱们厂也行,回七〇二厂也行。”
“不,我要回家看看。”杜恒说。
“那太好了。”石铁麟态度立刻变了,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情热话也热地说,“老杜,我身上就带了这么一点,给你爱人和孩子从上海买点东西带回去。”
杜恒一怔,他没有想到石铁麟会有这一手。石铁麟对他的态度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叫他琢磨不透。他没有接钱,只说了声“谢谢”,提着兜子就走出了饭店大门。
……
几个月以后,那个航空工业座谈会成了“右倾”翻案势力向党进攻的黑会。上海来了两个人,据说其中还有一个是报社记者,来到七一五厂找杜恒。了解那次座谈会的情况,而且口口声声说杜恒路线觉悟很高,在当时就看出了会议大方向有问题,不仅拒绝在会上发言,而且不等会议结束,就愤然退出会场,离开上海。那两个人想了解当时杜恒离开上海的具体情况。记者还带来一篇起草好的批判稿,请杜恒署个名。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把杜恒搞苦了,他的心都有点麻木了。他既不甘心无端遭到这种风雨的摧残,又不想投其所好乘风而上。他态度冷淡,不想署名。石铁麟害怕了,他在那个座谈会上出够了风头,他的论文也以简报的形式在会上打印散发了。而且他最害怕杜恒把他剽窃别人科研成果、逼迫杜恒离开上海的实际情况公开。现在是杜恒的机会来了,只要他几句话就可以将石铁麟置于死地,而杜恒则可以借此翻身,扬眉吐气,两个人的处境立刻可以倒过来。现实的政治斗争就是这样,突然把他推进了深渊;突然又给他一个可以飞黄腾达的机会。
石铁麟几乎是赔着笑脸,围着杜恒团团转了好几天。幸好,杜恒是个天生的不幸者,他搞科研时脑子是发达而健全的,对于这种政治却是愚昧无知。石铁麟的态度使他讨厌和感到莫名其妙。在他眼里,石铁麟其人就像这种政治一样复杂而不可捉摸。他宁愿承担飞机制造上最繁难的研究课题,也不愿稍微动点脑子去想一想石铁麟和政治一类的玩意儿。然而政治却是了解他的。深知他性格的石铁麟,趁机以科长的身份大包大揽,劝得杜恒心烦,为了摆脱纠缠,就同意在那篇文章上署上他的名。石铁麟不仅保住了自己,还赢得了那两个上海人的好感。
又是几个月后,随着“四人帮”这个邪恶的头衔出现在报纸上,杜恒一下子又成了被清查对象。这是石铁麟在设计科的群众大会上宣布的,根据是:杜恒和上海那两个来路不明的人的关系很可疑;杜恒在上海开会期间是不是接受了“四人帮”在上海死党的指示,不然为什么坐到讲台上却不发言,故意扰乱会场,向大会施加压力?
石铁麟却似乎是受迫害的英雄。第一批被批准晋升为工程师,提职提薪。他正满怀信心地等着坐到副总工程师的位子上去,不想凌子中带着工作组回厂了……
六
杜恒的说清楚会进行了好几个小时,关于杜恒的问题总算是弄得清清楚楚了。凌子中询问到会的人还有没有疑问,大家都说没有了。凌子中的目光转向石铁麟。沉了一会儿,石铁麟才笑着说:“凌总,今天这个会是不是有点想保杜恒?您由一个搞技术的改行搞起政治来了,是不是也有自己的目的?”
“对,我就是为了保杜恒才来的。杜恒没有错,更谈不上有罪。他是林彪、‘四人帮’的反动政治的受害者!”老工程师突然激动起来,眼里闪着凌厉的光芒,“我不仅保他,也想保你。你是个技术人员,脑瓜也聪明,如果踏踏实实搞自己的专业,也能给国家尽点力量。可是你却用政客的手腕搞技术,这就只能害人害己害国家。其实你也可以算是受害者,不过你和杜恒不同,杜恒厌恶林彪、‘四人帮’那一套,而你却乐于接受运用林彪、‘四人帮’那一套,甚至如鱼得水,借助政治运动的淫威又去糟蹋别人。”
石铁麟脸色煞白,他失去了往日特有的自制能力,气冲冲地站起来说:“我以设计科党支部书记的身份宣布:我们支部对杜恒的问题,对今天的会保留意见。”说完摔门而去。
凌子中也气得声音有些发颤:“‘四人帮’的政治不仅摧残了一批人才,也造就了一批会投机钻营的怪才。上边刮出一股风,下边就有人趁风撒黄土。因此,使每一场政治运动,总免不了要伤害无辜的人。如果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浪费和摧残人才不是更大的犯罪吗?我们应该开展一场反对摧残和浪费人才的运动。政治造成的弊病,还得用政治办法解决。这就是我毛遂自荐要当工作组组长的原因。”
大家没有再提出新的问题,一致同意立即解脱杜恒。
三天后,七一五厂召开群众大会。凌子中在会上代表国防工办党委宣布,任命杜恒为七一五厂副总工程师。
可是杜恒没有参加大会,一个技术员递给凌子中一个纸条:
“杜恒已被他爱人拖着去火车站了。”
一散会,凌子中立即坐车去火车站追杜恒,一路上他盘算着怎样做通陈佩珍的工作,最好是把她也调到市里来工作,那样在生活上和工作上对杜恒都能有个帮助。他似乎找到了一条出路,也觉得有些把握,因此在他枯焦的脸上,隐隐地透着一点难得的笑意。
197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