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色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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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个夜晚糟糕透了。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扰乱了宁静的乡野,也扰乱了何自宽和丰满莲两人的心情。此刻,他们正呆在距县城七里地的一个小山塆里。

他们两人也在尽可能地欢度除夕。但那无法摆脱、越缠越紧的悲哀情绪总在他们的心中作祟。确切地说,他们租住的这间屋子,倒象一个已经破败的空匣子。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用来弄饭吃的小煤炉,其他一无所有。

“还喝一杯吧。”丰满莲又拿起酒瓶给何自宽斟酒。她的脸上始终挂着软弱无力的微笑。

何自宽把杯子伸过去。他的喉节上下滑动了几下,情绪有些激动。忽然,他缩回酒杯,用另一只手抓住丰满莲握住酒瓶的手,半是央求半是决断地说:

“不,满莲,我不能再喝了。”

丰满莲放下酒瓶。两人相对而视,情绪都有些紧张。

“不喝了?”

“不喝了。”

“你不是说,今夜里你要一醉方休吗?”

“举杯浇愁愁更愁啊!”

何自宽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狠命地搔着一头乱发。

丰满莲脸上的微笑尽管还是软弱无力,但是她的口气却强硬起来:“愁么事,天塌下来,由我们两人顶着!”

“不,应该由我一人来顶,”何自宽苦笑着,他本当想说句玩笑话,“我的个头比你高,年纪也比你大。”

丰满莲飞快地瞟了一眼她所敬重的老师,感激地说:“谢谢你。”

“不,我该谢谢你。”

今夜里,何自宽特别爱说“不”字。不过,这次丰满莲没有回答他。她走到小煤炉跟前,在上面取下一个直冒热气的铝锅。

“不喝酒了,就吃这个。”

“什么?”

丰满莲从铝锅里夹出一对饺子:“鸳鸯饺。”

鸳鸯饺小巧玲珑,头挨头卧在碟子里,热气腾腾。何自宽象在欣赏他所崇拜的梵高的油画一样出神。他舍不得吃它。

“吃呀,趁热。”丰满莲在一旁催促。

何自宽缓缓地举起筷子,但他又突然放下,望着满莲,眼睛里射出激情地光芒:

“满莲,你是说,我们两个真的是一对永不分离的鸳鸯?”

丰满莲点点头,两颊绯红。

何自宽心中涌起一股幸福的慌乱。他双手托定丰满莲的脸庞。怔怔地望着这照彻他中年生命的一轮满月,他害怕会失去她,而且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一刻这么害怕过。

那次刘百彩大闹文化馆,受到最大伤害的不是何自宽而是丰满莲。

二十三岁的丰满莲,水嫩得象早晨才开的桃花儿。可是对于生活,她却还非常幼稚。她爱追求么事,就追求么事。从自己的追求中领起一份生活的乐趣。二十三岁这个年龄,应该是明晓好多事理的,偏偏她不明晓。尽管有时候,在一些个叫人眼热的青皮哥儿面前,她也会受到一种朦朦胧胧的情绪的撩拨。但她自己并不完全明白这就是性爱。她的女性的魅力尚在沉睡,这正是她的天真处。她喜欢绘画,自然就想到求师学艺,她让老师的色彩的阳光照耀她的青春。象一朵野花那样,开在草坡上,无忧无虑地吻着阳光,自由自在地散发着自身的芳香。可是,这朵野花又怎么能料到,一只牛蹄子踏来,就蹂躏了它迎风招展的姿态。

丰满莲现在的情形,正如同那一朵野花。

那天上午:她从何自宽的画室里跑了出来,感到天倾地陷。她难以忍受刘百彩对她的无端羞辱。她一路跑去,耳边尽响着“狐狸精”三个字。她明白狐狸精是专门勾引男人的拐女人。她想跑回表姐家痛哭一场,忽然她又改变主意。直奔车站,买了一张五毛钱的车票回家。她家离县城有三十里地,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山塆。丰家塆的清澈的泉水滋养了这一颗纯洁的灵魂。现在,这一颗灵魂经历了二十三年来的最为剧烈的骚动和苦痛。她不知道自己是么样回到丰家塆的。太阳当空,她的眼前却一片昏黑。回到家中,她二话不说,先奔到自己房中,把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画笔、画纸、颜料等物什,一古脑儿地进行毁坏。该扯的扯,该撕的撕;该扔的扔,该踩的踩。她并不明白自己这番动作的目的,她只是要出气。

“满莲,你么样了?”

她的母亲跑进房来,把发了疯的女儿紧紧箍住。她扑倒在母亲怀中,好一阵痛哭。这时,她的父亲,村长丰石磙也走进房中。

“满莲,你到底是么回事儿,是哪个欺侮你了?”母亲又摇着女儿问。

但不管么样问,满莲只是以哭来回答。受到的这种羞辱,满莲说不出口来。

当天下午,丰石磙就搭车下县。他要去访问访问,女儿这番精神失常,到底为的么事。天擦黑时,他返了回来。进门也是二话不说,抢进女儿房中,揪起蒙头困在床上的满莲,没头没脑地一阵痛打。

“哎呀呀,你又发疯了!”

丰石磙的堂客赶紧扑进房中抢救女儿。可是迟了,女儿已经被打得鼻青眼肿。

“你的手么样这样狠?”丰细婶吼起来。

丰石磙一跳八丈高,吼声比堂客的更大:“你问问这个贱货,该打不该打!”

好事不出屋,恶事传千里。刘百彩大闹文化馆的消息,怕只有一两个钟头的光景,就传遍了整个县城。这一则是因为县城太小,一声喷嚏打千家;二则因为何自宽是有名人焉;三则嘛,则是人类的弱点所致,凡事一涉隐私,人们多方打探,奔走相告的瘾头就大。一人一条舌头,一条舌头一个版本。添油加醋,搬枝弄叶,到后来,针杪大的事儿呵成棒槌大。何自宽的事儿就是这样。到了半下午,事情就传成了何自宽和丰满莲正在床上做不正经事,被刘百彩破门而入,当场抓住。丰石磙下县听到的,就是这个版本。一个极憨厚,又极倔犟的山地汉子,不要说时下摩登青年口中所云的“性解放”闻所未闻,就连青年男女之间眉来眼去的事也要被视为苟且,而遭他一顿呵斥。女儿出了这样的事,他这个老子,还能不把脸气成一块紫猪肝?他当时哪肯细想(事后他也是不肯细想的),只一头撞进文化馆,一心要寻到那个杂种,用栗树蔸一样硬的拳头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万幸万幸,“那个杂种”恰好不在画室。丰石磙扑了空,这更使他愤怒得象一头饿疯了的豹子。馆长焦梦本出于职责,想劝劝他,说明事实真相。丰石磙哪里肯听?拳头差点擂到焦梦本的额角上。既是这样,馆里同仁便都缩回到各自屋里。丰石磙一口气憋在肚子里出不出来。回到家中,可怜的丰满莲,便成了他的拳头架子。

丰细婶明白了丈夫发脾气的原委,眼珠子顿时鼓成玻璃球儿。这还了得,如此伤风败俗,丰家的火焰,岂不在人前矮了半截?她不再袒护女儿,而且也加入男人的愤怒,一起对女儿兴师问罪。偏偏丰满莲在这种情形下,既不辩诬,也不喊冤。她只是一言不发,犟着挨打。一场意外的打击,已使她万念俱灰了。

第二天早晨,丰家人正在吃早饭。丰满莲有两个哥哥。一个哥哥已经成家,开门另过。二哥要到下年才结婚。现在,除开丰满莲(她还在床上困着),一家四口人都围着饭桌而坐。他们边吃饭,边商量如何处置丰满莲。丰细婶提议赶快找户人家把女儿嫁出去,以遮过这段家丑。“好在上门说媒的多,”丰细婶说,“选一家合适的,看个日子,就让满莲过去。”

“你晓得满莲肯不肯?”丰石磙的大儿子问。因为事关重大,他也被喊过了屋。

“现在由不得她了,”丰细婶恶狠狠地说,“哪个叫她作贱。”

丰石磙的老二有些同情妹妹,他说:“我说这事儿还是调查调查,不要见到风就是雨。”

丰石磙横他一眼:“调查个屁!这是么光荣事儿,还值得提锣打鼓地张扬?”这蛮汉气成了个青眼圈。他在家也总是显示村长的威风,这时候更是如此,“你丫的主意要得,”他继续说,“赶紧把这贱人嫁出去,这样,多少还能遮点丑。”

“嫁出去就能把丑遮了?”老二顶撞父亲,“猪嘴扎得住,人嘴扎不住。若真有那件事……哼!”

这一哼的内容哪个都懂。屋子里哑了。

正在这时,一个形象极腌臢的人跨进了门槛。

“你?”

丰石磙的屁股象被烙了一火钻,他霍地站起。望着来人,两眼吐火。

“丰村长,我来向你解释……”

“你们快呀,他就是那个杂种!”

丰石磙一声怒吼。他的两个如虎如豹的儿子顿时明白了这来者的身份,都很迅猛地扑了过去,抄了何自宽的后路。

何自宽很平静,显然这场面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一夜工夫,他就变得眼泡儿浮肿,两颊的面皮耷拉着,而且泛着可怕的青色。这腌臢的样子,来自巨大的精神折磨。刘百彩离开文化馆后,他还象一根木头桩子,钉在画室里。任谁劝他也不动。妻子突然地无理取闹,使他愤怒,更使他伤心。多少年来,他跟妻子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或者说从来没有。这个家庭,是靠爱情以外的一些原因维系着。为了孩子,为了避免公众舆论的袭击,为了能够全身心地投入他热爱的绘画事业,他尽量容忍着这种没有爱情的家庭生活。但是这次他再没有办法容忍了,他不堪忍受这种侮辱。这书呆子开头对妻子这种歇斯底里的爆发并不理解,后来他突然明白到,这可能与茶叶的事有关。想到这一层,他的眼神就散了,等他拼命把眼光收拢时,却怎么也看不清妻子的形象了。而丰满莲天真无邪的模样儿,却象维纳斯女神一样嵌满他的整个眼眶。他开始忘记了自己,而为蒙受奇耻大辱的丰满莲而焦灼。这涉世未深的姑娘,肯定承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他决定去找丰满莲说明事实真相,揭露妻子的可耻。在丰石磙撞进文化馆要给他一点厉害的时候,他正满县城跑着,发疯地寻找丰满莲。一直到晚上,他才得到确信,丰满莲已经回家了。他于是下定决心,乘坐第二天早晨的头班车,赶到丰家塆,向丰满莲以及她全家人道歉。

现在,在丰家堂屋里,他被包围了。

“你这杂种,还有胆踏进我家门槛!”

丰石磙挥舞着手,象一只斗急了眼的鸡公炸翅子跳着。丰细婶反应比较迟钝,到这时她还粘粘乎乎地问:

“害满莲的,就是他?”

“不是他是哪个?”

丰石磙山吼。丰细婶的脸色这才勃然大变,扑向何自宽,又撕又咬。

何自宽桩立,不还手。他的脸已被丰细婶撕得血痕斑斑。

“杂种,你还我女儿?”丰细婶跺着脚骂。

何自宽听谬了,以为丰满莲没有回家,顿时大惊失色地问:“满莲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见阎王爷去了!”丰细婶怒气冲冲地回答。

何自宽瞄瞄这个,看看那个,越发呆若木鸡。

丰石磙开始严厉地审问:“姓何的,你说,你是不是害了满莲?”

何自宽点点头,茫然若失地回答:“是……是我害了她。”

“说吧,怎样处置你?”

“处置吧。”

何自宽此时觉得,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他以为丰满莲已经轻生。

“捆起来!”

丰石磙朝两个儿子一挥手。老大拿过绳子,老二凑到父亲耳朵边上,低声说:“大,这样,人家会不会说我们私设公堂。”

丰石磙睁着牛眼,喝道:“打死他,坐牢偿命,老子去!”

丰石磙操过一条扁担,朝何自宽拦腰扫去。何自宽哎哟惨叫一声,倒地,痛得打滚。

“给他夹大麦!”丰细婶尖叫。

所谓夹大麦,是多少年前这带山里对私通女子的惩罚。即把她捉到祠堂里,当着全族人的面扒下裤子,由几个手拿鞋锥子的妇女,在她的屁股上锥眼,锥一个眼,就摁一粒大麦进去,名曰夹大麦。现在,丰细婶从她的记忆里,提取这么一个知识,用以整治何自宽。她的动议立刻得到丰石磙的赞同。

何自宽也明白夹大麦是么样回事,士可杀而不可辱,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丰村长,你这样做,是侮辱我的人格,我不同意,我同意打死。”

“你以为我不敢打死你,打死你只当是打死一头猪!”

丰石磙又是一扁担过去,把何自宽打倒。四个人七手八脚把何自宽裤子退下。丰细婶早拿来一把鞋锥子,朝何自宽的屁股上一锥子扎下去,何自宽痛得嗷嗷乱叫。

“你叫,我叫你叫!”

丰细婶又是一锥子下去。何自宽身子象麻花一样扭着。丰细婶还嫌不解气,又一把抻住何自宽的下身,恶狠狠说:

“你这害人的根苗,看我一把扯断它!”

她说到做到。她正攥劲儿扯的时候,房门啪地一声大开,满莲一阵风似地冲了出来。

“你们放手!”

满莲一声大喝。她的两个哥哥就要撒手,丰石磙吼道:“按住,听我的。”

两个哥哥迟迟疑疑。石磙夫妇仍在惩罚何自宽。满莲见状,从屋角拣起一把柴刀,举在手上说:

“你们再不放开他,我就把自己劈死!”

这回,四个人都撒了手。

满莲背过身子说:“哥,你们把他解开,穿好衣服。”

两个哥哥照办了。

何自宽痛得站立不住。丰家老二弄把椅子让他坐住。他的鲜血淋漓的屁股却又不能落坐,他只能伏在椅翅上。

“何老师!”

丰满莲扔下柴刀,扑了过去,泪眼盈盈。

“满莲……你、在家?”

何自宽有气无力,瘦削的脸膛在痛苦地抽搐。他的这副样子,使丰满莲百感交集。她猛地转过身,对还在惊愕之中的父母说:

“我告诉你们,何老师是无辜的。”

“无辜的?”丰石磙机械地重复一句。

“是的,无辜的!”丰满莲大声为何自宽辩解,“他教我画画,是顶好的老师,其它的事儿,一概有得!”

“你这不要脸的贱人,看我打死你。”

女儿如此不要脸皮地袒护野男人,更使丰石磙老羞成怒。他重操扁担,要朝女儿大打出手。

“打吧,打死我也是这话!”

满莲毫不躲避。丰石磙的扁担停在半空没有劈下。他的手被二儿子架住了。

“你滚!”丰石磙吼着二儿子。

二儿子抢下父亲手中的扁担,很冷静地说:“大,应该听听满莲的解释。”

“解释么事,你看这架式,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明摆着的事儿。”

丰细婶摇头叹气。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嚎啕痛哭,数落着说:

“天哪,莫不是我前生作了孽哟,养下这么个不知羞耻的骚货……”

“丫!”

丰满莲满面羞红,母亲的哭骂象匕首一样扎着她的心。

“我不要你喊丫,我冇得你这个女儿!”

丰细婶的这句话,提醒了丰石磙。他威胁女儿说:“贱货,你听着,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做人。你要想还当我丰石磙的女儿,你就去法院告这个杂种,说他奸了你……”

“不,我不能!”丰满莲截住父亲的话,大声嚷道。

“你不能,那你现在就滚!今生今世,你再别踏我丰家的门槛。只当我丰石磙,有养你这么个贱东西!”

丰石磙咆哮如雷。丰细婶停住哭泣,紧张地望着女儿。

在这种情形下,何自宽忽然滋生了一种英勇献身的精神,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决地说:

“满莲,答应你的父亲吧,你到法院去告我。”

丰满莲极快地瞥了何自宽一眼,又正眼看着父亲,异常平静地说:

“大,你可以不承认我这个女儿,但我还要说,我,还有何老师,都是无辜的。”

“你滚!”丰石磙气得浑身打哆嗦。

丰满莲不再辩解,而是转过身,对还伏在椅翅上的何自宽说:

“走,何老师,我扶你走。”

“不,满莲,你不能这样!”

何自宽拼着全身力气在喊,但丰满莲充耳不闻。她勇敢地搀起何自宽,一步一步走出了家门。

“满莲!”

身后传来丰细婶绝望地喊声。但丰满莲不回头。

夜已深了,小山塆一片寂静。人们并没有睡去。但他们都各自缩在自己的屋里守岁、守着红彤彤的炭火和电视里热热闹闹的节目,一家人团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他们把黑黢黢的夜色和割耳朵的寒气关在窗外,留给无家可归的人咀嚼。

在除夕夜这个传统节日里,欢乐者更欢乐,忧愁者更忧愁。

鸳鸯饺还留在碟子里。它早已没有了热气,饺子中渗出的猪油也已凝固,在碟子里闪着幽暗的白光。

“你不喜欢吃?”

丰满莲轻轻地问,声音中露出黯然神伤的情绪。她把低头沉思的何自宽盯了好一会儿,何自宽竟没有发觉。

“你说么事?”何自宽抬起头来问。

“我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吃它。”

何自宽的眼光又落到鸳鸯饺上,他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回答:“不是不喜欢吃它,是舍不得吃。”

丰满莲理解了话中的含意,柔柔地说:“喜欢吃你就吃,吃完了,我还会做嘛。”

“饺子可以做,鸳鸯可以做嘛?”

“鸳鸯?做?”

“对,做!”何自宽又开始拔着头发,激动起来,“鸳鸯饺是工艺品,那么鸳鸯呢?当然是爱情。可是,这个社会上,真正的爱情得不到承认,到处是……到处是棒打鸳鸯两自飞。”

“自宽,今夜里团年,应该高兴,不准你说不吉利的话。”

丰满莲伸手去捂何自宽的嘴巴,却禁不住自己的眼泪,捉对儿往下掉。

何自宽嘴角抽搐着,痛苦地说:“满莲,你是禁果,我不应该偷吃的。”

丰满莲安慰他说:“不是你偷吃,是我心甘情愿,把你吃!”

“我清楚,我要受到惩罚。”

“不管你受到么样的惩罚,我都跟着你。”

“刘百彩不跟我离婚么办?”

“我就一直等下去。”

说到这里,丰满莲忽然拉过何自宽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兴奋地而又略略含羞地说:“你摸摸,他在动。”

何自宽的手轻轻抚摸着丰满莲的平滑面又柔软的肚腹,试探着问:“你还是打算把他生出来?”

“唔。”丰满莲坚决地点点头。

“他会吃很多苦的。”

“你不也吃了很多苦吗?”

“我……”

何自宽语塞。他还能说什么呢?巨大的幸福与巨大的恐惧,同时都在他的心中充溢……

那天,丰满莲搀着何自宽,一步一步离开了丰家塆。她的勇敢果断的举动,不但令她的父母和两个哥哥吃惊,就连何自宽,也惊慌得不知所措。在正气凛然的少女面前,他变成了一头温顺的绵羊。

“满莲,你放下我,你、你回去。”

在露水盈盈的山路上,何自宽不只一次地这样央求丰满莲。但她不搭理他。她把他搀到附近的一个乡诊所去包扎,上药。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很少说话,平静得象一个瓷人。直到离开诊所,穿过一段树林子在那里坐下来休息时,她的哀痛欲绝的哭声才终于爆发。

这哭声,象三九天的一瓢瓢冷水,泼在何自宽身上。林子里的春光很明媚,“日——间睡”的鸟慵悃地叫着。翩飞的蝴蝶撩拨着草叶上的沾露。远处人家的炊烟被风吹来,淡蓝淡蓝的,在枝叶间作有趣的撩挠。那揪人心肠的哭声与这一切是那么地不和谐,好象一片葱绿中,兀立着一棵光秃秃的遭受北风猛烈鞭打的树。

“满莲,莫哭,莫哭……唉!”

何自宽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不知么样解劝,只会象哄小孩那样。见哄不转来,便急得直叹气。此刻,他当然无法理解丰满莲的心情。

昨日从县城归来,满莲恨死了刘百彩。这白璧无瑕的少女,原不会用心眼儿去待人的。那次刘百彩主动请她吃饭,被她认为是师娘的礼貌和爱人情的表现。她见刘百彩嘴儿一张,手儿一双,处处显出极能干的样子。就从内心里敬重起这位师娘。并为老师有这样的妻子感到高兴。在同老师的接触中,她也觉察到,他对师娘的感情比较冷淡。但她并没有往深处想,而是以为老师就这么样个人,一门心思都在绘画上。在家庭生活问题上呆里呆气,显得不通人情。因此,她暗地里还有些为师娘抱屈。想象她如何忍辱负重,独立挑起家庭生活重担的情形时,她对师娘的敬重之心也就日益增加。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跑回家来把她的绘画用品一气乱扔时,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旋转的,再不是一个笃实厚道的师娘的形象,而是一个满口嚼蛆的女人。摔死你!摔死你!摔死你!她把每一件东西,都当成那个满口嚼蛆的女人来摔。而且她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学画画了。这件事情的发生,她不好怪任何人,只怪自己不该去找何自宽学画。她敬若神明的老师的形象此刻也在她的泪眼中模糊了。她忽然觉得老师也很可恶。这想法没什么理由,但她就这么想着、恨着。我们不要指望一个气糊涂了的姑娘,还会有着大理石一样细腻而又坚强的理智。事实上,她迁怒于何自宽,还是有道理的。他的妻子是这么一个可恶的女人,她可以凭白无故地伤害一个无辜的姑娘,可是他却呆若木鸡。这哪里还象一个男人!这哪里还象一个画家!她悲愤至极,只好自己发自己的脾气。她蒙头睡在床上,当然不晓得县城里关于她的恶毒的传谣。直到父亲从县城归来,她被打得鼻青眼肿。一天之中,她遭受两次沉重的打击,一次是心灵的,一次是肉体的。这对于一个花朵般妖娆的姑娘来说,无异于一场足以使香消玉殒的暴风雨。但她无从反抗。到后来,她就逆来顺受而不肯反抗。在父亲的鲁莽的暴力面前,她没有替自己辩冤,这冤枉,她认了。她的平平坦坦的生活旅途上,还从来没有什么教训,这次就算是惨重的教训吧。那一夜,她彻夜不眠,一来是身上的伤痕火辣辣地痛,二来,她万念俱灰。她的脑子在激烈地思索着,可又是一片空白。当一家人在早饭桌上决定她的命运时,那些断断续续的声音隔着房门钻进她的耳朵,她并不慌张。要她嫁人,这决不可能。她毕竟是一个高中毕业生,通过读书,获得了许多新思想和新知识。如果父母一味相逼,她就以死来反抗。她躺在床上,象躺在冰窖里。从窗棂里透进来的白花花的太阳,照着她憔悴的脸庞。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在等着那对她命运的无情的判决。可是这时,她万万没有想到,何自宽会来到她的家。最初听到他的声音时,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愤怒又骤然重返她的心灵。她强迫自己恨这个人。但是,当何自宽发出第一声惨叫时,她感到自己的肠子在猛烈地抽动。一刹那间,过去的往事,一些平常她并不在意的老师生活中的细节,连接成一个个鲜明生动的镜头,在她的脑海中闪现。她发觉她仍敬重这位老师。她明白这种复归的情感多么危险。她拼命收缩自己的意志,让它成为厚茧,使情感的飞蛾不致于破壳而出。但是她失败了,当惨叫声再次传来时,她破门而出了。本来,她只想证明老师是无辜的。但谁又料到事情的结局竟会是这样。她赌气地答应了父亲的条件,却没有工夫细想这件事情的后果,现在,坐在这个小树林里,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且,她的举动也使她再也无法向世人辩明她的清白。恐惧,愤怒,孤独,绝望的情绪交织在她的心头。

满莲豆大的泪珠掉在细微的蕨类植物上。何自宽豆大的汗珠掉在满莲的手臂上。一个人在焦灼,一个人在悲痛。忽然,草丛里窜出一只兔子,在他们中间一跃而过。满莲惊骇得大叫一声,蹭后几步。这情形有些尴尬,她忍不住笑起来。

何自宽打心眼里感激那只兔子。他自言自语:“这兔子是神。”然后对满莲说,“我对不住你,我害了你。”

满莲不语,擦着泪眼。

她的哀戚的样子令何自宽心碎,回想在父母面前她的勇敢的举动,他又激动万分。他情不自禁拉住她的手,颤抖地说:

“满莲,我敬重你,我爱你!”

“流氓!”

满莲象被蝎子咬了一口。她从地上弹起来,给了何自宽一个耳光。

“打吧,只要能出气,么样打都要得。”何自宽把脸凑过去。

满莲又哭了起来。

嘁嘁喳喳的鸟鸣声。树林里落下一群喜鹊。

何自宽拼着勇气说出心底的话,可是现在他又自惭形秽。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卑鄙,为了挽回自尊,他又说:

“满莲,你救了我,现在,我也要救你。”

“救我?”满莲一声冷笑,“你救得了?”何自宽回答:“救得了。你无家可归了,我把你养起来。我要继续教你画画,千方百计让你成功。”

满莲摇摇头。

“你不信?”何自宽焦急地说,“我对天发誓,我说到做到。”

满莲说:“你做得到,我做不到。”

“为什么?”

“为了我的名誉。”

何自宽叹一口气,说:“我到你家,本来是想向你的父母说明,你和我都蒙受了不白之冤。我的老婆不是人……”

“你别再提她了,”满莲堵住耳朵。

“不,我要说。”何自宽接着就说出茶叶的事,“这可恶的女人,是想造谣说我们俩有事,好堵住我的嘴巴。”

“太卑鄙!”了解到事情真相,丰满莲心里满是愤怒。

“满莲,她伤害了你,我决不能轻饶她。”

“你打她?”满莲想知道怎样不轻饶。

“不,我说过了,要和她离婚。”

满莲隐约感到有一个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向她逼近,她有点慌张地说:“真的要离吗?”

“真的!”何自宽痛苦地说,“事实上,我们之间只有婚姻,而从来都没有产生过爱情。”

“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