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恩重如山(1)
一
阴历是丁巳年,阳历是七七年的那一年冬至节,垸里人一大早就听见一个陌生婴儿的啼哭,在家家户户的枕头上回旋着。
啼哭声好弱。
大家就想到,这定准是个早产儿。
大家都是心中有数,垸里几个驼肚子的女人,还没有到解怀的时候;也都明白,所有驼肚子的女人,从没有象现在这几个驼肚子的女人卖力,一天到晚都在憋着气用力往下挣,想赶在腊月三十以前将那一团细皮嫩肉挣下来,免得拖到明年。明年年岁不好,是个无春年(即农历没有立春的年份),生的孩子,日后大小前程好歹运气都要受到好几成的折损。垸里的前辈中,四聋子是无春年生的,都到了胡须拖鸡屎的年纪,还没有哪个女人肯上他的门。四聋子过去时常蹲在门口大声叫骂:“再搞十次土改,老子依然是贫雇农,你们箱子底下有几个钱的家伙可得当心点,你们连一次土改关也过不了,到时候老子就是七十岁了,也要将你们家的黄花闺女分一个回来作老婆。”现在四聋子依然在叫骂,但次数日见稀少,中气也不大如从前足了。
不知是哪个能干女人,到底如愿提前将血衣包屙了下来。那啼哭声一落到枕间,便惹起不少夸奖、羡慕和夸奖羡慕之后男女之间的那种勾当声。
等到天明起床,第一个出门捡粪的人吆喝起来时,人又明白,哭声好弱不一定就是早产儿。冻极了,饿极了,病极了的婴儿哭声也是洪亮不成的。
出门捡粪的是四聋子。
四聋子不论冷热天,早晨决不赖床,一觉醒来,就马上穿衣下地,出门做事。几十年如一日。以往,工作组老是评他的劳模。他得了奖状,回头就送给肯让他摸一下的女人剪鞋样。四聋子其实也想象别的劳模一样四处作报告介绍经验,在外面开会吃好的不说,晚上睡觉还有女服务员帮助掖被窝。工作组却不让他去。这全怪四聋子头一回作报告时,将工作组教的话忘记了,说自己每天起早下地干活,是因为一个人睡觉没意思,守着空被窝想女人,特别难熬,只好找点事做,好转移注意力。不然,又会象年轻时那样,睡在床上打自己的手铳。那样会伤元气,会短阳寿的。工作组气得当即就将他撵回家,无论他怎么背诵毛主席语录也无益。
婴儿啼哭是强是弱四聋子一点也不在意。他一边走一边用粪刮将躺在薄霜中冒着热气的猪粪铲进箢篼。这时,山顶上透出锯齿一样一带有亮的天空来,垸里也一下子明白了,只是大部分窗户仍是酽黑酽黑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四聋子想,这是女人的臊气将男人蒙住了,搂住那一团暖和和的肉,谁还愿意早点撒手呢!
想女人,女人就来了,朦朦胧胧地,四聋子看到生产队文化室门口,有团花花绿绿的东西。那模样乍一入眼,四聋子还以为是刚从山那边嫁到垸里来的静文。垸里女人中,只有静文的穿戴,让人在黑暗中也分得清。
四聋子说:“喂,你怎么起这早?抵不住你男人的冲锋枪了?”
没人答应。四聋子愣了愣。
又说:“你要奖状做鞋样么?”
见无人理睬,四聋子走拢去才看清,那只是一件花棉袄。四聋子用粪刮捞一下,想将花棉袄钩起来。不料,一声响亮的啼哭腾空而起,四聋子猝不及防,半箢篼粪失手弄泼了。
四聋子过去听人说鼓书时,总是想入非非,指望哪一天也有一个螺蛳精或狐狸精变成女人,来替他洗衣做饭作老婆,今天一早,这愿望眼看就要实现了,却在转眼间变成了花棉袄,又变成了婴儿。
心里一惊一气,四聋子就象盼再来一次土改那样吆喝起来。
“喂——这是谁家的野种呵!”
一人咋呼,满垸咋呼。马上,人都起来看稀奇。
女人都看那婴儿。
男人都看那花棉袄。
女人议论婴儿长得好模好样,看那黄豆大小的卵子,就知道日后是风流种。
男人唠叨,花棉袄象只骚狐狸皮。一边说一边轮流用鼻子嗅,然后,一致同意说,这种味道,只有城里的风骚女人身上才会有。
四聋子听到女人的夸奖,忍不住一阵凄凉从脚底往上升,便有意扫女人们的兴,说:“看模样顶屁用,得看八字。这伢儿呀,十三岁时若无贵人搭救,一生便无出头之日。”
见到女人们都怔怔地听自己说,四聋子高兴极了。
又说:“冬至节的早晨让女人衣物罩住了头,一百二十岁也别想翻身转运。”
书报上,电台广播里,成天到晚都说算命的话不可信。而这说算命不可信的话,垸里人总听不进去。所以,四聋子的话一出口后,这孩子就注定归他所有了。几个想收养的年轻寡妇便立刻打住了念头。
这时,静文的丈夫打雷似地吼了一句:“都给我上工去,谁走慢一步,就扣谁的三基本。”
静文的丈夫是队长。
垸里人中,没有敢不听话的,连四聋子也从未听漏他的一个字。
人都开始离去时,静文在丈夫背后叫起来:“都走了,这孩子怎么办?得有个人养呀!”
队长听了忙说:“都别走。谁家愿意再养一个孩子?”
四聋子说:“兄弟,这事你可不能强迫命令包办代替,得自愿罗!”
队长说:“我可以给他增加三基本。”
四聋子说:“那就让你媳妇抱回去呗。”
静文这时款款地走了几步,四聋子看到她的胸脯象两块水豆腐颤悠着,静文对丈夫说,这事得大家作主,不该政府出面干涉。队长立刻不吱声了。
静文扭头对垸里人说:“我有个主意,象捡东西一样,谁先发现就归谁养。”
垸里人都说好,说:“四爹,你不娶媳妇就得个儿子,太便宜了。”四爹是四聋子的尊称。
四聋子这时急了,看到静文那一脸好看的笑容,他不忍心骂,就转向静文的丈夫。
四聋子骂道:“你狗日的将来不得好死。”
队长说:“那你说我怎么个死法。”
四聋子听出这话里有一股整人的味道,愣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可以下台的话:“象林彪一样,坐飞机摔死。”
垸里人哄地笑了,说:“不管是谁,能摊上这么个死法,太值得了!”
队长也笑了,说:“四聋子,你也值得,连扒女人裤子的力气也没费,就白落得一个养老送终续香火的儿子。”
四聋子说:“又不是我舍不得费力,我是有力无处使哟。”
静文才刚满十八岁,四聋子的话撩得她满脸通红。队长一见,忙说:“这孩子的归宿就这么定了,日后让他做牛做马,一切都是你自家的事,你要他怎么报恩就怎么报恩。”
大家都散去时,四聋子却极其恶毒地骂了一句。
静文听见了,转身说:“队长是党员,你敢骂党?”
四聋子一手拎着花棉袄里的婴儿,一手拎着箢篼回答:“他们将我捡的粪全弄泼了。”
这时候,山那边射过来的第一道阳光,刷地照在婴儿的脸上,如同传说中的真命天子转世那般光景。四聋子抱着婴儿站在一大堆冒着白气的猪粪前。阳光和白气恰似那瑞气和祥云。
二
四聋子给捡来的婴儿取名叫冬至。
四聋子不学别人,对不是亲骨肉的儿女,千方百计地遮掩其来历。他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床上逐渐长大的那只光溜溜的屁股摔一巴掌,同时小声说一句:
“你这野种是老子捡粪捡回来的,长大了可要报老子的恩啦!”
聋子小声说话,别人听了却似雷鸣。垸里人听习惯了,若是哪天早晨没听到这声音,人就猜测四聋子是不是钻到哪个寡妇被窝去了,塘边洗衣涮马桶时,都一齐找寻哪个寡妇眼窝发黑了。
四聋子自己也没料到,因为有了冬至,才让他总算没有白投一回男人胎。
那天,他抱着冬至,十分无奈地往家里走。一缕阳光始终照在冬至的脸上。四聋子不知这是吉还是凶,只分得清婴儿高一阵低一阵的啼哭,绝对不是什么欢心事。捡来的这个儿子,一点也弥补不了对被弄泼的猪粪的惋惜。他抱着冬至走之前,用箢篼将那猪粪罩住,还一边大声声明:
“这粪是我捡的,等会儿我再来拿。”
静文在前面走着,听到身后的婴儿老是哭个不停,就停下来,等四聋子走拢来时,就抱过冬至。
静文说:“你以为做老子就那么容易?也不知道哄一哄。”
四聋子说:“没生过孩子不知道么事痛。我没经验嘛!”
静文瞪了他一眼,“你再在我面前说流氓话,我就叫队长开你的斗争会。”
四聋子说:“只怕是你不敢在会上揭发我。”
冬至这时哭得更厉害了。
静文就说:“他一定是饿了,得找人喂点奶。”
说着就抱着冬至进了一户人家的门。不一会儿,冬至的哭声消失了,再过一会儿,静文就抱着孩子出来了。
静文对四聋子说:“我帮你和她说好了,以后,孩子饿了,你就抱来找她喂奶。”
四聋子一边伸手去抱静文递过来的孩子,一边点头答应,冷不防一泡臭痰从静文嘴里吐出来,黏乎乎地粘在四聋子的脸上。
看着静文红着脸气冲冲地走了,四聋子愣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一定是自己伸手去抱冬至时,碰上她胸脯了,四聋子回味半天,才好象有感觉似的自言自语道:
“这水豆腐,硬了点,还没揉软。”
四聋子没料到冬至到他家的第一天晚上,就开始报他的恩。
那天晚上,冬至又是尿又是屎地折腾了半夜,四聋子笨手笨脚地摆弄完,以为再没事了,脱下衣服准备睡觉。刚刚将冷被窝睡热,冬至就开始吊着嗓门哭闹起来,直哭得隔壁人家敲着墙叫:
“四聋子,孩子饿了,得想点办法,别让他呛了肺。”
四聋子气得一掀被窝跳下床,冲着冬至的屁股就是一巴掌,这才抱过他,开门出去找人喂奶。
给冬至喂奶的女人是个寡妇。说是寡妇,其实男人并没死,叫她寡妇是贬她。她结婚十几年,生了十几胎,却没有一个活到满月的。最近这一胎又是如此,她丈夫气得离家出走,发誓永远不回来见她。
四聋子敲开她的门。坐定后,她扯开衣襟便将奶头塞进冬至的嘴里。四聋子瞅着那团圆鼓鼓的白肉,怎么也收不回发直的目光。
后来,女人将冬至还给他说:“好了。”
四聋子不肯接孩子,说:“我也饿。”
女人说:“回去啃你的桌子脚。”
四聋子说:“那不中,我饿了几十年。”
说着他便扑上去,女人开始还用冬至来遮挡,到后来则只说门没关,又说到床上去吧。四聋子这时一切全然不顾,就在冰凉的地上了结了自己大半生来的一宗心愿。
由于太急,女人的裤子被撕破了,女人发现后,嘤嘤地哭起来。
四聋子说:“你沾了大光,我是个童男子呢。”
女人仍在哭,嘴里说:“你把冬至的花棉袄来赔我。”
四聋子想了想说:“那可不行,这是孙悟空的紧箍咒,离了它,冬至会不报我的恩,长大了会逃走的。”
女人说:“那你赔我的裤子。”
四聋子说:“你还我的童男子身我就赔。”
女人只好又哭。四聋子不管她,抱起冬至走了,一边走一边亲着那小脸蛋,心里想道:一定是老天开眼,派你来作大媒人,守着你,老子一定还有老来福。
因为裤子的事,四聋子耽心那女人不再理睬他了。谁知第二天夜里睡得正好时,门被敲响了。
他问:“谁?”
“给冬至喂奶。”那女人在门外回答。
三
冬至在一天天长大。
花棉袄在一年年变小。
长大的冬至和变小的花棉袄依旧紧紧地裹在一起。
捡来的儿子容易养。
四聋子依然每天早上拍打冬至的光屁股,说他是野种,不是自己好心收养他,他的狗命早就没有了,要他长大了多行孝多报恩。
冬至慢慢地懂得了这话的意思,知道一个人偷偷地伤心落泪。
四聋子见了很高兴,就更进一步地搞现场教育。他把冬至领到生产队文化室门口,用那件花棉袄摆成当年的模样,并憋着嗓子学冬至当年哇哇的哭声,四聋子学两声,见自己的嗓声象是老鼠叫,就没再学下去。而临时编造说,当时有两只野狗正在啃他的小手脚。四聋子这话一出,冬至的脸色立即发青了,身子也抖了起来,眼睛更是水汪汪的。四聋子见效果不错,就继续编下去,说有一只母狗翘起后腿朝他脸上屙了一泡尿,差一点没将他呛死。边说边翘起自己的脚,叉在花棉袄上做样子给冬至看。眼看冬至仍没有当着自己的面哭出声来,四聋子就去人家粪堆里铲了一些猪粪来,堆在文化室门口,再放上花袄,说冬至当时就是这么个样子,一只手里还抓着粪团往嘴里塞。
冬至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扑到四聋子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父,你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
四聋子说:“伢,你说错了,那话是广播里歌颂共产党用的。你说我要说大恩大德来生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
冬至说不清那句子,只说成:“……大恩大德,……做牛做马。”
四聋子也不多计较了,他知道冬至在自己面前,一辈子也无勇气抬头了。四聋子最后怜爱地说一句:“幸亏当时你睡的猪屎是热的,还在冒白气,不然早冻死了,我捡回来也无益。”
四聋子还要冬至学古人,夏天钻到蚊帐里将蚊虫喂饱后,他再进去睡。
静文听说后,骂他太黑心。
四聋子说,这是让他学习报恩。
静文说蚊帐里的蚊虫可以拿扇子赶嘛,你可以用别的法儿教育他。
四聋子说,那你可以嫁个年轻漂亮的,干吗非要嫁个胡子拉叉的老男人呢?静文听了,不作声,转身走时眼圈却红了。
四聋子觉得这么养冬至一场,自己决不能吃一点亏。有时候,半夜醒来,他又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盯着冬至一看就是半个时辰,总盼望他这捡来的儿子,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好运气。
在冬至八岁以前,四聋子对这一点一直抱着幻想。
他的这种想法并不是没来由的。
冬至一来家,就让他真正作了一回男人。除长期与那个守活寡的女人好以外,别的女人抱冬至玩,他也乘机摸摸捏捏,有动心的,他就抢着做一回露水夫妻。
这种事被他认作收养冬至的一种报答,不算奇怪。真正奇怪的是,每年冬至节,冬至总是遇上那不可思议的事。
头一年冬至节,队长安排四聋子去烧火粪。他将冬至放在向阳的山坡上晒太阳,自己去一层柴草一层土地垒火粪堆。冬至这时还不会走路。没听见哭声,他就放心地干自己的活。垒完火粪堆,一把火烧出一柱冲天的狼烟。四聋子回头找冬至,冬至却不见了,低头一找就找见地上有一溜很小很小的脚印。四聋子顺着脚印到一处树林,看到冬至躺在一只母狼的怀里,顿时心里叫了一声屈,说自己这一年的心血白费了,照顾母狼吃了几口好食。正在叫屈,又明明白白看见冬至爬起来后,那母狼也站起来,两个象是说了阵什么,又都点点头,便各自走开了。四聋子看着冬至走回先前躺的地方重新躺下,他走拢去叫了半天才将冬至叫醒,醒后的冬至浑身有一股狼的臊味。那山坡上的小脚印也还清晰可见。这两点满垸人都知道,只是冬至真正会走路,是在后来脱下花棉袄,穿上开裆裤头的时候。当时,四聋子对垸里人说这奇事后,就要冬至走给大家看。比卵子大不了几圈的冬至连站也站不稳。四聋子又打又骂也无用,他觉得很丢面子,就非要人跟他上山去看脚印。有人去了。有人没去。去了的人就相信四聋子所说的。没去的,就连去了回来的人的话也不相信。
接下来那年的冬至节,冬至已经是满垸跑了。那天黄昏,家家户户的烟囱刚开始冒烟,冬至从垸边玩够了回家时,身后竟跟着一只又肥又大的灰野兔,冬至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野兔在他脚边一步不拉地跟着,一直跟到屋里,乖乖地让四聋子逮住,一刀宰了,剥了皮熬成一锅汤。这件事全垸人都看见了,队长还闻讯去四聋子家讨了一碗汤喝。
这样的怪事一直延续到冬至启蒙上学。
如果要四聋子抠屁眼起誓:说真话不说假话,他肯定会说不愿冬至去读书。四聋子送冬至去上学是静文出面逼的。
静文因为一直没有生孩子,上面便要她抓垸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其实也就是上面来人口头上说说,什么头衔也没给她,她却什么事都想管一管。静文找四聋子,要他让冬至上学去。
四聋子说,读书读野了心,将来他会不认我这个干老子。
静文说,读书人更知书识礼些。
四聋子说,狗卵子,他们连孔圣人都敢糟蹋,养父继母更值个鸟!
静文说,垸里到年龄的伢儿,都要上学。
四聋子说,人家是亲,我这是疏,亲疏本来就不平等嘛。
静文说,不让伢儿上学的,上面就收他的责任田。
四聋子说,要收还好,我早就不想种了,谁收我的田地,我就上谁家吃喝去。
静文说,冬至有异像,来头不善,你不好好待他,当心天上落祸在你头上。
四聋子说,婊子,你敢咒我。
静文说,你怎么知道,你把头伸到我裤裆里看啦?
四聋子说,婊子的肚子让人搅乱了,才不会生孩子。
静文说,你问问你兄弟,看他中用不中用。你们家人,要都象你们这样,不绝种那才怪呢。
天上会不会落祸?真让四聋子伤透了脑筋,实在没办法,他只好送冬至去上学。
启蒙那天,冬至在前面走,四聋子慢吞吞地跟着,半路上碰见垸里唯一的初中生,正挑着行李出门找事做,他那可怜的父母拉着衣角要他多给家里写信,多给家里寄钱,多回家看看,初中生极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上老山去打仗,又不是上火葬场进化尸炉,有么事好哭的,该写信时自然会写信,该寄钱时自然会寄钱,该回家时自然知道回家,你们就好好关心一下自己吧。
这情景几乎让四聋子彻底改变了主意,他准备拉起冬至往回走时,终于又咬牙决定,这个弯还是慢慢地转好,再狠的人也屙不了三尺高的尿,得用点心计。
给冬至报名时,四聋子手插在荷包里,将准备好了的学费攥得紧紧的,嘴里说,家穷,拿不出学费,心里盼老师别收冬至,谁知老师心地特别善,说你家的情况我听说了,学费先欠着吧。
四聋子嘴上感谢着,心里却在骂,你这个黄世仁,充什么假善人,老子才不领你的情,这笔学费你一辈子也别想收走。
冬至上了两个月的学,成绩好得让老师吃惊。一天放学后,老师跑到四聋子家,着实将冬至夸奖一番。直夸得让四聋子心惊胆颤,当时就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老师说冬至将来肯定可以考上留学生,飘洋过海到美国日本去做学问。老师说,他已经偷偷地将冬至的学费全免了,但要四聋子莫告诉别人,免得大家抬杠。
四聋子还没等老师回到学校,就已经说得满垸知道了。老师前脚进校门,后脚就跟来一大群家长,都要求减免学费。
四聋子对他们说,都去闹吧,将学校闹垮了才好。
老师知道后,骂四聋子不是个东西,说自己过去的话不算数,过了冬至节,四聋子再不将学费交来,就将冬至开除掉。
四聋子盼的就是这个,表面上却和老师吵,说你敢开除贫雇农的子弟,除非想当反革命。
冬至节的前一天,四聋子挑着一担茯苓下山去卖,他在外面混了五六天,估计冬至已被开除了才回家,到家后没见到冬至,问邻居。邻居说冬至上学去了。四聋子一听,越发看不起读书的,认为读书人都是一张婊子嘴。
天黑时,冬至放学回来,四聋子问他怎么还没被开除。
冬至说:“我交了学费。”
四聋子不解,问:“你哪来的钱?”
冬至说:“你走的第二天,我上学时,路上碰见一个女人,非要我喊她妈,不然不让我过去。我只好闭着眼睛喊了一声,睁开眼睛时,我看有道红光一闪,女人就不见了。进学校以后我打开书包,看到有一个纸包,纸包上面写着,这是冬至的学费。后来,我就把它交给了老师。”
四聋子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说谎的模样来。
于是,他记起那天正是冬至节。还记起了从前的母狼和兔子。断定这是天意。
四
垸里的学校只有一个民办班。学校三年招一次生。学生从一年级读到三年级。再想读就得走二、三十里山路,到下面的正规小学去。一般的情况,读完三年级以后,无论是家长学生,无人愿意每天来回爬几十里山路,极个别的、老师认为有天份的,才肯收下来在学校里住读。这种事情,到现在为止,只在那天那个出外做工的初中生身上发生过。
冬至的老师是静文的丈夫下山十多次,才请来的。
这老师姓戴,有四十岁了。垸里人怎么也看不出他到了四十岁。特别是女人,总是一致地说戴老师只有二十八九的样子。垸里的女人常将自己腌的豇豆萝卜,大碗小罐地往戴老师屋里送,弄得他屋里一年四季总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戴老师人极随和,傍晚放学之后,他便踱到垸中间,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和围上来的女人们和小孩们说着各种有趣的事,常常逗得女人发痴笑。等到上山干活的男人都回来时,戴老师就蹭着那双黑亮黑亮的皮鞋,缓缓地踱到一个很空旷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一只收音机,收听天上传来的声音。
戴老师还拉得一手好京胡,刚上山的那年中秋节,他一个人又是拉又是唱,又是念台词,又是数鼓点,硬是将一曲《红灯记》,从“提篮小卖”唱到“会师北山”。戴老师刚上山那阵,一到夜晚就自拉自唱,后来发现垸里的女人,因听他唱戏忘了做事,而老挨男人的打以后,就不大唱了。偶尔唱一曲,总带着一股凄凉味。
戴老师还会算卦,这是男人们最喜欢的,他算卦从不收钱。让人将时辰八字报上后,他就拿着粉笔在黑板上演算。结果有准的,也有不准的。不准时,戴老师就找出一本算卦的书反复地看。
四聋子极想不通,一连几年没有老师肯上山来,为何独独来了这么个怪人,教书兼给人算命。。
关于戴老师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他在县城教中学时,与女学生搞皮绊,县里摆出坐牢与上山两条路让他选,他于是选择了上山。另说是,他想和老婆离婚,法院说,只分居两年就可以硬判,他于是就跟静文的丈夫上山来了。
四聋子对戴老师的来历一点也不关心,一天到晚只是着急,如何将冬至拢在身边。
冬至自从上学以后,对四聋子不那么恭敬了,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提一些古怪问题考他。有天早上,四聋子拍打他的屁股,要他别忘了报恩时,冬至竟说,长大了我也要报戴老师的恩。说过这话后,冬至果真常常提出,要去给戴老师作伴。四聋子不肯,但又不得不常常在深夜里,去戴老师的被窝里将他夹在腋窝下弄回来。
有天晚上,四聋子又去寻冬至,师生两个还没睡,他听到戴老师正在教冬至说洋文。顿时,身上冒出一层冷汗。心里骂道,狗日的,真准备将这野种弄到外国去了,他冲进去,朝冬至甩了两个耳光,说:我是中国人,我不准我的儿子学洋文。
听到骂声,戴老师抬起头,见四聋子气得走了五形,便很侮辱人地用眼角和嘴角朝他笑了几下。
四聋子平静之后,老忘不了这笑。他连喝了四天红芋酒才明白,戴老师的笑大有文章。瞅着静文不在家。他将静文的丈夫唤出来。
四聋子问:“你到底还中不中用?”
静文的丈夫反问:“哥,你说哪里哪呀?”
四聋子说:“静文亲口说的,你别装苕。”
静文的丈夫怔了怔,喃喃地说:“我是不中用,降不住她了。”
“当初我就劝你莫找没有开苞的,活该你现在作乌龟,当王八。”
“静文不是那种人。”
“你没见到她和戴老师见面时的那种神情,要笑不笑的。四只眼之间不停地扯着绳索儿。”四聋子想起自己和女人间的事,又补充一句,“只有有私情的男女,见面时才笑一笑,不说话的。”
“不会,不会的,真有那事儿,静文就不会天天晚上缠我了。”
“我的话你还不信?真教你当场捉住,还不会将人活活气死!你是队长,你说句话,我就去将那戴老师撵走。”
静文的丈夫惊恐地说:“那可不行,静文说过戴老师一走,她就去寻死。”
四聋子一听傻眼了,说:“我还说讹戴老师一下,真有那回事了?”
静文的丈夫很痛苦地点点头,说:“我想要个儿子。”
四聋子差一点说出将冬至给他作儿子的话来,幸亏悬崖边上及时收缰,他一跺脚走了。
半路上,碰见了静文,他拦住她说:“要借种干吗不找我?”
静文不解:“借什么种。”
四聋子说:“人种。”
静文说:“可惜你不是人。”她说这类话和听这类话时,已不再脸红了。
隔了几天,四聋子在学校门口见戴老师将什么东西塞给冬至,他便在半路上截住儿子,搜出戴老师让冬至捎给静文的纸条。纸条上写着:静文,我不能答应,这样做太不道德了。
四聋子听冬至念完纸条上的字后,非常想不通,他明白,那意思是告诉静文,他不能和她睡。后来,四聋子拿过冬至的铅笔,将自己过去常在厕所墙壁上涂画的那种图案,添在纸条上,再将纸条还给冬至。
天黑后,冬至回家来,四聋子迫不及待地问:“静文说什么话没有?”
冬至说:“说了。她说戴老师真是好人。”
四聋子问:“还说了什么?”
冬至说:“别的什么也没说。”
四聋了听了,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忍不住踢了冬至一脚,并骂一句:“白把你养这大,一点卵子用也没有。”
冬至痛得直龇牙,蹲在地上一边护痛一边小声回嘴:“你这个四聋子才没有卵子用,一个字都不认识,只知道画流氓画。”
四聋子并不是真聋,冬至的话让他吃惊,他咬咬牙,心里说,得想别的办法,将戴老师撵走。
四聋子用力地咳了几声,然后“叭”地一声,将一小砣酽痰狠狠地射在地上。
这天晚上,四聋子趁冬至睡熟时,用一瓶墨汁将一只箩筐涂黑了,顶在头上,去戴老师门口守着,半夜里,戴老师起床屙尿,隐约听到门外有一个声音在响。
“先生姓戴么?”
“戴先生醒了么?”
戴老师刚将门拉开一条缝,一个面如磨盘的怪物闯进来,他吓得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四聋子从头上取下箩筐后,将戴老师抱到床上睡好,又用一支香将枕头熏了一阵,这才退出去,关好门,一下下地用小刀将门闩拨拢插好。
戴老师醒后,分不清看见的怪物是真是假,嗅着屋里的一股异香,觉得头重脚轻,他强撑着算了一卦后,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待冬至早上来找他学英语时,他有气无力地要冬至告诉同学们,这几天放假算了。
早饭后,好多人来看戴老师,四聋子也来了,人们问病因时,戴老师摇头不语。这时,四聋子要大家都退出去,说自己有话要单独和戴老师讲。
见戴老师同意了,别人无奈,只好退出去。
四聋子说:“戴老师。你遇上劫了。”
戴老师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四聋子说:“昨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看见一个女鬼将一只布袋耍来耍去,还冲着布袋口口声声叫着薄情郎,醒来后,我细细一想,袋袋戴戴,戴戴袋袋,这一定兆演戴老师你的事了。”
戴老师说:“袋者代也,传宗接代是也,不瞒你说,我给自己算了一卦,也是这个意思。看来是静文在克我了。”
四聋子怕言多有失,马上转到正题上。“依我这老粗看,逃灾避祸,你还是趁早逃避一下。”
戴老师说:“我这一走,冬至他们怎么办?”
四聋子说:“再让上面派个教书的不就成了。”
戴老师说“只是没理由。”
四聋子心里极端鄙视戴老师,骂他象个没开聪明孔的大老苕。
四聋子继续帮忙出主意。“你不是病了么?也用不着扯白,就说是治病去。”
戴老师当天就走了,极匆忙的,只带走那本《易经》和几本算卦的书,主要是怕静文知道了来纠缠不放。临走前,他摸着冬至的头对四聋子说:“这伢儿极有天份,你要好生请人教化他。”
四聋子连连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教他知恩图报,尽忠尽孝——天不早了,你快下山吧!”
这时,静文正在用心梳洗,准备去看戴老师,她还没吃早饭。
过了些日子,山下突然上来了几个公安的人,说戴老师犯了法,要垸里人起来揭发他,再后来说戴老师坐牢了。
四聋子常和冬至说,他替戴老师难过。冬至说他也是。
五
四聋子最不爱人说冬至前途无量,他对人说,他没有别的念头,只要冬至能报恩就行。
还在冬至启蒙上学前两年,静文的丈夫终于拗不住上面的政策,决定也学山下,将田地分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
垸里最早知这消息的,除了静文夫妇外,就数冬至和四聋子了。
那天,冬至在静文那儿玩够了,回家来问四聋子:“父,什么叫分田分地?”
四聋子说:“你要早生几十年,赶上土改就清楚了。”
说了一句后,四聋子忽然觉得奇怪,怎么冬至这小的伢儿知道分田分地呢?一追问,才知道是在静文家听说的,四聋子当即放下碗筷就出门去了,片刻后,又手舞足蹈地大笑着进门来。
四聋子连夜将笼里的几只鸡和栏里的一只小猪仔全部宰了,扒皮拔毛、开膛剖肚,结结实实地熬了一锅汤,父子俩喝了一整天。
先是比赛着喝。
后是比赛着拉。
垸里人看到他们一会儿不要命地趴在桌边吃喝,一会儿又看到他们发疯似地往厕所里跑,都觉得奇怪。
冬至也奇怪,蹲在厕所里愁眉苦脸地问四聋子:“父,咱们这几餐就将家里的东西全吃光了,往后怎么办?”
四聋子在另一只坑蹲着安慰说:“你没经过土改,不知道分田地时的情景,现在家里越光,到时候便分得越多。”
晚上睡在床上时,四聋子对冬至说:“分了田地后,你就得自己睡个床了。”
冬至问:“那谁给你喂蚊虫,谁给你焐脚呢?”
四聋子说:“那时,会给你分一个妈妈。你妈会陪我做很多事,你就不用操我的心了。”
冬至说:“还想要个奶奶。”
四聋子说:“要奶奶干吗?又不能杀肉吃。”
冬至说:“妈妈陪你睡觉,奶奶陪我睡觉。”
四聋子想了想说:“你想要个人陪睡觉也行,到时候就另给你分一个黄花女伢。”
这年冬播过后,田地真的都分了。队部、保管室、公养的猪牛羊和公共的桌椅板凳农具等也全都分了。分完了这些公家东西,四聋子在等下一步。他想下一步一定是分富人的浮财。等到上面来人宣布,现在的一切,二十年不变时,他才如梦初醒,知道这回不是自己盼望的第二次土改。四聋子觉得吃了大亏却连骂都不能骂一场。队里只剩下文化室没有分,说是留作垸里议事用。四聋子就要冬至有屎有尿都到文化室里去拉,冬至不肯,他便狠狠揍他,边揍边说文化室是留给他家做厕所用的。还扬言如果冬至敢将屎尿拉到别处去,他就割他的卵子剜他的屁眼。四聋子自己也去拉,但只是在夜里干这事,半夜里被尿憋醒了,放着尿壶不用,非要出门到文化室里去屙。
冬至带给四聋子的福气,自上学以后,便中止了,戴老师走前的那个冬至节,冬至身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自此以后,倒是四聋子自己说话屡屡应验。先是说戴老师有劫难,没多久就听说戴老师下了大牢。再往后,过阳历年时,静文不知发了什么邪气,叠了一只纸飞机,与丈夫在门口飞着玩。飞机在头顶上飞,静文的丈夫一边追,一边伸手去捉,没防着脚下一绊,滚了几个翻身,掉到高崖下摔死了,死时,屁股正压在纸飞机上,人们于是便想到四聋子曾经骂他将来要“像林彪一样坐飞机摔死”,可不是一个应验了么?
垸里人背后都说四聋子是一张死嘴屎嘴,都不敢招惹他,怕他咒。
戴老师走后,四聋子说,再也不会有老师来了,而且连说三遍。
也真的没有老师上山来了。
冬至非常想念戴老师,经常独自坐在门口,拿着课本反复读。四聋子不想让冬至读那书,但又怕冬至皎自己的嘴唇,四聋子曾经从冬至手里夺下过课本,当时,冬至不哭也不闹,只是站在门槛上,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在屋外,用两颗虎牙狠狠地咬着下嘴唇,下巴上的血滴成了一条线。四聋子有些慌,当即将这课本扔在地上,转身走开。
冬至抱着课本过了一个冬天。开春时,山下的货郎又来垸里了。四聋子买了一颗糖给冬至。冬至吃了。
四聋子问甜不甜,还想不想吃。冬至说,好甜、好吃,真想一口吃十颗。四聋子说,你可以用书换。冬至望着货郎担子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打定主意,用课本换糖吃。
几本旧课本只换了八颗糖。四聋子在一旁帮忙讨价还价。货郎要走,四聋子死死扯住担子不放。货郎无奈,只好又补了两颗糖。
冬至真的将十颗糖一齐塞进嘴里,嘴太小装不下,掉了一颗下来。四聋子弯腰拣起,吹了几口气,见粘在上面的尘渣不肯掉,就伸出舌舔了几下,舔干净后,再填进冬至的嘴里。
冬至说不出话,但眼光里有很多的感谢。
六
冬至很快就习惯了不读书,并且很快学会了能使垸里的男孩子早点长大的方法,见到年轻媳妇上厕所时,就偷偷趴到厕所门上从门缝朝里看。四聋子见冬至学会了这一招,非常高兴,鼓励他,要他想办法看静文的。冬至很内行地摇摇头说,不行不行,静文从不在外面上厕所,总是闩起门来在家里解手。
静文丈夫死的那一年秋天,冬至和一伙孩子在田埂上放野火。经过一春一夏的时间,田埂上的茅草长得有半人高,垸里的孩子从家里偷出火柴,划着了往田埂上一扔,那火苗就窜起老高,象一头怪兽呼呼吼着,很快就从这头烧到那一头。烧完一道田埂又去烧第二道,不一会儿,山垅里就是雾蒙蒙烟迷迷的一片。四聋子和所有的大人都爱闻这野火的烟味,都说非常非常香,都说野火越香,明年收成越好。野火起了后,山垅里便不时刮起一阵旋风。一见到烟打旋,火转圈,枯草和灰尘拔地而起时,冬至他们就惊叫着,鬼来了!鬼来了!一个个拼命地往家里跑。没等到家,那风就散了。于是又回去接着烧。烧得一道道田埂象一条条黑纤捆在山腰上。山里田特别小,田埂特别多,冬至他们烧野火要烧半个月。
这天,他们烧得正欢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几个人来,塞了几块糖给他们。要他们摆几种姿式站一会儿,莫乱动。
冬至后来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些长长短短的黑线,蹲在一张白纸上。冬至不理解,怎么人、垸子、山、树、牛、田埂和野火都变成了一条条黑线,也没有着色,但看什么象什么。
冬至问他们道理。
他们不肯说,只说他是个小傻瓜。
冬至便想,这些人没有戴老师和善,公安的人怎么不抓他们,而要抓戴老师呢?
冬至后来特别恨这些人。
这些人住在垸里的文化室里,成天和静文打得火热,帮静文画像,却又不认真画,画得一点也没有静文长得好看,特别是胸口两边,象是堆着两泡牛屎。静文身上最好看的眼睛,被画到后脑勺上去了。静文那又香又甜的嘴,画得如同粪垱一般。最让冬至可恼的是,静文见到画后,一点不恼,反而笑个一口气不歇。
四聋子又在骂静文是婊子,象个捞骚的狗婆,不知道为男人守孝守节。冬至也想骂,但不知骂什么好。
静文说这几个人是搞美术的。
这几个搞美术的人在文化室里住了一个多月。有天夜里,冬至因四聋子又不在家睡觉而害怕时,忽听到文化室里那几个搞美术的人,象垸里人结婚办喜事一样闹腾起来,并且还一阵地吼叫着,一会儿说好好好,一会儿又说臭臭臭。冬至爬起来好奇地走到文化室门口前,心里好猜疑他们几个人怎么闹腾出千军万马的声音来,进门后才知道,是收音机在响。是收音机在播乒乓球比赛实况。
文化室里有一对大桌子,过去冬至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只知道它当饭桌嫌大,当床睡觉嫌小,开会时又嫌占地方。搞美术的人来后。冬至才从他们嘴里听来,这东西叫乒乓球台。
那几个搞美术的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就自己围着球台干了起来。一个守,一个攻,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硬是将八九岁的冬至看呆了,呆成八九十岁的老头儿。后来,收音机歇了,唱起歌来。搞美术的人累了,收起打球的东西,打开铺盖铺在球台上睡了。
冬至回屋后老半天也睡不着。一心想着那奇妙无比的乒乓球。睡不着时,突然想起四聋子砌墙时用过的托泥沙粉墙的那木托子。冬至也许要到很大很大时才知道,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知道,日本人和南朝鲜人打乒乓球时,用的是方球拍。冬至若知道这些,就不会三更天从床上跳下来,找出四聋子的那木托子,刀削斧砍地摆弄到天明,那木托子终于去掉了四角,有点象搞美术的人用的球拍了。下一步,他得有自己的乒乓球。冬至不愿开口找搞美术的人要,他想,他们应该白白送给自己一只的。好几次,冬至对他们说:“我父说了,文化室是我家的厕所。”
又说:“你们来后,我就没来解手了。”
还说:“你们出去画画时,我一直在这里守门。”
搞美术的人便随手赏给冬至一个颜料瓶,冬至挺喜欢颜料瓶,但更想要乒乓球。
他每天晚上都泡在文化室里,非常勤劳勇敢地钻到桌子底下或墙旮旯里给他们捡球。四聋子这一段老骂冬至吃家饭屙野屎。谁知,直到这几个搞美术的声明明天一早就离开此地的那天晚上,还不见有谁送球给他的意思。
冬至在听到他们说,打完这一盘散了时,心里好失望。他有气无力地在地上用黑炭写着:“19:12”这时,他忽然又来劲了。打球的也来了劲,一个大力抽杀,推动了球台,露出被桌脚压住的老鼠洞口,冬至有点不敢看那老鼠洞,抬头时,见到墙上那张过去常见到的破红纸。四聋子曾说这是毛主席语录,上面写着最高指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冬至计上心头时,眉没皱只是手有点哆嗦。
他在桌底下搞阴谋诡计,将拾起来的乒乓球,朝老鼠洞口滚送过去时,歪了半尺多,他连忙伸出右脚挡一下,才将乒乓球送进老鼠洞里。冬至伸脚挡时,头在球台上狠狠碰了一下,将正在等球的那两个人吓了一跳。弯腰看时,发现冬至后一个动作。搞美术的人发现后,跑过来掼了冬至一耳光,并骂了一句:操你奶奶的!
冬至没有娘,骂他奶奶他更不会怄气。他怕那搞美术的人再打第二下。他看过这搞美术的人的手,那天,他们相互看手相时,他就站在背后,看见这人是个断掌。四聋子说,断掌打人,三下就能将人打死。
冬至连忙说:“我去挑水将球灌出来。”
另一个搞美术的人拿着一只破乒乓球,扳倒冬至,让冬至头朝下屁股朝上,说要将破乒乓球塞进冬至的屁眼里去。
第三个这时走拢来,推开伙伴,用鸡屎猫屎狗屎一样的颜料,在冬至脸上画了个淋漓尽致。一边画一边说:
“你不将球弄出来,我就不给擦颜料的药水给你洗,过了三天,它就跟皮肉长到一起,永远也洗不掉了。”
冬至,跳到河里捧起沙子和水往脸上使劲擦那颜料,也不肯回去弄那球。
乒乓球还是要用水灌出来的,不过得等到那几个搞美术的人走了以后。
远远地看到盼着早点走的人终于走了以后,冬至挑起早就准备好了的水桶,飞快地跳到塘边,舀了半担水,却无法飞快地挑到文化室去。纵然是半担水,也压得他甩不开大步。一连串碎步中,桶晃得厉害,人晃得更厉害。
第一个半担水,总算咕咕咚咚地灌进了老鼠洞。跟着是第二个半担和第三个半担。
挑了二九一十八个半担,再加上四聋子闻讯赶来挑的两个满担,还没有将乒乓球灌出来。
四聋子见冬至挑着水桶忙了半天,就问:“伢儿,干什么呀?不怕压坏了腰么?”
冬至喘着气说:“父,我在灌老鼠洞呢!”
听说是灌老鼠洞,四聋子便马上想到也许是搞美术的人掉什么宝贵东西了,碍着旁边有人,不好深究,忙接过水桶。挑了两担后,文化室里没外人了,四聋子立即掩上门。
唯恐有人偷听,四聋子贴着冬至的耳朵问:“是不是那几个搞美术的人,把什么值钱的东西掉到老鼠洞里了?”
冬至回答说:“是的,我把他们的乒乓球藏在里面。”
四聋子说:“你别瞒我。我是你父,你还没报我的恩呢!”
冬至说:“是真的。”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戴老师要我别说假话。”
冬至一说完,就挨了一脚一巴掌,外加一扁担,四聋子还将水桶没收了。
到这时水还没有将乒乓球灌出来,冬至已不想用水桶挑水灌了。他找到一把挖锄,追着洞穴挖起来,可是,刚挖起两箢篼土,就无法挖下去了,地下全是大石头。铁的挖锄无可奈何,肉的心肝总在打主意。
冬至夜里搞不清自己是醒还是梦,只见一位象是熟识、却又不知在哪儿见过的又瘦又干的老头对他说,只要你将屋后阴沟里的那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撬开,我就将乒乓球还给你。冬至记得干瘦老头将这话反复了几遍。
四聋子天亮后醒来,准备打冬至的屁股,伸手一摸不见人了。他一扭头,看见冬至正鬼鬼祟祟地往外走。他跳下床,一把揪住冬至,还没开打,冬至便说了实话。
四聋子初时半信半疑,待真的撬开阴沟里的那块石头,哗哗啦啦地淌出十八个半担和两满担水来。最让四聋子傻眼的是,那白花花的乒乓球真的随着最后一股水滚了出来。
冬至不管四聋子如何的想不通,他迫不及待地抢过乒乓球,迫不及待地支好乒乓球桌,迫不及待地挥起那木托子改成的球拍,到这一刻,冬至也傻眼了。他这才明白自己还缺个对手。
冬至独自坐在文化室门槛上,长一声,短一句地哭泣着。
四聋子不管他,和别人说:“这小狗日的,跟那年冬至夜里,将老子吵醒时,哭得一个样。”
别人说:“这是他的命。”
这时,静文也在哭,声音很低,是在房里,外面听不见。静文哭自己命苦时,听到外面的哭声比自己的哭声响亮,想到自己这么偷偷地哭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不哭。静文擦干眼泪,走出来看冬至哭。
冬至见了静文就不哭了,而是问:“你会打乒乓球么?”
静文说:“在娘家时打过两三次。”
冬至说:“你能陪我打么?”又说,“我想打球,却没有对手。”
静文说:“我还在守孝呢,不能陪你玩。”又说,“在娘家时,我看见男伢们让墙做对手打乒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