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浪漫挣扎
“你好!”
“你好!”
“你好!”
女人相同的声音在身后响了三次后,钟进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与这陌生的问候有关。他在回头之前,仍然情不自禁地向那个走在自己身前五米远、并对自己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某种傲慢之气的男人深深地盯上一眼。钟进回头时,正好有一股北风吹过来,他眨了几下眼,这当中那女人已叫出了他的名字。钟进愣了一下,随后也果断地叫出了女人的名字。
“梅林!”
他这么一叫,女人脸上立即笑开了花。
“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
“是有点不敢认。”
钟进伸出手同梅林用力地握了一下,并顺势将她扯进宾馆大门。隔着一层玻璃,屋里像春天般温暖,走了几步后,他们在大堂中央站住,面对面地相互看着。只有极短的时间,两个人的脸上便都起了不少红晕。作为男人,钟进似乎兴奋得更快,所以脸色更红一些。
“你怎么来这儿了?”
钟进有些迫不及待地问,眼神里都出现了钩子一样的东西,想尽快地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掏出来。
“想来就来了嘛!”
“你还是那么让人猜不透。”
梅林的话让钟进明显地感到是在开玩笑,他说出猜不透三个字时,有一种沧桑般的伤感不自觉地从内心流淌出来。梅林对他的话有些不以为然。
“其实压根不用猜的事,你总是往复杂处想。你还是戴隐形眼镜吧?”
钟进点点头。
“你是不是总觉得别人也同你一样都是戴隐形眼镜的家伙?”
梅林说着话自己先笑了起来。钟进也不去想这话里的意思,只管跟着一起笑,还打趣梅林。
“我记得八几年报上有条消息说,动物中也有近视的,好像还举了外国的一条狗作例子。”
“你可别以为《人民日报》会转发这样的新闻。”
钟进正要回答,别在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钟进抱歉地冲着梅林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伸手从衣服底下抠出手机放在耳边上,随口问了声谁呀。听见回答后,他知道是县委办公室主任赵云。赵云带着几个人刚到市里,住在离钟进住的宾馆很近的另一家宾馆里。他告诉钟进,他们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房间里呆着。随时等候钟进的指示。钟进要他们也别太紧张,该放松时还是得放松,只要不去洗桑拿就行。赵云说他们带了扑克来,可以凑在一起打打“拖拉机”。钟进说自己若有空,也会去同大家一起打“拖拉机”。收了手机,钟进再看梅林,心里不由得一动。梅林在他冲着手机说话时,将披在身上的米黄色羊绒大衣脱了下来,挽在手上,显出富有弹性的腰身。
“你比从前胖了些!”钟进忍不住说。
“哪有你这样对女人说话的,应该叫丰满。”梅林不待钟进再说什么,接着又说:“你该去开会了,这样的会迟到不好。回头我再来找你,我知道你住在302房间。”
钟进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二十分了。他连忙钻进电梯,上到十三楼,开了房间,拿上皮包便匆匆往会议室跑。市属九个区县的书记,除他之外的八个都已经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好了,钟进坐下后见市委书记还没有到,心里就踏实起来。他将皮包里的笔记本往外掏时,坐在右边的邻县王书记将头凑过来。
“刚才在大厅里同你说话的女人真漂亮。”
“眼馋了?心可别馋啰!”
这话脱口而出后,钟进就后悔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将玩笑开到梅林的头上,就迅速将话题转移到别处。
“听说你们县经济形势不错,什么时候请我过去学习学习!”
“光你说学习,不算数,要市委书记开口才行。去年你也说向我学习,可结果你们的增长速度比我们高零点一个百分点。”王书记不无揶揄地说。
“这正是向你学习的结果,前年你们不是也高出零点一个百分点吗?”钟进的话里有些反唇相讥的味道。
“你这话是不是有三局两胜的意思?”王书记说。
“若是这样理解,那也应该是九局五胜才行!”钟进说。
王书记显然懂得钟进话里的意思,他伸手拿起面前的一只茶杯,灌了一口水在嘴里,将喉咙堵住不再接话。钟进真的是想告诉他,自己在县里从县长到书记一口气干了九年,而王书记在他们县里才刚刚干满三年。这两个县的自然条件差不多,一直是并列全市最后一名。除非是提拔,否则没人愿意往这两个县里调。当初钟进只有三十六岁,在团市委当书记,能被派下去当一县之长,心里有一种被重用的感觉。哪知从此便不再动窝,虽然后来又当了县委书记,但重用的感觉早被遭遗弃的感觉替代了。前两年每到年底还有些风声说要调他走,从去年开始,连这样的风声也没有了,仿佛要让他在县里一直干到退休为止。
准两点半钟,市委方书记推门进来,在他身后跟进来的一群人中,钟进一眼发现了梅林。梅林也看见了他,脸上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你俩关系好像不一般?”王书记又凑过来说。
“正相反,不能再一般了!”钟进忽然多了个心眼,没有将真实情形说出来。他有点意识到,不让他人知道自己与梅林的关系可能更有利一些。
方书记落座后,第一件事是将梅林介绍给大家。钟进猛地听说梅林是《人民日报》驻本省的首席记者时,心中禁不住一阵惊喜,不过他竭力不让这样的心情流露出来,特别是不让正在察颜观色的王书记察觉。其余的人是新华社和别的新闻单位的记者,钟进以前都与之打过交道。别的区县书记也对他们不陌生,但方书记还是很认真地将他们逐个介绍了一遍。这之后,方书记才宣布这次紧急会议的议题是研究解决各地企业职工生活困难问题。
钟进本来一直避免在会场上与梅林的目光相遇,听见方书记宣布本次会议的议题后,他心里暗暗惊讶,便忍不住看了梅林一眼。梅林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一下后,钟进就意识到梅林似乎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右边的王书记表情突然轻松起来。钟进当然能想像出来,这样的会议议题,主要担子无疑是由市区的书记们来承担,各县的那些小企业只能是附带着提一提,最终总是由各县的头头回去自己想办法解决。像自己和王书记所在的县,那些产值只有几百万的小厂,根本就上不了方书记的记录本。钟进心里也轻松起来,他马上想到赵云他们那一帮人这次是白来了。往年这时候市里开会,常常一天之内得准备十几种材料和数不清的数据,而且说要就要,所以他总得提防着,将有关人员带在身边,急时急用,不至于措手不及。
心里一放松,钟进便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在大学里第一次见到梅林的情景,当时梅林用一根扁担,一头挂着一只木箱,一头挂着被窝洗脸盆等东西在学校门口问他,中文系报到在什么地方。钟进在头一天里已报过到了,但他一站到学校门口就恍恍惚惚地不相信自己真的被推荐上了大学。梅林问路时,他几乎将她当作一个上水利工地的女民兵。他告诉她如何走后,还一直盯着她看。本来在肩上放得好好的一只担子,忽然重了不少,梅林走开时,放在脸盆里的搪瓷缸,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钟进连忙跟上去,不由分说地将梅林肩上的担子接过来,并告诉她自己也是中文系的新生,快到中文系报到处时,梅林让钟进将行李放下来,她打开箱子拿出一套《安娜·卡列尼娜》递给钟进,面色红红地说:“这是我在路上作的决定,谁是第一个我认识的同学,我就将这本书送给谁!”钟进此前只听说过有这么一本书在社会上悄悄流传,突然间不仅见到了而且还得到了它,这让他大喜过望。但接下来梅林有些忧心忡忡地说:“我本来以为能得到它的人一定是个女同学。”钟进记不起来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梅林很高兴,居然冲着路边的学生宿舍楼响亮地喂了两声。钟进意外得到一本朝思暮想的书,他看了一遍后,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梅林要他再看一遍,他又看了一遍,感觉比第一遍还差。梅林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失望,甚至还轻轻笑了笑,并让钟进从此将《安娜·卡列尼娜》放在箱底藏好,也许二十年后他才能看懂这本书。钟进扫了梅林一眼,心里琢磨那本书还在不在家里。在团市委工作时,自己还在家中书架上见到过,后来举家搬到县里,似乎就没见到它了。按照别人的规律,像他和梅林这样相遇,肯定会有一段爱情故事产生。他们同学四年,什么事也没发生。毕业时,他们也只是握握手,两个人都没提那本书的事。
会场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发言的人,光说些心酸心疼的事,钟进很奇怪方书记这一次竟然能如此大度地听任大家像倒苦水一样,将各自管辖的地方的困境滔滔不绝地倾泻出来。这同以往年终总结大家发言时一个个容光焕发的模样大相径庭,似乎过去总在夸耀的那些政绩全都消失了。方书记很有耐心,除了不时记上几笔以外,还不时插话让发言的人将正说着的事情说得更清楚些。
快五点钟时,钟进发现梅林将左手老在桌上举着,那样子看似无意间扶着额头,但在钟进看来好像是在暗示什么。他想了好一阵,终于意识到,读大学时同学们要求发言,总是这么懒洋洋地在课堂上举着手。钟进一想到梅林可能是在提示自己赶快抢着发言,就知道这个会开得有些玄机。刚好这时前面一个发言的人说完了,钟进想也没想就开口了。
“我来汇报一下我们县里的一些情况。”他说了这么一句后,赶紧喝一口水,用几秒钟的时间来梳理一下思绪。“方书记去过我们那里的汽车配件厂,它是县里的龙头企业,但这两年却是每况愈下。今年下半年更是糟糕,全厂有三分之一的人下岗,上半年亏损了一百多万,下半年估计不会少于两百万,十一月份的工资到现在还发不出来。”钟进说话时,睃了梅林几眼,见梅林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他像是得到鼓励,一狠心即刻编了一个故事。“上午接到开会通知时,我还在厂里向工人们做说服工作,那些下岗工人要抢厂里的大卡车,到市里来请愿。”说到这里,钟进看见方书记在本子上记了一笔。他继续说,“后来,我总算将他们说服了,他们答应给各级领导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哪怕生活再苦,他们也会忍耐着。”
见钟进有些说不下去,方书记挥手止住他,然后问钟进右边的王书记有无话说。王书记说他们县里的情况还不错,有困难,但没有闹事的。方书记马上掐断他的话,自己作起总结来。他说市里知道各区县有困难,所以专门筹了一笔款子,用于解决困难企业中的困难职工的生活问题。他再三强调,元旦在即,年关也快到了,这种时节稳定是关键中的关键,只要大局能稳定,哪怕花点钱也值得。接着他就开始照着面前的笔记本,一个区,一个县,一个厂地宣布,给谁十万,给谁八万万。钟进听见方书记宣布给县汽车配件厂七万元救济款时,那感觉就像是在大街上捡到一只钱包一样。王书记在一旁急坏了。他连说了两次他们县里也有困难。方书记都不理睬。王书记像是吃了大亏一样,拿出烟来想抽又不敢抽。直到方书记最后宣布,除开先前的那些数目以外,再平均给每个区县十万,作为各自的拨动款后,王书记才平静下来。
散会后,方书记不让大家走,他已安排了晚宴,给梅林接风,饭后还有卡拉OK。方书记开了口,自然无人敢走。
钟进回到房间正要给赵云那边打电话,电话铃先响了起来。他抓起话筒一听是梅林的声音。
“你好像比读大学时聪明一些了。”梅林笑嘻嘻地说。
“换了别人我可能不懂,对你我还是能懂一些。”钟进随手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将进门时就打开的电视机关掉。
“你没有将我们的同学关系说出去吧?”梅林问。
“没料到同学四年,从没有一宗事能想到一起。分开这么多年后,反倒能想到一起了。”梅林慨叹地说。
“你住哪个房间,我来看你!”钟进说。
“现在不行,方书记马上来。还是我找机会来看你吧!”梅林说。
挂上电话后,钟进忽然心血来潮,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本来想问问书柜里是不是还能找到那本很旧的《安娜·卡列尼娜》,一听到妻子的声音他又改了主意,只是问问家里有什么事情没有。妻子说家里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汽车配件厂的工人好像是下午上街闹了一通。钟进听了这话,顿时吓了一跳。妻子也说不清事情原委,她只是听大院里的人在议论。钟进马上给赵云打电话,让他立即了解一下,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赵云叫他放心,一定是大不了的事,否则早就有人报信来了。钟进在等赵云回话时,想到赵云的话很有道理。自己在县里呆了九年,早已是树大根深,从县长金河开始,不说是百分之百的干部对自己尊重,百分之九十还是没问题。
十分钟后,赵云就打电话过来,说是没问题,下午在街上瞎闹的是汽车配件厂几个喝醉了酒的在岗工人,其余的人都是看热闹的,那几个人在大街中央撒尿,巡警过来干预时,他们动手打了巡警,好在别的警察很克制,没有硬将他们往派出所弄,而是打电话让厂里来人,将他们先带回厂里,待他们醒酒后再作处理。
“我还以为自己是个乌鸦嘴。”放下电话后,钟进自己说了一句。
邻县的王书记在外面敲门,喊他去赴宴。钟进开门后,王书记盯着他看了几眼。
“你下午那段话竟值七万,真让人不敢相信。”王书记说:“我后来琢磨,一定是《人民日报》的那个梅林在给你打暗号。”
“你已是个成熟的男人了,难道还不明白漂亮女人不能多看,看多了就会想入非非。”钟进说这话时,又有一种不情愿,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不说。
听他这么说,王书记好像放下心来了。
“我是多看了几眼,她哪像四十多岁的女人,稍不留神就错当成了二十几岁的大姑娘。”王书记说话时,眼睛又盯上了站在电梯门旁的女服务员。
在等电梯的时候,九个区县的书记都到齐了。大家都说,开天辟地没有的事,诉苦居然诉来一堆钱。大家议论时,都将目光往一个胖子身上集中。胖子是市里一个区的书记,同方书记私交不错。以往市里要开这样的会议时,他总能提前向大家提供一些信息。这一次胖子也在云里雾里,他叹息如果早点知道风声,自己还可以报出几十家特困企业来。电梯来了,九个人都挤进去时忽然响起尖厉的警报。大家都说胖子一人占了两人的分量,要胖子下去。站在门边的钟进一声不吭地退出电梯。电梯哗地一下关上后,将钟进孤零零地扔在那儿。
“钟书记,你资格最老,反而让着他们!”
钟进一回头,见是女服务员在同自己说话。他没有答腔,只是微微一笑。
电梯再来时,门一开,里面只装着梅林一个人。
钟进本想问问梅林个人的情况,但三楼到一楼只有很短的距离,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电梯就停下来了。在大堂里等候的王书记他们,见到钟进同梅林从电梯里出来,脸上虽然都挂着笑意,笑意背后都有些怪怪的东西。钟进看出了这些,往餐厅里走时,他有意落在最后,与梅林隔得远远的。
他这样做本来是为了疏远,哪知接下来的情形正相反,那先进餐厅的八个区县书记很自然地围了一桌。在旁边招呼的市委办公室的一位副秘书长很明确地说,八个人一桌,所以钟进没办法插进去,副秘书长一伸手,将他拉到梅林身边,让他坐下来。这时,别人还没来,这张桌子旁只有梅林和钟进两个人。钟进就有意大声说着话。
“有幸同梅记者共进晚宴,这也是我们这个穷县的光荣。”
那边的人没有一个答话的。
“你们再过来几个人吧!”梅林说,“免得等会儿方书记来点将。”
“要是你能保证我们县里的消息能上《人民日报》,我马上就过来。”这一次王书记抢先接了话。
“不管什么消息都行,是吗?包括批评你们!”梅林说。
“批评我也乐意。可惜我们那里没有乱真的假货,否则,我怎么也要让你批评一回,那样就不愁产品的销路了。”王书记振振有辞地说了一遍。
别的人跟着哄笑了一下。
门口闪进来钟进在碰见梅林之前,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男人。胖子嘴快,马上喊他为吴秘书。吴秘书点了一下头后,对大家说方书记来了。大家赶紧站了起来。
方书记进来后,果然就点将,要那边桌上过来几个人。结果,胖子和王书记都挪了过来。其余记者和方书记的随从一样的人,正好将两张桌子填得满满的。
席间,方书记主要同梅林聊。钟进顺便得知梅林从浙江那边调过来有整整一个月了,前一阵子一直在省城里跑,今天是第一次下基层,跑地市。梅林说她还很想到县里去走一走,尽快地熟悉本省基层的情况。方书记马上指着钟进和王书记说,他们两个县过去很穷,这两年发展很快,经济增长速度一直是全区最高的,要去就先去他们那儿。王书记一听,马上就表态欢迎梅林早点去。钟进也跟着说欢迎,不过表情没有王书记热烈。方书记对钟进似乎有些不满意,他告诉梅林,现在全市各区县一把手当中,只有钟进在一个地方呆得最长,所以,真要了解情况,同他谈谈可能收获更大。梅林当即答应,这两天就安排时间,到钟进那个县里去看一看。钟进心里高兴,脸上还是淡淡地没有太多的表情。方书记见了就开玩笑说,钟进现在样子有些油,肚子里的货还是不少。
因为都是有身份的人,酒席上气氛不算热烈。只是省报的两个记者,端着酒杯同每个人纠缠着敬了一杯酒,过后又归于平静。钟进也向梅林敬了一杯酒,说的是希望早日在县里见到她。
吃完饭,方书记就带着大家马不停蹄地上到六楼的卡拉OK歌厅。歌厅里早有一群女孩在等候着。方书记要大家放心,这些女孩都是宾馆的服务员。钟进他们细看时,果然个个都有些面熟。他们来市里开会总住这家宾馆,见得多了,就记住了她们的面相。胖子第一个拿起话筒先唱一首老歌《草原之夜》,这是书记们开会时的老规矩,胖子的歌唱得的确不错。接下来方书记就要梅林来段越剧,梅林推却时,大家都不依,说从浙江过来的人怎么会唱不了越剧。梅林没办法只好来了几句《黛玉葬花》。她只唱到半截就停下,但还是博得满场的喝彩声。轮到钟进同梅林跳舞时,钟进将这情形嘲讽了一番。
“其实胖子唱得比你好,你这是在享受拍马屁的特遇。”钟进说时轻轻捏了一下梅林的手。
“我还不清楚自己的半斤八两,他们是在为报社鼓掌。”梅林也轻轻地回捏了一下。
“刚才我可是没鼓掌。”钟进说。
“没鼓掌并不等于你心里不想。”梅林说。
说了几句后,钟进以为梅林要问自己家庭情况,可梅林直到一曲终了,也没提及这方面的问题。梅林不问,他也不好反问,只是舞曲完时,他才说了句话。
“别人当记者老得很快,可你怎么保养得还像个大姑娘?”
梅林有一阵没有作声,直到钟进剥了一粒口香糖递给她时,她才重新开口。
“别人这样说说可以,但你不能这么说。”她顿了一下又说:“你别以为这话会让我高兴,其实我心里比说我成了老太婆还难受。”
梅林没有再往下说,钟进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时省报的那个女记者过来请钟进唱《心雨》。钟进走到舞池中央,他唱了一段男声,轮到女声唱时,他回头环顾一下四周,梅林的座位上空空荡荡的,不见了人影。钟进顿时没了情绪,他硬着头皮将一首歌唱完。他刚回到座位上,梅林也回来了。
快九点钟时,先是胖子要走。接着王书记也要走。这也是规矩,书记们来市里开会,多数是吃过晚饭就往回赶,很少在宾馆里过夜的。他们走时,一边同梅林告别,一边同她交换名片。钟进最后一个上去,梅林除了给他一张名片外,还小声告诉他一个电话号码。钟进回到房间里,赶紧用笔记下来,然后用手机试着拨了一下这个号码。对方的铃声响了半天,没有人接。
钟进给司机小马打了个电话,问他今天想不想回去。小马在那边很奇怪,说走不走他都听书记的。钟进一想也觉得自己的话问得有些失身份,就马上决定今晚不走。他一个人在房间呆了一个小时,总想门会被敲响,或者电话会响铃。到了十点半钟时,他有些憋不住,又想回县里去,再给小马打电话,可小马房间里无人接。他知道小马在市里有个相好的女孩,小马在这件事上也不怎么瞒他。加上小马将家里的事处理得特别好,他更不愿去多惹这类扯不清楚的麻烦。找不着小马,他又开始找赵云。让赵云带人过来,玩一把“拖拉机”。
赵云他们很迅速,不到十分钟就赶了过来。四个人将茶几一摆,还没商量好谁同谁打对家,外面忽然有人按门铃。赵云正想去开门,钟进将他拦住,自己亲自将门打开,门口站着的真是梅林。
进屋后,听钟进一介绍,梅林更加大方,并要同他们一道玩牌。钟进本想找借口让赵云他们走,自己单独同梅林好好谈谈,他连说了两遍,梅林可能不熟悉他们这牌的玩法,但梅林总说自己悟性极好,不管什么花样的扑克牌,只要打两盘,她就可以掌握。后来钟进就同梅林打对家,第一盘上来就将赵云他们剃了个光头。惹得赵云反复说钟进与梅林是天生的一对。钟进怕梅林计较这话,就打圆场说赵云的嘴不是赵云自己的,而是办公室主任的,私下说的话都是不算数的。梅林一点也不在意,只是说要给赵云他们再剃一个光头。这一次是梅林做主家,她刚将底牌扣下,钟进就用一对小王反了,他将底牌拿起来,挑了一阵再扣下时,梅林迫不及待地用一对大王反了回去,赵云他们见了叫苦不迭。果然一出牌时,梅林先来了个四连对。等到钟进得到机会先出牌,竟一下子来了个五连对。赵云他们免不了又被剃个光头,赵云摸着头发说,从没见到钟进有如此好的运气,一定是福星临降,有贵人相助。
梅林虽然玩得兴高采烈,可一到十一点半,她就扔下手中的牌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钟进以为她还会打电话过来,就将赵云他们撵走,可他瞪大眼睛等到半夜一点,电话也没响。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他就往回赶,年底来了,县里事情太多,他不敢再在市里等着与梅林叙旧。钟进还将赵云带在车上,问他今年全县各方面的真正统计数字出来没有。赵云说,正在弄,不过很难,现在的人说困难时,困难比天还大。说成绩时,成绩也比天还大。钟进要他一定得想办法弄到比较可靠的数据。赵云还告诉他,自己在宾馆里无意中碰见邻县的办公室主任了,他们也住那家宾馆,但应付紧急情况的一班人比自己这边庞大,吃起饭来,一桌都挤不下。就这样王书记还说不够,王书记的要求是,任何资料报告都必须在半个小时内拿出来。
“除非他们带着电脑。”钟进说。
“那倒没有,但他们在宾馆服务中心租了一台电脑。”赵云说。
“这确实是个先进的办法。这样吧,回去后你去找财政局,就说我的意见,让他们想办法给弄一台电脑。要便携式的,出门时拿着方便。”钟进说。
“不是说财政局不敢听你的。但我怕会带来不妥。我们这边一配电脑,那政府、人大和政协不都会照着样子做?依我看,这一次你帮汽车配件厂随手要七万块钱,就让他们从别处挪一台电脑出来。”赵云说。
“你这主意好是好,就是有点黑心。这七万块他们都得发给工人,那电脑的钱可得自己垫。”钟进说。
“搞企业的人知道怎么屙银子。这一点不用我们操心。你点个头,我去操办就是。”赵云说。
“这年终总结会,肯定逃不过这十天,有个电脑,大家就不那么紧张。”钟进说。
赵云将这作为默许,他不再提这事,转换话题说起别的。
“王书记这人太精,这一次他恐怕又想在数字上压住我们。他那个办公室主任同我关系比较好,昨天他来房间看我,走时像是故意拉下一份材料。我看了看,是他们县里的概算,平均增长率是百分之八点九,比市里规定的正好高零点一个百分点。隔了半个小时,他又慌慌张张回来找。我知道他会回来的,故意弄了几滴墨水在那材料上。让他明白我看过了。”赵云说。
“你还会将计就计,真让人意想不到。”司机小马扭头说了一句。
“这套把戏骗不了我,别看那封面上印着机密两个字。其实是假的。我估计他们今年上报的平均增长率不会少于百分之九。”赵云说。
钟进忽然叹了一口气。
“每年一到上报统计数字的时候,各区县就比赛着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钟进说。
“这有什么办法,上面就是根据这些数字来判断下边政绩的哩。”赵云说。
“论玩数字游戏,我们这种小县永远也赢不了别人。”钟进说。
车上沉默了一阵。公路上出现一块欢迎来到钟进他们县的铁皮做的门架子。司机将车停在了架子下面。钟进走下车,站在边界上向两边地里看了看,越冬小麦长得都差不多,分不出谁比谁的好。山上的树木也一个样,有茂密的地方,也有稀疏的去处,连农民盖的房子也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边界那边的小桥头,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一架板车上低头抽烟。钟进走过去,递了一支红塔山给他,中年男人有点受宠若惊。钟进问他今年收入怎么样。
“没细算过,但用起钱来好像不如去年顺手。”中年男人将红塔山夹在耳后说。
“照发展规律来看,总该有点增长吧!”赵云问。
“这个得问我老婆,家里每一分钱的来龙去脉,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听她的意思,茶叶收入比去年好,粮食却差了,两相一抵,大概还能持平。”中年男人说。
“你住哪个垸子?”钟进问。
“那里!”中年男人伸手一指。
钟进心里一怔,他没想到这人是自己县里的。
“你是钟书记吧,我在电视里见过你。”中年男人说。
钟进点头算是默认了。
“你弄这板车干什么?”钟进问。
“碰巧从山上有些什么货下来,担不动的,我就帮忙拖一拖,挣几个工夫钱。”中年人说。
“垸里其他人家怎么样?”钟进问。
“我们家还算好的。想吃肉时,还能去买它斤把回来。别人家,要念叨好久,然后就像忍痛割爱一样,到镇上去拎点回来。”中年人说。
钟进和赵云被忍痛割爱这个词逗得笑起来。钟进见时间还早,就想到中年男人家里去看看。他一说,中年男人高兴极了,马上站起来,对着那边的垸子大声吆喝了几声。一直等到垸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应声,他才喊道:
“秀珍,有客人来,快烧壶热茶!”
到这时,他们才问清中年男人名叫段文化。段文化拉着板车,同钟进并排走着。他说自己只读了五年小学,但爷爷硬让他叫这个名字,所以,每当别人叫他的名字时,他都不好意思。所以他下决心让孩子读书,幸好两个孩子都还成器,现在一个读高二,一个读高一,老师说他俩考大学都很有希望。但他又着急,将来怎么能供养得起两个大学生。报纸上总在说农民富了,可在他们这儿再富的家庭只要出一个大学生,马上又要成为贫困户。钟进本想为段文化出点主意,他环顾一下四周,该种桑树茶树的地方都已经种上了,地里也很少有休耕的,全都种着油菜和麦子。赵云在身后小声介绍,这一带农民历来是全县最能吃苦,最勤劳耕作的。除了县城周边的菜农,这儿是比较富的地方。钟进没吭声,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心里想的是最刻苦读书的是农村的孩子,但上不起学的也是农村的孩子。
司机小马在这种机耕路上开车,走得比人还慢。他们都进了段文化的屋子,那辆黑色奥迪还在半路上慢慢地爬。段文化的妻子秀珍,一见是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县委书记,慌得险些让正在往水瓶里舀的开水烫伤了手。屋里收拾得还算整洁,只是这一带的人都习惯将猪养在堂屋里,紧靠门洞便是猪窝。好在钟进在这个县呆久了,已经习惯。哪怕现在椅子就摆在猪窝边,他也不太在意。用炒菜的锅烧开水泡出来的茶,另有一种香味。
“秀珍,你也不容易,养了两个上中学的孩子,外加一头大肥猪。”钟进呷了一口茶说。
“是不容易,才四十的人,看上去都快六七十岁了。我同他昨晚商量好了。”秀珍用嘴努了段文化,“反正我们最多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大学,他们俩谁先考上大学,还没考上的就得在家干活挣钱作贡献。”
“只能如此,伤一个,保一个,若想保两个,到头来一个也保不成。”段文化说。
“你们这想法倒也实际。”赵云说,“只是太残酷了点。”
“先别这样想嘛,事到临头,说不定我也可以为你们想想办法。”钟进说。
“钟书记能关心,我们领情了,可田地里只能有那么多收入,不是电视上说的,每年能增长百分之多少。”段文化说。
“这也是你在电视上老说的嘛,叫做在家庭内部引进竞争机制。”秀珍也说。
门外自行车铃声一响,秀珍就高兴地笑起来,说今天是星期六,孩子们回来了。果然,门口对着的那段路上,两个大男孩同骑一辆自行车,说说笑笑地往家里驶来。秀珍到门口接着他们,嘴里叫着大毛,小毛。大毛进屋后,挺大方地冲着钟进叫了声钟书记,小毛只是腼腆地看一眼,低下头什么也不说。接着就一头扎进里屋。段文化做了半天工作才将他们都劝出来,同钟进说说话。
“你爸妈说了,将来两个孩子只能有一个上大学,这竞争很激烈呀!你们心里有准备没有?”钟进开玩笑地问。
“这事谁说了也不算,主要靠高考成绩。”大毛很自信地说。
“哥哥说得对,这事还得看各人的学习成绩。”小毛说时,眼神里掠过一丝忧郁。
“这事你们别太着急,还是先好好读书,有什么困难到时可以来找我。”钟进说。
“等他们毕业了,你不知调哪儿去了。”段文化说。
“怎么调也出不了中国吧!”钟进说。
这时外面有人吵起架来,中间夹杂着小马的声音,赵云赶忙出去看了看,回来说,旁边的那户人家认为小马的车将他家的晒场压坏了,非让他赔偿不可。赵云还说那个男人有点像是从县城里下岗回来的工人。段文化马上证实说的确如此,那人叫徐飞,是从汽车配件厂下岗回来的,平时在镇上摆个修理摊,给人修车补胎,一天挣不了几个钱,所以总在垸里骂人发牢骚。钟进想了一下,便往门外走。
徐飞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一眼认出钟进,马上将身子从小马面前正过来,对着钟进。
“徐师傅,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为了汽车压了晒场,你是想我出来同你说说话是吗?”钟进开门见山地说。
“没错。”徐飞也不含糊地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上面总在说什么都在好转,可我们日子却一天比一天糟。昨天在街上蹲了一天,连个补车胎换气门芯的人都没有。”
“这些情况,我们不是不知道,这次去市里开会,还专门为你们厂下岗职工要了一笔救济款。钱虽不多,但能先对付一阵。”钟进这一说,徐飞马上就静了下来。
旁边的人却又闹起来。说当工人总是老大哥,分财产总是优先,他们这些当农民的,一年到头只靠从泥土里扒几个小钱,却从来没人关心。他们还说前两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晒腊肉了,可今年每一处屋檐下都是空的。钟进看了看垸里,各家的屋檐下果然什么也没有。这时,段文化提高嗓门说了大家一通,他说,钟书记好不容易来垸里一回,大家便如此不讲情面,那以后还有谁敢到这垸里来。有人不服气,说当领导的就是要能听取群众意见,提提意见,发发牢骚,总比造反闹事要好。这人一说,别人也跟着说,现在村干部见了老百姓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不是躲就是绕着走,镇干部成天到晚只顾往县里跑官,在家里偎老婆,县干部只是在电视里成天讲话作报告,想扯都扯不下来,好不容易逮着个对话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
“钟书记是我请来的客人,不管怎样,你们今天不能对他无理,否则我不答应。”段文化说着便将钟进扯进自己家里。
重新坐下后,钟进让段文化找几个人进屋来聊一聊。段文化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出门将徐飞他们几个叫到屋里。真正心平气和地聊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新鲜和重要的,他们所说的事钟进几乎都知道。比如像干部吹牛虚报哇,多吃多拿哇,等等。他们说话时,秀珍就开始煨火做饭了,钟进开始并没有意识到,等到秀珍从门外提了一只血淋淋的公鸡进屋时,他想说中午不在他们家吃饭已不行了。他只好耐着性子同徐飞他们聊下去。
说到如何提高大家的收入,徐飞他们也没有什么高招。他们只知道要上面减轻企业和农民的负担,但他们并不能认定这负担一减,好日子就会像翻跟斗一样,一个比一个蹿得高。徐飞甚至还反对搞什么股份制,他说自己没钱,就是有钱也不去买什么股票,他现在怎么说有困难还可以去找一找各级领导,那样一搞,领导一下子便将责任推光了,让各人去自谋生路,他可不上这个当。钟进同他解释了半天也没用,倒是小毛冷不防从里屋里走出来,说了一句。
“现在不管哪里竞争都是残酷的,除了自己没有谁救得了谁。”小毛像是要上厕所,手里拿着一张草纸和一本数学参考书。
“你懂个屁,什么时候不将手伸到爸妈荷包里掏钱了,你才有资格同我说话。”徐飞说。
小毛不理他,独自出门去了。
钟进见时间还早,就提出到屋后的山上去看看。段文化连忙开了后门,大家相跟着往山上爬。走到半山坡上,段文化提醒钟进注意脚边有个深坑。钟进看了看,那坑足有一人多深。段文化说,这是大毛、小毛兄弟俩上小学时挖的,他们想在家附近找出一座什么矿,就偷偷地拿着工具每天放学后溜到后山上往下挖。挖了半个月段文化才发现,可段文化劝不了他们兄弟俩,后来还是学校的一个老师来告诉他们,在地球这个位置的相应的那一边,美国有个大油田,他们可以将地球挖穿将美国的石油取过来,可他们这一辈子什么也不做也挖不到美国,倒不如好好读书,几年后,考托福去美国,找机会在那儿开采石油,那就方便多了。老师的一席话才将兄弟俩的念头改变,从此他们读书特别勤奋。钟进觉得这个老师很不错,就问这个老师现在在哪里。赵云在背后扑哧一声笑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赵云这话将段文化说愣了,他看一阵又点头称是。
“只是胖了,高贵了,不敢认。”段文化说。
“你不说我还忘了,那时我还在这里当小学校长。”赵云说,“你这两个孩子是不错,将来会有出息的。”
大家绕过那土坑往山顶上走,刚到山顶,钟进的手机就响了,可他怎么也接不着,虽然到了这样高的地方,但信号还是太弱。钟进在心里猜这人可能是梅林,因为早上离开时,没有机会同她告别一声。当然,他也觉得不大可能。站在山顶一看,四周的情况更清楚明白,南山镇这一带的人真是很认真地伺侯着自己的土地,除了清一色的石板,只要有土的地方,总会种上点什么。钟进心里想得很透,这样的土地,这样的耕作,能在一种收入上稳定下来就非常不容易了,想让它以连年百分之十的速度增加增长,只能是用笔来生花。
钟进望着山上山下,入冬的田野灰蒙蒙的,太阳照着那些还不能封行的麦子,有些无精打采。山坡上的茶树被霜打过之后,青青的叶子上有些泛黄。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正隔得远远地在一面山坡上,往茶树底下挑土粪。都快腊月了,他们都还穿着单衣干活。钟进就想,一定要让梅林来县里看看,写篇无论什么样的报道,在《人民日报》上发一发。他差一点马上将这话对赵云说了出来。
下山时,钟进还在琢磨着自己来这个县九年了,这个县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还没有上过《人民日报》,心里觉得不可思议,一不留神,几乎掉进那个大毛和小毛想找出矿床来的深坑里。幸亏赵云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扯过来。
回到段文化家里,秀珍已将饭菜做好,满屋子飘着鸡肉香味。赵云开口就赞叹。
“还是家里做的鸡好,能闻到原汤原汁的味道,在酒店里,非要动嘴才能尝到,少了一样感觉。”
上了桌以后,见大毛和小毛还躲在屋里不出来。钟进就主动叫了两声,他们虽然应了,但还是不肯出来。段文化说这是他家的规矩,来了客小孩是不能上桌的。秀珍添了饭给他们送到里屋去。钟进刚吃了几口饭,小毛就在屋里叫妈妈。秀珍明白小毛是要好吃的,不好意思地夹了一块鸡肉又到里屋去了一趟。回来时,钟进问她怎么不给大毛也送点去。秀珍说大毛懂事,一向不争这些小的方面,但分数若掉下一些,他便非常认真地同自己计较。
“将来还是大毛这样的孩子有出息。”段文化顺嘴说了一句。
“你不能这样说,让孩子听见了可不好。”钟进小声提醒。
“农村的孩子乱捶乱打惯了,不比城里的孩子娇气,没事的。”段文化说。
吃过饭后,段文化唤孩子出来送客,大毛出来了,小毛却不肯出来。叫了好几遍,小毛才在门后露出半张脸,并且什么也没有说。
小马将车一发动,徐飞就飞快跑过来,要搭便车回厂里去看看。钟进知道他是想回厂去等市里发下的这笔救济款项,爽快地答应下来。段文化和秀珍不停地请钟进有机会再来家里坐坐。
车子驶完机耕路,上了公路后,小马的呼机和赵云的呼机,便响成一片。上面反复显示着一句话:你们在哪里,请同办公室联系。快到南山镇时,赵云才用手机同县委办公室联系上。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那里的人担心车子在路上出了事,所以才这么着急。过了一会儿,小马告诉钟进,南山镇的李镇长在公路边站着。小马将车速一放慢李镇长就迎上来。
钟进开门出去时,有一只小虫子或是飞尘什么的钻进了眼睛里。他用力眨了几下,李镇长反应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递给钟进。钟进抽了一张揩过几下,没事后,才开口问李镇长是不是有什么事。李镇长说没事,只是因为县委办公室打电话来查询,有没有见到钟进的车子从镇里经过,他就一直守候在路边。钟进知道李镇长的心思,这家伙当镇长乡长什么的都快十年了,一直想到书记的位置上坐坐,或者调到县里去。钟进几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从心里不喜欢这个人,特别是一见到他那高高大大的身子老是见人点头哈腰,心中就不舒服,觉得他媚气压过骨气。
“让你辛苦了,这样吧,我捎你一程,回家去看看老婆孩子。”钟进不动声色地说。
李镇长有些喜出望外,连忙钻进车内。见到徐飞时,还愣了一下,然后问他今天怎么不上街补胎修车,今天的生意可好。李镇长没说假话,镇里路边的修理摊上,没有一处不是摆着几辆自行车等着修的。
“若是我们厂的生产也像今天修车的生意,那我才会真高兴。”徐飞冷不防这么说了一句。
钟进和赵云都没搭话,他俩都有些困,一个在前排,一个在后排,眯着眼睛睡着了。李镇长对钟进在这个时候打瞌睡仿佛特别失望。
小马开车技术非常好,徐飞在汽车配件厂门前下车时,都没能将钟进惊醒。当钟进在自己家门前醒过来时,略有责怪地说徐飞下车时,不该没有叫醒他,让他能同徐飞打个招呼。他泛泛地说着,小马、赵云和李镇长都以为是说自己的,又都以为是说别人的。听着钟进的话,他们的脸色都不大自然。钟进下了车后,让小马辛苦一下,再送一送李镇长。李镇长的意思本来是想跟着上钟进家坐坐,听见这么一说,他只好又回到车上。
一进家门,妻子王月琴就迎上来,伸手接过他的皮包,并拂了拂他身上的几根头发和一两点头皮屑。等到他在沙发上坐下,王月琴不仅已给他泡上了一杯热茶,还给他抱来了呢大衣。在车里坐着有暖气,屋里却是没有的,只有一盆炭火,由于刚刚加上新炭,火势不旺,屋里清冷清冷,对这一切钟进早就习惯了,过去他总在部属们面前讲这些,要他们千万别见异思迁,只要有哪个女人在身边呆着,自己觉得舒适就行。可今天,他却有点不一样。
“是不是你总打电话到办公室去问我在哪里?”钟进将一双手放在炭火上方向。
“大家都不知道你的踪影,我心里着急。”王月琴说。
钟进不再往下说,他坐了一会,就起身到书屋里,刚走近书架,就一眼望见那本有些发霉的《安娜·卡列尼娜》的书脊。钟进伸手将它取下来,打开来,梅林写的一行字猛地撞入心头:新的生活,新的感觉,新的喜悦。书上有梅林的签名与日期,但没有写送给谁。钟进这时清楚地记得当时梅林拿出这本书就送给了自己,那些文字显然是一开始就写好了的。钟进将书揣进大衣里,说是到办公室看看文件。这也是他过去的习惯。王月琴没说别的,只叫他一进办公室的门,就先将电暖风机打开。
钟进一到办公室就看见案头上摆着一大堆文件。他将它们扒到一边,打开《安娜·卡列尼娜》,望着那一行字出神。在清醒的片刻,他忍不住问自己这是怎么啦,孩子都上高中了,自己怎么会突然对另一个女人产生一种目前还说不清楚的感觉。
还在胡思乱想,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愣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听见的竟是梅林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钟进问。
“我只是想看看你这书记节假日还办不办公,然后再来判断一下你到底是用几分力气在干活!”梅林的语气有几分兴奋。
“你回省里了吗?”钟进问。
“我正在回省里的路上。喂,我告诉你,别以为你资格老,方书记可不太喜欢你。今天上午我和他又谈了一次。当然,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全市面上的工作。一谈到各区县的工作,就免不了要涉及到各区县的一把手。方书记很少谈及你,如果说他用三十分钟来谈另外一个人的话,那么谈到你的时间恐怕只能约计为一分钟,三十分之一这可是不成比例的比例!连我都觉得方书记这样对你是不是太残酷了点。对你说实话,正因为他这样对你,所以,我有点不喜欢他。”梅林说了一大通。
“有些话,可能我们得当面说,电话里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按道理,像我这样在县里干了这么久的人,起码对付上一级领导应该是游刃有余。可我总觉得自己在方书记面前吃不开,也发挥不好。好像他是我的克星一样。”钟进说。
“有个消息可以让你放心。方书记要调省里工作,可能近期就走。”梅林说。
“原来如此,他这么大发善心,将大把大把的救济金往下面扔,他是怕这期间工人闹事,会将自己升迁的事闹黄了。”钟进说。
“不管怎么说,这钱花在工人身上,总比让像你这样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吃掉喝掉要好!”梅林说。
“这倒是个大老实话!”钟进说,“我们县的财政收入现在连干部们吃喝都不够了。我现在正愁怎么给他们发过年费哩!”
“我想最近到你们那一带去调查研究一下,你说我是先去你那儿好,还是后去你那儿好?”梅林说。
“这个我不知道如何理解,但我想于公怎么都一样,于私就不好说了。”钟进有些开玩笑,“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
“我不想猜。”梅林说。
“那我告诉你——”
“你怎么这样笨,我不想猜也不想听!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梅林打断钟进的话以后,便将电话掐断了。
钟进对着窗口愣了半天,终于将那本书放到桌子上,随手抽了一件什么材料看了起来。他扫了一眼,见是南山镇今年全年工作的总结材料,便扔到一边不想看。他伸手去找别的文件材料来看时,心里又改了主意,重新将那扔了的几页文字捡起来。
这种材料的格式他早就熟透了,因此,他不看那些过渡文字,只看统计数字和事例。至于材料上说的经验教训,他更是不屑一顾,各乡镇的事他早就烂记于心,见到底下那些人关于这些事的文字时,他有时真像喝汤喝进一只苍蝇一样恶心。南山镇今年经济增长率是百分之十二点二,工业产值增长为百分之二百零一,多种经济增长为百分之十三点七,粮油产量增长为百分之九点八。钟进对着这组数字笑了一下。他只相信关于工业产值增长的数值,虽然一年中翻了两番,但这是可能的,因为南山镇去年还只有个年产几万元产品的根雕厂,今年则多了一个家具厂,一个只有一台车床、一台钻床的修理厂。钟进忽然想到李镇长他们在设想这个数字时,一定将街上修车补胎的徐飞他们的收入也算成了工业产值。
接下来,钟进就见到了事例,他们说的竟然是段文化一家。说段文化农闲时一架板车跑运输收入约三千,茶叶蚕茧收入约四千,其他粮油生猪等收入约三千,而且还说像这样的万元户,在南山镇的今天已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钟进看到这里心情一下子糟透了,并不是他由此想到了大毛和小毛兄弟俩将来谁供养谁上大学的问题,而是县里正面临着如何向市里上报今年经济增长情况。用赵云的话说,县里的工作没有巧,只要年终总结写得好。赵云早将今年工作的得失,概括出了新意,但这统计数字却怎么也定不下来。
钟进在办公室里闷坐了许久,依照各方面的情报来判断,别的区县今年虽然不会像去年报的那么高,达百分之十二到十五,但决不会有哪个区县会少于百分之十。
这时,电话又响了。
钟进心闷,二话没说就抓起了话筒,他没想到又是梅林打来的。
“钟进,我现在心情非常糟糕。你不会计较我刚才的态度吧!”梅林说。
“你这样算什么,我已经是久经考验了。上级心情不好,什么事我们都只能吃不了兜着走。”钟进说。
“人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你知道吗,我结婚只有一年零三个月,离婚却有二十整年了。”梅林说。
“这倒是真没让我想到。性格不和吗?”钟进说。
“说不清楚。恐怕主要是对对方都没有信心。而且在心里从没有沟通过。现在回想起来,还只有我们见面的那一次是这辈子回忆中的一个亮点。”梅林说。
“你若没出现,我这些年简直就忘了这事。”钟进说。
“所以,你一直就没来找我。别的同学可不是这样。你还记得班上那个总是举手问一些我们上小学就懂了的问题的那个男生贾志军吗,他回云南老家教书,都有办法找到我,让我给他发了一篇新闻稿,结果他现在当了地委宣传部副部长。”梅林说。
“不是没想过找你。那时你还在宁夏,我给你打过两次电话,都说你休假去了。还有一次,我在省里开会,碰见你们报社的一个记者,我向他打听你,他居然不知道,那模样还以为我是在跟他套近乎。我一想,天下还有几家比你们报社更优越的单位哩。再说也怕你一样的有了这种优越感。”钟进说。
“其实,这是你们这一类地方领导人的自卑心理。不过这也是正常的,如果你们都在方书记面前耀武扬威,那方书记还有什么戏!”梅林说。
两人在电话里这么说了一阵后,钟进在心里突然与梅林亲近了许多。挂断电话前,他居然对梅林说了声拜拜。梅林没有回应,只是轻轻一笑。钟进对这最后的一声笑格外地刻骨铭心,直到半夜里躺在床上还在回味着。
这个夜晚,前半夜他怎么也睡不着,后半夜却睡得特别的香。他第一次没有在床上躺着时,还要想想县里的工作。
天亮后,钟进到屋外散步半个小时,回家后,见王月琴的气色有点不对。吃饭时,他问她是怎么回事。王月琴起初不愿说,临开口时又声明要钟进别计较,自己才会说真话,钟进答应之后,王月琴就说:
“我看见你眼睛里有另外一个女人!”
钟进顿时愣住了,不过他反应还是非常快。
“老夫老妻的,你怎么这样瞎猜!”
“我没有瞎猜。”王月琴固执地说。
“上午我要到下面去看看,等晚上回来再细说。”钟进说着就放下筷子往外走。
钟进这一天转了好几个乡镇,大家像是约齐了一样,一开始总是汇报今年工作上的成绩,仿佛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出色。等到将工作汇报完了,特别是上桌吃饭时,没有一处不是叫穷的,希望县里无论如何在财政上拿出点钱支持一下,否则就无法向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年的乡镇干部们交待。钟进对这些心里早有准备,他像市里的方书记一样,只顾往笔记本上记,但他没有给谁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说这些只能回去统筹研究。他还顺路看了几个普通人家,他们的情形看来还不如南山镇的段文化家。
晚上八点,钟进回到家里,一进门就看见赵云在沙发上坐着,陪同王月琴在看电视。见到钟进,赵云就兴奋地告诉他,便携式电脑的事他已办妥了。他说他还算了一笔账,只要将这东西用上,往后到市里开会,就可以少带两三个人,要不了几次就可以将这笔钱省出来。钟进以为赵云还是花的县里的钱,听赵云解释是照钟进的意思同汽车配件厂的交易,他就说赵云怎么也说糊涂话,明明是可以省差旅费,却又硬说成是省买电脑的钱。赵云就调笑自己,说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他总要被反复改来改去的数字弄得晕头转向。钟进正色地告诉他,这时节绝对糊涂不得,哪怕是零点零一个百分点也要搞得清清楚楚。
赵云忽然笑了起来。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王书记在向方书记作汇报,说他们县的增长率为百分之十一点四七。”
“你也太专心了,做梦怎么可以还想这个?”王月琴插嘴说。
“前几年你也许更紧张,可那时并没有听说你做过什么梦?”钟进说。
“我有种预感,今年的总结好像特别重要。”赵云说。
钟进听出赵云的话外声是说他这个县委书记今年可能要往上动一动。他心里很喜欢赵云这样的说话方式,赵云同别人不一样,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直截了当地说出过哪怕别人传得很凶的关于他要升迁的消息,但赵云总有办法将这类消息及时地通报给自己。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将增长率定为百分之十一点五?”钟进轻松地说。
“钟书记这种判断极有道理。”赵云马上说,“照今年的大形势,无人敢往百分之十二上面想。”
“那就这样,你们再照这个标准来确定一份总结材料的基调,拟个提纲给我看看。”钟进果断地说。
钟进还让赵云通知一下各位常委,明天上午八点半准时到小会议室召开常委会。
赵云刚走,钟进的搭档吕县长就打来电话,说自己从省城检查身体回来了,医生排除了脑部实质性病变的可能,还是在县医院查出的那样结果,只是有些脑供血不足。钟进安慰他几句后,先将市里开会的情况对他说了,然后又告诉他方书记可能要升迁。吕县长听了在电话里不大不小地惊讶了一阵。两人结束通话时,吕县长的口气非常地谦逊。钟进在与吕县长共享情报来源时从不吝啬,只要自己知道的,总是马上告诉他。实际上,他从各处得来的灵通消息,让吕县长对自己更多了些许敬佩。
钟进随后一头钻进书房,像是准备明天常委会的事,王月琴给他在书房里另生了一盆炭火,还吩咐他别熬得太晚。他们似乎都忘了早上说过的话,谁也没有再提起。十一点过后,钟进上床时,他明知王月琴没有睡着,却装着小心翼翼地怕弄醒她的模样,一钻进被窝就一动也不动。并且很快就睡着了。
常委会很快就将市里给的十七万救济款分了下去。各乡镇的问题却一点也没解决。钟进从方书记那里得到启发,将主要目标定在县城内几家工厂上。他对常委们说,对各乡镇,非要逼得他们拼命挣到腊月二十几,否则,再多的钱也填不满那些无底洞。吕县长还提了一下年内召开三级干部会的事。多数常委都没响应,钟进就说现在是该考虑明年的工作了,他要常委们在心里准备一下,下次会议要着重议一议。会议结束时,钟进说自己这两天要到省城去一趟,找点关系上财政厅弄点钱。
钟进心里还有想早点再见梅林一面的想法,他将行程定下来后,往梅林家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最后一次梅林接了,他却不开口说话,迅速地将压簧压上。钟进这样做了后,连自己都不明白原因。
黄昏时,钟进出了办公室往家里走,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大院中间的空地上有一个男人在独自转来转去。钟进觉得面熟,细看下去,就认出是汽车配件厂下岗工人徐飞,他冲着徐飞叫了一声。徐飞高兴地快步朝他走来。
“找你真难,没有谁肯对我说你家住哪里。”徐飞说。
“你不是找到我了,有事吗?”钟进说。
“我在厂里将救济款的事说了,大家让我来感谢一下你。”徐飞说。“不过,大家对厂里现在的厂长不太满意,听说他这两天又用厂里的钱同那天我见到的赵主任做了一笔什么交易,工人们反响很强烈。”
“这事我会注意的,不过你也回去同工人们解释一下,有些情况也不一定像传说的那样。”钟进说。
“这点我们也知道。但有个情况,我要说得你相信。赵主任昨天不知同什么人在酒店喝酒,他说他要做一个梦,让你接受一个什么数字,否则他就不能睡一个安稳觉。”徐飞说。
“你怎么知道?”钟进问。
“我的一个徒弟也下岗了,他在那酒店里打工,偷个耳朵听见了。”徐飞说。
两个聊了一阵徐飞就要走。钟进等他走了以后,情不自禁地自语了一句:“赵云将来要吃亏的,太聪明了不好!”他马上在心里决定,这次去省里不带赵云。但事先已说好,自己得找个理由才行。
晚上,钟进正在琢磨怎么不让赵云去省里时,赵云竟亲自上门送传真来。传真是市里发的,内容是关于年终总结会。钟进觉得真是天赐良机,他马上叫赵云明天不要去省城,就在家里将那几个笔杆子拢到一起,争取搞出一个高质量的总结材料来。
赵云听了,表面上很平静,但钟进能察觉到赵云的内心在起着波澜。
这天夜里,王月琴终于憋不住了,问钟进书柜里的那两册《安娜·卡列尼娜》哪儿去了。这个问题让钟进更加吃惊,他没料到一个女人竟会心细到这样的程度,一点点的线索都会被她一下子抓住。钟进无法回答,他只能说自己不知道。他这样说时,王月琴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叹了一口气,然后什么也没有说,一个人钻进卫生间,将准备第二天洗的衣服,使劲地搓了半夜。
钟进有点沉不住气,他独自躺了一阵,还是爬起来走到王月琴身后,用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真的没注意到那本书,我连文件和材料都看不过来,哪有心思看小说!”钟进说。
“从不看小说的人,突然看起旧小说,说不定是心里有某种需要。”王月琴用沾满肥皂沫的手将钟进的手扯下来。
“你要想看,就去书店里买。”钟进说。
我知道你不想说这个问题,你去睡吧!”王月琴有些冷冷地说。
钟进愣了一会,真的回屋里睡了。
王月琴对《安娜·卡列尼娜》的细心关注,让钟进的心境忽然不大好了。在去省城的路上,钟进没有说一句话,小马也知趣地不开口,一心一意地将车开得飞快。尽管提前二十分钟来到县里驻省城的办事处,办事处主任仍然在门口接着他们。
吃过午饭,钟进让办事处的人打电话探路联系,自己在那间专为他准备的房间里睡起来。虽然昨夜他一直没睡好,一路上人很困,但这会儿头一落枕头便新鲜起来。躺了半个小时,他还是忍不住又将带在皮包里的《安娜·卡列尼娜》拿出来毫无目的地翻着。翻来翻去间,他忽然发现中间一页的那个友字下面有一只圆圆的黑迹。他看了片刻,心里想起从前读大学时,常听说的苏联间谍技术可以将一封密信微缩成一只墨点,伪装在书里。他将书举起来,对着亮光看了一下,墨点里什么也没有。钟进一个人笑了一下。他将书放下后,眼睛一闭,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三点,还是让人叫醒的。醒来后,钟进马上爬起来往财政厅赶。所幸,去的正是时候,除了分管的副厅长以外,该见的人、该拜的菩萨都在,大家见了他还挺客气,一点也没有朝他拿架子。钟进知道,办事处主任事先一定是疏通过打点过,所以他就放心地向他们谈县里的情况,并一口气递上五种要求拨款的报告。那些人将报告都接了过去,似乎没怎么看,就告诉钟进起码有两份报告的内容是他们可以考虑的。钟进听了心里不由得踏实起来。出了门,逮着机会他忍不住对办事处主任说,本来只准备他们批一份报告就心满意足,没想到还能让希望翻一番。他高兴地让小马将车直开东湖酒店。
钟进同办事处主任约好,自己只陪到八点。然后他先走。六点钟,财政厅的几个人准时来到东湖酒店。这几个人不怎么闹酒,端着杯子都极斯文,像是留着精力应付酒后的事。他便起身致歉说,省委有人约了自己八点半钟见面,所以必须先走一步。那些人也不怎么留他。钟进爽爽利利地出了酒店,让小马开车将自己径直送到省委大院旁的一栋小楼附近。钟进独自上到三楼,按了半天门铃都无人应声。他站了一阵,只好失望地往楼下走。走到二楼楼梯转弯处,迎面碰上穿着一身休闲装的梅林。
梅林见到他时吃了一惊。
“散步去了?”钟进心里并不镇定,只是装作镇定地问。
“不锻炼不行啦!”梅林望着他说。
梅林掏出钥匙打开门,很大的房子里空空的,只有很少的几样家具。梅林还让他看了卧室,卧室里也是简单地布置一下,连一般女人都要用的梳妆台也没有。
“这样也符合你们做记者的习性!”钟进不无悲凉地说。
“做女人的,其实都不愿这样。”梅林说,“昨天,我在富都家具城看中了一套家具,人家愿意五折卖给我,可我就是动不了掏钱的心。”
“这时,假如有个男人挽着你,你就会下决心的。”钟进说。
“是有这种可能。”梅林转过话题说,“你这么急来,有什么要紧的事?”
“来省里要钱,顺便看看你。”钟进说话时,从皮包里拿出那两册《安娜·卡列尼娜》。
梅林接过去,用手抚了半天,却一直没有翻开。
“连书都老了。”她叹口气说。
“内容并不老。”钟进说。“你怎么不看看当年写下的赠言?”
梅林起身拿了一包话梅,示意钟进拈一只尝尝。钟进拈了一只放进嘴里,一股酸酸的甜味在全身弥漫开来。
“你们男人也许永远也懂不了女人的心。”梅林突然说。
钟进从梅林手中将书拿回。翻扉页看了一下,又抬头看看梅林。梅林脸上静如止水。
“告诉你一个消息,省农业厅张副厅长下到你们那儿当市委书记。估计春节前就要同方书记完成交接班。”梅林说。
“谁当书记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样。”钟进说。“我现在只想找个好单位预备将来退休养老。”
“你可不能这样想。我还准备帮你一把哩!”梅林说。
“我有时真觉得干得没意思。每年这个时候,为了考虑怎么上报增长率,连头都想破了。”
钟进将今年县里的情况大致对梅林说了一遍,他特别提到赵云做梦想到的那个百分之十一点四七。他没有将徐飞听到的话说出来。梅林劝慰他,也别太在心里计较这个,她早就清楚好多地方都是这么向上报成绩的,既然大家都一样,当然就可以坦然面对了。钟进摇头不同意,他说自己坦然不了。如果大家都来真实的,自己输了那倒也罢,本事不够工作没干好嘛,问题是做假做不过人家时,看到人家得表扬受赏识甚至平步青云,这心里就非常难受。钟进这么说时心里的确很难受。梅林问他今年的数字想好了没有。钟进说想是想好了,可就是担心压不住别人。梅林叫他放心,最迟明天或后天,她就会帮他弄到他们市里各区县今年的主要统计数据,如果有必要她还能弄到全省的。钟进马上说不需要全省的,只要他们市里的就行。
两人对视一下后,突然不说话了。
钟进在心里鼓了鼓气才又开口。
“你说女人的心思男人不懂,真是不假。”他晃了晃手中的书。“这本书在书柜里放了二十几年,老婆她从来不闻不问,那天我刚将它翻动一下,挪了个位置,她就问这本书去哪儿了。真是太怪了。”
“我说清了你就不觉得奇怪。那天,我打电话到你家里去。是个女人接的。她问我是谁,我说是你大学时的同学。”梅林不动声色地说。
“原来如此,你怎么想到要往我家里打电话?”钟进问。
“好奇嘛!你就没有想到要给我这里打电话?”梅林反问。
钟进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然后说了声对不起,便起身钻到卫生间里方便了一通。他出来时,见梅林一个人站在客厅中间。
“你是带着车来的吧?”梅林问准了后,又说,“别让司机在外面久等。”
钟进见梅林有送客的意思,只好拿上书告辞。梅林只将他送到楼梯口。
钟进回到车里,闷闷不乐地回想,从见面到分手,他同梅林连手都没有握一下。
小马对省城的路很熟,回去时他挑了近道,车到办事处时,正好是十点整。办事处主任还没回来,小马问钟进想不想打“拖拉机”。钟进说今天累了,应该早点休息。小马说他不累,他另外找几个人凑一桌。钟进钻进自己的房间,灯也没开就倒在床上。
这么躺了一个小时,十一点刚过,手机忽然响了。他摸黑按了一下YES键,老大不高兴地问是谁。
“你到住处了吗?”
梅林在那边的询问让钟进一下子兴奋起来。
“一个钟头以前就到了。”他说。
“你真是当县太爷习惯了,干什么都带着车和司机。其实有时候,你可以叫辆出租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梅林说。
“这倒真的提醒了我。”钟进说,“我现在可以叫辆出租车来你那儿吗?”
“你也太活学活用了,下一次吧。有空你再翻翻那本书。当年毛主席还要江青读三遍哩!”梅林说。
“行,是不是该向你道晚安了?”钟进忽然心血来潮想到这样的问候。
梅林显然在那边开心地笑了。
“好多年没人向我问晚安了。我说一句话,然后你就将手机关了。你知道吗,本来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北京,第二才是来这里,我选择这里,全怪那个念头,我想见一见你,看你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平常。你别说什么,快将手机关了。”梅林说。
钟进真的将手机关了。过一会儿,他抓起电话打过去。梅林问他怎么说话不算数,钟进说她只让自己关手机,并没有不准自己使用电话。梅林愣了一下。
“难怪大家总说县一级干部像个土财主,你的确像土财主一样狡猾。”梅林的话里并没有贬意。
“你说的那话是真的吗?”钟进问。
“现在别追问,等我们有机会见面时再细谈。”梅林说。
钟进又说了几句别的后,主动将电话挂断了。
钟进放下电话,心里一高兴,便打叩机将小马唤来,再另找两个人,围坐在钟进的房间里打起“拖拉机”来。他们一直打到凌晨四点才收场。钟进让小马吩咐服务员,除了办事处主任,明天上午,谁也不要敲门打搅。
钟进想好好睡一觉,可第二天早上八点,办事处主任就将他喊醒,说财政厅的人让他们重拟一个报告,连报告的名目都指明了,这样批复下来会顺理成章一些。办事处主任已亲自将报告拟好了,他叫醒钟进让其过一下目,然后才能去打印。钟进看了一遍,连标点符号也没改一个就还给办事处主任。接下来钟进继续睡觉,虽然睡得不踏实,可他一直在被窝里赖到接近十二点才重新爬起来。刷牙时,他想到这是今年睡的惟一的懒觉,心里竟有一种快感。后来,他对小马说,睡懒觉的滋味比当县委书记的滋味好多了。小马则说,睡懒觉也要有情绪才睡得好。钟进很喜欢小马这样说话。
重新拟的报告,财政厅当天就批了下来,几项相加一共给了二十九万,虽然不是让人特别满意,可也差不多。照以往的习惯,钟进会马上赶回县里。他拿到批件后,却让小马打电话给县委办公室,说自己今天不回去。他的确有理由,梅林答应提供各区县的数据,怎么说也是正正当当的工作。办事处主任见他不走,就要安排晚上的活动。钟进拒绝了,说自己另有安排。
天黑后,他独自出门,叫了辆出租车,一下子就驶到梅林的楼下。可梅林不在家,打电话,按门铃都没有用,他以为梅林又出门散步去了,等到九点钟还不见人影。他像赌气一样,在寒风中坚持到十点十分,还是没有什么用处,满地的灯影树影就是不肯变成梅林的人影。他只好叫了辆出租车重回办事处。
隔了一夜,梅林突然在早上七点多钟打来电话。她先说自己现在在钟进的邻县王书记那儿。随后才慨叹赵云的那个梦做得真怪,王书记这儿已正式确定上报的平均增长率确实是百十一点四七。钟进这时也被惊讶弄懵了,想着赵云这人也许真有点怪才。梅林说她有机会一定要好好会一会赵云。说到最后,梅林才问昨晚他是不是又去找过自己。钟进问她怎么知道。梅林说她是在心里感觉到的。钟进便连搭出租车的经过都说了。梅林什么也没再说,但电话挂断得非常温柔。
钟进回县后,一直等着梅林来。但梅林总不来。梅林绕着他们县转了一圈,钟进派赵云和小马去接了两次,都没接来。接着钟进又同她在方书记支持召开的全市年终总结会上见面了。王书记他那个县一点不差地报个百分之十一点四七的增长度,比钟进报的百分之十一点五,少了零点零三个百分点。钟进报的这个数字在全市九个区县中也还是较高的。可是方书记在会议的最后总结发言中,仍然不肯表扬钟进和钟进所在县的工作。
这时,大家都知道方书记要走,张副厅长要来。因此无人特别在意方书记的总结。倒是梅林像是成了这个会上的主角,大家纷纷主动同她谈工作,想影响她手中写新闻的那支笔。会还没散,报上的文章就登了出来,让大家吃惊的是,全市九个区县中,惟一点名提到的是钟进所在的县。钟进因此对王书记说,这是因为梅林没有去过他的县,所以才以笔代足。王书记很不高兴,晚饭他不想在宾馆里吃,硬拉着钟进到外面去找个地方喝酒。
酒至半醉时,王书记瞪着钟书记说,他现在终于明白梅林肯定与钟进关系非同寻常,不然她不会那么屈尊独自以采访的名义到他们县里去为钟进刺探情报。王书记说他不会对别人说出这个秘密的,只是希望钟进以后也能让梅林帮自己一把。王书记还说他知道将要来当市委书记的那个张副厅长是个喜欢标新立异的人,他有种预感,姓张的一来,钟进就会时来运转。钟进不好同他多说什么,只能在嘴里应承,然后提防不让自己喝醉。尽管他非常想喝醉。他们很晚才回到宾馆,王书记虽然喝得很多,也还不太失态。他在走廊上遇见梅林时,还结结巴巴地说了声梅记者晚安。
等王书记进房后,梅林才折进钟进的房间。钟进以为她要坐一阵,哪知她只说了一句话便要走。梅林告诉他,即将到任的张书记还在通过自己的途径了解各区县一把手的情况,她要钟进小心点,钟进不以为然,他说,做了的都做了,瞒也瞒不住,但他不怕,除了同大家一道虚报些数字以外,他没有别的污点。梅林对他这种坦然很欣赏。她告诉钟进,自己要等到张书记到任后,再去他们县里,这样可以帮他造点声势。钟进等梅林走后,心里才升起许多对梅林的佩服。
钟进回到县里,见赵云将那张《人民日报》用一块玻璃嵌起来挂在办公室墙壁上,关键处还用红笔描了出来。他对赵云说,这样做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得了小红花一样。赵云说,历史将证明,这是值得纪念的一种转折。钟进不作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发现抽屉被人动了。他将赵云唤进来,问是怎么回事。赵云告诉他是王月琴来找什么亲戚的通讯地址,钟进心里明白王月琴是真的在猜疑。他不动声色地说,是自己让她来找的,自己竟忘了。接着他一转话题,夸奖赵云真有灵感,竟能将王书记他们县准备上报的数字猜得那么准,都精确到小数点以后第二位。赵云说这是上帝在假借他的嘴传播一种福音。
钟进在办公室呆到所有人都走了才回家。王月琴做了几样他喜欢吃的菜,说是祝贺中央党报对县里工作的肯定与表扬。钟进像平常一样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吃了睡了就往办公室或乡镇里跑。
张书记到任的那一天,钟进正在南山镇同李镇长他们一道在那座小得可怜的家具厂里瞎琢磨。钟进手机的响被电锯声压住了,响了好久他才发觉。接通后又听不清,李镇长让人将电锯关了他才弄清是张书记亲自打电话来向他表示问候。钟进随后又接到梅林的电话。梅林说张书记给各区县的一把手都打了电话,那八个人都在办公室,只有他在第一线。梅林说这是个好兆头。
隔了两天,梅林连招呼也没打就突然来到县里。正赶上徐飞和段文化从下面来找他,想申请在南山镇办个什么厂,他们谈得正火热时,梅林在门口出现了。
紧接着张书记也来到县里。张书记果然与方书记不同,他不要县里的头头陪,只让找上各部门的局长主任等人跟着他到处乱转。转完后只打个招呼便又去别的县。
梅林在县里呆的时间有一个星期。钟进让小马开上车和赵云一起陪着她。自己只是抽空到招待所陪她吃吃饭。好几次黄昏时,钟进从自己家窗户里看见梅林一个人缓缓地从门口走过去,又缓缓地走回来。眼睛不时往自己家方向看。钟进明白,梅林是想了解自己的家庭生活情况。但他们都没勇气直面这一点。直到梅林走,钟进也没说让她上家里去坐坐。而梅林也同样只字不提要上钟进家去看看。
梅林走时,钟进一直将他送到南山镇前面的县界上。钟进下了车后,小马继续开车送她回省城。钟进上了跟在后面的那辆车。调头时,钟进在那小桥上没有看到平时总在那里的段文化。
梅林回省城的第三天上午给钟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张书记准备将他树为扎根山区干工作的模范典型。钟进先是惊喜,随后又苦恼起来,说这样一来自己又得在这个破县里干上几年了。梅林安慰他,说自己会尽力为他在暗中使劲的。说到最后,梅林冒出一句:
“你家的王月琴,真像个克格勃。她到招待所窥视过好几次!”
“这个年纪的女人什么都迟钝了,就是对丈夫是否有外遇特别敏感!”
钟进说话的感觉像是真有怎么回事一样。
“当初我们把握住机会,她就没这个份了。”
梅林的这个玩笑开得涩涩的。
没过几天,张书记约钟进到该市里去谈话。一个星期后,市里的新闻媒体开始大张旗鼓地宣传钟进是个模范县委书记。钟进看着那些文章和材料,都不敢相信自己身上会有那么多的优点和长处。
这天,钟进正在办公室里看当天市里的日报,上面有关于他的连续报道之三,他刚看了个开头,赵云就领着失魂落魄的段文化走进来。段文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还是赵云帮着说,段文化的大儿子大毛失踪快十天了。到处都找不着。钟进吃惊不小,他简单地问了几句后,就打电话给公安局长,让他们立即重点查一下。他让段文化坐下来歇歇,段文化刚坐下不到五分钟,就起身要走。孩子没找到,他怎么也放心不下。
天黑时,公安局长亲自上门来汇报,说是大毛找到了,是被他的弟弟小毛在自己家后山上活埋的,小毛承认是自己干的,理由是,他哥哥肯定能考上大学,那样自己就只能在家种田供哥哥读书,他觉得这样太不公平,所以就下手将哥哥除掉,小毛说这叫先下手为强。公安局长说时,钟进马上想到段文化家后山上那个深深的土坑。他实在有些不敢相信,曾经齐心协力地挖洞找矿的兄弟俩,怎么会自相残杀。
钟进同公安局长一道到现场去看了看,还同小毛见了面。小毛一点也不惊慌地对他说,该出手时就要出手。段文化和秀珍完全傻了,见谁都不认识,更不说话,只知道干嚎着:天啦!天啦!钟进吩咐赶来的李镇长,将段文化和秀珍弄到镇医院去用点镇静药。
回到家里,钟进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到那份称段文化为万元户的材料,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念头一起他就打电话给小马,让他开车过来,送自己到省里去一趟。王月琴问时,他只说有急事。黎明时分,他们来到省城。钟进让小马将车开办事处去等着,自己下了车,又上了一辆出租车。
钟进敲开梅林的门。梅林只穿着睡衣,头发蓬松地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支持。”钟进说着话时,一把捉住梅林的手。
梅林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微微抖动。
钟进将大毛、小毛的事对她说了一遍。他说这事对他的刺激太大,因此,他想借此机会来个脱胎换骨之举,将以往每年虚报的数字全部推翻,在真实的基数上来发展县里的经济。
“你想过这会引起多大的震动吗?”梅林问。
“我一路在想这个问题。虽然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但有利条件也不少。第一,张书记刚上任,以前的事与他不相干,相反基数一降低更能体现以后的政绩。第二,我刚刚被树为模范,这样做会被人理解为敢讲真话。第三,我这样做的起因是大毛之死,将心比心,容易引起大家的同情。”
钟进还想往下说,梅林一下子打断他的话。
“还有第四,有我在舆论上对你的支持,对不对?”
“很对!”
钟进果断地说过后,梅林将自己的手从钟进的手里抽出来。她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睡衣低矮的领口中可以望见隆起的胸部。
“梅林!”
钟进深情地叫了一声。
梅林停下来不走了。
“你先回去,让我想一想再联系。”她说。
“我是坐出租车来的!”钟进说。
“我知道,请你让我好好想一想。”梅林说。
钟进有些不得其解地从梅林的屋子里出来。他没有回办事处,就在外面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等着兜里的手机响。
太阳都出来了,手机还没响。
八点时,梅林从楼内走出来,钟进连忙迎上去。
“我还准备到办公室给你打电话。你可以那么做。我也会在舆论上支持你。”梅林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
“你这样说话好像不对劲!”钟进说。
“那你就错了,这才是真实的我!”梅林说。“当然,你这样做也是真实的你。”
梅林一招手拦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钟进一个人愣了好久后,才给办事处打电话,让小马开车过来,马上回县里。半路上,他就给赵云发话,让他马上准备一份县里各方面真实的数据材料。路过南山镇时,他去医院看了一下段文化和秀珍,两人的情况似乎更糟。
回到办公室,赵云已将材料准备好了。钟进看也不看就叫他打印三十份,然后寄给包括张书记和梅林在内的各级领导和有关新闻单位。赵云闪着贼亮的眼睛说他现在才领会到钟进的意图。
“太英明了!”
赵云第一次赤裸裸地对钟进进行恭维。
赵云一走,他就往梅林办公室打电话。
“我到底怎么啦?”钟进问。
“你很好。只是我又错了。我总以为世上只有你才有可能不会将心智都用在权术上。哪想到你同别的男人一模一样!甚至比别人更可怕。”梅林说。
“说真话有时是很可怕!”钟进说。
“可你说真话是为了掩盖假话!”梅林说,“我知道,赵云会帮你弄一个具有爆炸性的材料来,我会尽力支持,你这样很好,以后有事就请打这个电话。”
梅林说着就将电话挂断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将电话打过来。梅林只说一句话:
“二十多年了,你还是看不懂那本书!”
这天夜里,王月琴突然哭起来。钟进开始心里很烦,后来见她哭得抽筋就不得不关心。问了一阵为什么,王月琴从枕头底下翻出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然后一页页地翻,一页页地找那钟进曾经发现过的墨点。她将这些墨点标注出来的字,组成一段话:今朝我们相逢,命运会对未来作出什么安排?是友情、是爱情,是平平常常还是轰轰烈烈,或者只是傻傻地错过?
“你对我说清楚,你们之间到底是友情还是爱情?”
王月琴抽泣着说。
钟进真的有些傻了。
“你不说清楚,我就去找市委省委!”王月琴说。
“我若是不当这鬼书记,你们就不会这么样了!”
钟进说这话时,简直在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