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
几个月后,我是在连史上发现了阚大门这个名字,这才进一步搞清楚阚大门和我们特务连的关系。
二十多年前,在朝鲜战场上,阚大门同志就是我们特务连的连长。当然那时候的特务连不叫特务连,叫侦察队,归团长和参谋长直接指挥。阚大门带着这个侦察队,立了很多战功,从侦察队长到团长,前后不到六年。部队一九五七年回国,两年之后他当师长,那一年阚大门才三十一岁,是全军闻名的年轻师长。到我们当兵这一年,阚大门已经当了十九年师长,又成了全军闻名的老师长,尽管在师长这个位置上他的年龄并不算老。这一年他刚刚五十岁。
据说阚大门同志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当三年五年师长并不难,难的是十年八年如一日,只当师长不当军长,更难的是二十年如一日,只当师长不当军长。据说阚大门同志的这句名言让军里和军区的首长普遍反感,认为这伙计实际上是在表达不满发牢骚。
说句心里话,我们听说这个情况,内心都为阚大门同志抱屈,一个人在一个职务上一干将近二十年,发发牢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坚信不疑,在我当兵的那个年头,也就是“文革”刚刚结束不久的那个年代,那时候有很多错误,有很多很奇怪的事情,但是有一条,那时候当官不用花钱买,买也买不到。像阚大门这样出生入死的老军爷,你让他放弃自尊卑躬屈膝地跑官买官,那他宁肯拿枪把自己毙了。
我发现我们的阚师长特别爱到我们一团来,尤其是喜欢到我们特务连来,因为他是我们的老连长啊。有时候是前呼后拥地来,有时候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后面远远地跟着警卫员。
后来,就有故事了。
王晓华离开新兵排之后,我比别人更能体会出翻身解放的滋味。这一个月,我们的训练由三班副孙阿本负责,偶尔陈骁会组织一次会操,虽然我的动作仍然有许多需要纠正的地方,但是无论陈骁还是孙阿本,都是和颜悦色地纠正,不像王晓华那样拿腔拿调。整个新兵排都有感觉,自从王晓华离开之后,再也没有那么多刁钻的考核了,星期天甚至还可以跟老兵打打篮球。
有一个星期天,师长又来了,这天师长没有穿皮鞋,而且穿了一身便装,浅灰色的中山装,穿中山装的师长似乎变了一个人,不像我们初次见到的那个威风凛凛气吞山河的师长了,就像一个普通的工人阶级老师傅。
我们是在篮球场上看见师长的,师长远远地看我们打篮球,但是没有走到近处。中间休息的时候,担任老兵啦啦队队员的一排长祝生珉看见师长的背影,很同情地说,师长老了,师长再有一年升不上去,恐怕就要离休了。
我们都不吭气,我们觉得祝生珉讲的话太深沉也太深奥。祝生珉说,师长过去也爱到我们一团特务连来,主要是看我们表演,我们连的擒拿格斗和攻城攀登都是全师第一流的。我们的篮球也是全师第一流的,过去师长还上场跟我们一起打篮球呢。但是这半年……说到这里,祝生珉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师长真的老了。
这是我从祝生珉的嘴里听见的最像人话的一段话,从此我知道,祝生珉并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祝生珉也是有感情的动物。
祝生珉的话语里透着真切的伤感,这与当时的氛围很融洽。祝生珉说这番话的时候正是傍晚,太阳已经贴在西边的山脊上了。在我们营房西边有一大片空旷的开阔地,也就是海滑废弃不用的飞机场,混沌的晚霞荡漾在一望无际的开阔地里,当真有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味道。
那天我们对我们的师长充满了好奇,很想多知道他的一些情况,但是祝生珉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我们后来还是从其他途径知道了阚师长的一些故事,而且是连史团史和师史上没有记载的,属于外传野史范畴。这个所谓的其他途径,不是马学方,而是一向憨厚的耿尚勤。据说耿尚勤掌握的关于阚师长的故事具有很强的真实性。
有一次训练休息的时候,武晓庆给耿尚勤敬了一支香烟,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我们特务连的光荣历史,说起我们特务连的光荣历史就说起了我们的阚师长。武晓庆这个鼠目寸光的家伙对我们特务连和阚师长的光荣历史都不感兴趣,突然问了一个非常庸俗的问题:我们师长有孩子吗?
我估计这小子真正想问的是,我们师长有女儿吗,也许他还想问,我们师长的女儿有多大了?
耿尚勤斜了他一眼说,什么话!我们的阚师长当然有孩子,不仅有,而且是四个。
武晓庆这个愚蠢透顶的家伙居然感到不理解,居然又问,阚师长为什么只有四个孩子而不是五个,或者三个?
耿尚勤突然笑了,把烟卷送到嘴角猛吸一口,美美地吐了一长串烟圈说,这个问题问得好,问得有水平。你说我们的阚师长为什么一定是四个孩子而不是五个或者三个?我告诉你,因为我们的阚师长只需要四个孩子,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我们阚师长的老婆是执行我们阚师长的命令,严格按照阚师长的命令生的。
耿尚勤这样一说,连我也来了情绪,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耿尚勤说,我们的阚师长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我们的阚师长给这个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做阚层林,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我们大家面面相觑,连我也给难住了。
耿尚勤又吸了一口烟,颇为得意地说,你们不懂吧?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我们都被搞得云山雾罩,一起傻乎乎地看着耿尚勤。
耿尚勤说,我们的阚师长当着很多人的面对他老婆说,我的孩子就这么起名,男孩阚万山,阚红遍,女孩阚层林,阚尽染。四个就够了。你就照着这个计划给我生。
我的老乡张海涛张大了嘴巴说,天啦,那不是为难人吗?生男育女,生多生少,那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吗?
耿尚勤说,但她就是以我们的阚师长的意志为转移的。知道我们的阚师长最常说的两句话是什么吗?第一句是,我命令。第二句是,立即执行。据说那天我们的阚师长给他老婆下达要完成四个孩子而且是两男两女的指标之后,不光是我们的阚师长的老婆,在场的其他首长都向阚师长提出了严重的抗议。我们的阚师长把大手一挥说,我命令,两男两女,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我当新兵的时候,关于阚师长有很多说法,其中一个最流行的说法是阚师长当师长年头太长了,恐怕很快就要交流到省军区或者提前离休。阚师长过去至少放弃了三次提升的机会,因为这三次都是提拔他当副军长。而我们的阚师长说他一辈子都没有当过副职,他不能老了还当副职。要提拔就提拔他当军长,前面有个副字,打死不干。因为不愿意当副职,所以一直没法过渡,要是他老人家稍微弯弯腰,从副职上迂回一下,没准大军区司令都当上了。现在倒好,“支左”的干部都回来了,哪个部队都有十几个副军长,我们的阚师长就是妥协了,也没有位置了。
八
我们的新兵生活终于结束了。至于我在新兵阶段吃过多少苦头,受过多少屈辱,我现在已经不愿意想它了,因为那些经历带有普遍性,挺没意思的,所以我就不多讲了。
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讲。那就是下老兵班的事。
我前面说过,我的一位同年兵徐敬爱的人生最高目标似乎就是当汽车司机,他当兵就是冲着当司机来的。所以早在新兵训练期间,他就开始同司机班长余杏文套近乎,他是怎么套的我不得而知,也不感兴趣。事实上很多新兵在进入连队之后就暗暗地有了目标,有针对性地做了工作。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大智若愚的人,我这个高智商的人偏偏在这个问题上弱智。因为在宣布分兵的那天,我才发现情况非常不妙。
按照当时约定俗成的规矩,分兵的时候先由各班班长挑选,然后由排长和连首长调整。实际的情形是,分兵的工作早在分兵之前就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哪个班长挑选哪个,包括排长同意哪个,事先都有勾兑。到了连首长那里,基本上尊重班排长们的意见。
下班的那天下午,除了徐敬爱等几个已经提前进入司机训练队、卫生训练队、通讯训练队的以外,我们十五个新兵全都集合在宿舍里,全都立正,心里很紧张。等连长指导员带着老兵班长们过来,就更紧张。我在新兵排表现一般,个子虽大,但反应迟钝,除了报数,在其他方面也出过不少洋相,而且没有来得及给任何老兵班长留下好印象,不仅王晓华不待见我,包括陈骁和耿尚勤,我感觉他们都不是很喜欢我。当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迟了。
我非常想进一排,尤其是想进一班,因为一排是技术侦察排,在特务连里可以算是高智商群体,所从事的工作有技术含量,这比较符合我的志向。事实上挑兵的时候也确实是一排一班长先挑。
当陈骁走过来的时候,我第一次把自己站得笔直,我的眼睛密切地观察着陈骁,我在向他那张长着络腮胡子的英俊的脸庞行注目礼,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
我相信陈骁分明已经感受到我的目光了,但是他面无表情,在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并且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的心里一阵惊喜,我知道陈骁对我的看法一直有别于其他的班长,慧眼识珠啊。
我的嘴巴动了动,我想说,一班长,你没有看错,你的选择是对的,我会以我的实际行动报答你的。但是我不能说,在这种场合里,我得矜持一点。
陈骁伸出手来,往我的裤腰带下面指了指,低声说,注意军容风纪。
我愣了一下,低头一看,他妈的,真是忙中出错,原来我的裤扣没有扣好,下面竖着裂开一条缝,极不雅观。善解人意的陈骁此刻故意挡在我的面前,给了我一个遮丑的机会。
等我不动声色地把裤扣扣好,陈骁又迈开步子,跟我擦肩而过。陈骁首先挑走的是张海涛。
就凭这件事情,陈骁的高大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就跌落了。我在心里暗骂陈骁,居然是个笑面虎,居然有眼无珠,难道就因为一个裤扣?一个裤扣没扣好,能够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不是好兵?裤扣没有扣好,至多说明我不拘小节,绝不能说明我办不了大事。
我暗暗发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不要我,总会有人要我,我一定当一个高智商的兵,当一个叱吒风云的兵,让你刮目相看后悔莫及。
但是我很快又原谅了陈骁,因为张海涛在新兵班就是陈骁的兵,张海涛谦虚谨慎任劳任怨,叫他向左转,他绝不会向右转,他一直是陈骁的主要表扬对象,陈骁不挑张海涛,就似乎自相矛盾了。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就好受些了。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然后是四班长王晓华挑。这伙计白天到海滑留守处训练五朵金花,晚上回连队住,我们下班这天,他恰好完成任务彻底地回来了。此刻我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他不计前嫌把我挑到四班,因为四班也是二排的基准班,是面子班。另一方面,我又暗暗祈祷,你可千万别挑上我,我可不愿意在你手下活受罪。但是后来再一转念,我还是希望他挑选我,他要是挑上我了,我就有主动权了,我也可以不去,可以向连首长提出申请微调。
然而,当他真的对我熟视无睹的时候,当他终于从我的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的时候,我的心突然被刺痛了。妈的,我好歹是你带出的兵啊,我虽然在向右看齐的时候有蔑视你的嫌疑,但是那是天灾人祸,我不是故意要高出你一头的,我的爹妈给了我一米七八而你偏偏只有一米六六,我有什么办法?你带出来的排头兵你都不要,这就等于照我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别的班长会怎么看我?
我对于王晓华的怨恨,就从那一瞬间正式开始了。
王晓华挑完之后是七班长耿尚勤挑。耿尚勤同样没有挑我。我再一次保持了宁死不屈的风度,同样原谅了耿尚勤。因为耿尚勤挑中的是他带的兵武晓庆,尽管武晓庆在我的眼里基本上是个小爬虫。
第一轮基准班挑选之后,第二轮从二班长马学方开始。我拿不准马学方到底对我是什么看法,但是这伙计的故事我听得最多,也就是说我是他的忠实听众。他爱显示自己的满腹经纶,除了我没有谁有耐心听他胡编乱造。我想,就凭这一点,马学方也许会要我吧。进不了一班,进二班也行啊,好歹是技术侦察排,进二班照样可以显示我的高智商。
然而,二班长马学方仍然没有要我。
再然后是五班长田齐,八班长吴本贵,三班长张省相,六班长秦万竖,九班长胡万户……好像他们密谋了一般,没有一个人选我。
我不仅发现情况不妙了,而且越来越不妙。
你没有过这样被挑选的经历吧?
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的经历,这种挑选新兵的办法,太伤人自尊了,太不人道了。你站在灯光下面,肢体僵硬,表情麻木,让那些叫做班长的家伙像贩畜牲看牙口一样打量来打量去,你笑也不是,哭更不行,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直不笼统地杵着,那是什么滋味啊?
当时我在心里想,是哪个王八蛋出的这么个主意,居然用这样缺德的招数来挫伤新兵的自尊。三个月后我才听说,别的部队并不是这样做的,只有我们二十七师这样做,而这样的做法居然是我们敬爱的阚大门师长发明的,我们的师长阚大门同志说,我命令,新兵下班之前,必须集体亮相,有班长以上干部公开挑选,以示优劣,此命令立即执行!
我没有听见过这个命令,但是我分析阚师长的命令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以后当我知道这是阚师长的规矩之后,虽然我不敢在心里骂王八蛋了,但是我对我们的阚师长还是心存意见的。我们的阚师长有很伟大的地方,但是我们的阚师长一定会有不伟大的地方,而他的这个不伟大的地方,受害最深的莫过于我。
现在回过头来讲下班的故事。
所有的班长挑了一遍,剩下的人就不多了,只有四五个人稀稀拉拉地站在原地,面部表情十分难堪。
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陈骁或者王晓华或者耿尚勤他们能够看出我眼睛里的泪花,那泪花代表着我的屈服,象征着我的妥协,表达着我的求饶。我知道,他们并非真的厌恶我,他们厌恶的是我的自以为是的臭脾气。
但是,第二轮挑选过去了,陈骁没有要我,王晓华也没有要我,耿尚勤还是没有要我,其他班长都在躲闪我的注目礼,全都像泥鳅一样从我的身边无声无息地滑过。
我绝望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不怨恨其他班长,包括陈骁和耿尚勤。我把所有的账目都算在了王晓华的头上。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新兵班长,就算我自己不争气,而你作为直接管教我的新兵班长,没有把我调教好,你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尤其严重的是,你作为我的新兵班长,你不要我,就等于出卖了我,就等于向其他班长宣布,瞧瞧,这个兵我最了解,所以我不要他。那别的班长还会要我吗?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你作为一个好心人一定会替我难过,替我尴尬,更替我担心。这么大一个活人,而且是一个高智商的活人,这么多班长选了几个来回,居然无人问津,往后的兵旅生涯可怎么办啊?
我的好心的朋友,请你不要为我伤感,不要为我担心。老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老话还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话还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话还说,山不转水转。
老话老话,都是经过时代岁月千锤百炼的,有些老话哪怕不是真理,但是在你需要它的时候,它就是真理,或者说相当于真理,它既可以给你安慰,还可以给你力量和信心。以后每当遇到挫折的时候,我的潜意识里就会蹦出很多具有积极意义的可以鼓舞斗志的老话出来,这大约就是我的生存法则。
你要是以为我跟你贫嘴那你就错了。我一个受人冷落遭到命运抛弃的人,我还有心思贫嘴吗?我之所以用了这么多老话来,既不是为了安慰你,也不是为了安慰自己。
老话还有一句,叫做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
那次下班挑兵,对我来说是人生的一次非常重要的转折。你不用替我担心,在我们二十七师一团特务连里,并不是所有的班长都是鼠目寸光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有眼无珠的,总会有个把具有远见卓识的班长,能够慧眼识珠,能够穿越世俗的迷雾,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能够以大无畏的精神和宽广的胸怀把我纳入到他温暖的怀抱。
就在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充满了愤懑,并且充满了困惑的时候,就在我抱定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坚定信念听天由命的时候,一个人,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器宇轩昂地大踏步地向我走来。
这个人就是我们特务连的炊事班长胡达成。
九
如果我是总参军务部的部长或者是分管编制的局长,我一定要把炊事班这个机构改名为后勤班或者叫军需班。叫后勤班或者叫军需班不仅是因为好听,也不仅是因为有新意,而是因为准确。
所谓炊事班,全国人民都将其理解为是烧火做饭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拿我们特务连炊事班来说,一共有九个人,其中两个是专业种菜的,一个是专业喂猪的,所以说用炊事班来概括这样的机构,显然不够准确,在逻辑上有点混乱。问题是,我既不是总参的军务部长,也不是总参的编制局长,所以我们特务连的炊事班只能叫炊事班,而不是叫后勤班或者叫军需班。
我到了炊事班之后,胡达成同志并没有让我做饭,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做饭。我的工作被分配为专业喂猪,原来的专业喂猪员赵本山升任炊事班副班长,他的主要职责就是分管我。这也是我们特务连的惯例,炊事班的副班长一般都是从专业喂猪员或者专业种菜员中间产生,从哪个专业产生就分管哪个专业。
我在炊事班里——不,准确的说是在猪圈里,不仅真正实现了高智商和低智商的最佳结合,而且有了大量的时间可以看书学习。我读我们连队的连史就是在那个时期。
还有一个重要的情况值得一提。以我的猪圈为圆心,以三千米为半径画圆,往北可以把全团划进来,往东可以把炮兵团划进来,往西可以把一大片训练场的开阔地划进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南可以把海滑留守处划进来,也就是说,可以把五朵金花划进来。
除了菜地,我们特务连的猪圈处在北兵营最靠西而偏南的地方。我见到五朵金花的机会要比别人多得多。但是我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不是那种轻举妄动的人。不是我对姑娘不感兴趣,我太感兴趣了,只是我不能穿着沾满猪食猪粪的蓝大褂去表达我的兴趣。
你要是认为我不愿意喂猪那你就想错了。像我这样有着远大理想宏伟抱负的人,绝对不会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当然也不会被眼前的熏天臭气所吓倒。我并不认为喂猪是个低下的工作,我这样说你恐怕会认为我伪装进步,但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么跟你说吧,在喂猪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我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我每天都要背诵很多名言或者警句,我常常用这些名言或者警句把自己激动得热血沸腾。大丈夫能屈能伸,纵天下横也天下;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喂猪不要紧,只要感情深,为了做大事,把猪当亲人。
我这个特务连的专职喂猪员没有丝毫的自卑感,我尤其喜欢夕阳西下的时候,那像波涛一样汹涌的火烧云会铺满我们西边的训练场,我眺望着西边的苍穹和镶着金边的山脊,眺望着一望无际的苍茫平原,我的心里会涌动起不可遏止的激情。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是命运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命运?这是我在那个时期经常思考的问题。
当然,我不会满足于永远喂猪,而且我不能保证我喂猪的水平很高。但是我尽心尽力,我有的是力气,有的是文化,我可以利用喂猪的时间来钻研营养学,也可以利用养猪的时间钻研文学,还可以利用喂猪的时间来干坏事。
后来,我果然干了一件挺让人解气的坏事。这件事情我不会轻易告诉你的。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一件还算幸运的事情。
那个值得纪念的傍晚,也是一个周末的傍晚,太阳即将下山了,我从十里铺打猪草回来,快到我们一团营房西门的时候,突然发现外面有两个海军女兵从南往北行进。她们去干什么我不知道,其中一个背着画板,估计是写生去了。因为那天的晚霞特别壮观,那天的农舍特别亮丽,那天我们营房西边的开阔地特别静谧。
我和她们狭路相逢,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再说,我是一个心理素质很健康的人,虽然我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有猪粪的味道,但是我绝不自卑,我就是自卑,也不在脸上自卑。在我们相距还有二十米的地方,我就暗暗地拿定主意,要昂首挺胸,虽然背上的一大捆干草压得我直不起腰,但是我必须尽可能地把脑袋举起来。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一团特务连的兵,用我们的阚师长的话说,特务连的兵应该都是豺狼虎豹,即便我不是豺狼虎豹,也应该是一只高智商的狐狸而不是耗子。更何况,我的心里还装着高贵神奇的“小花”,我没有必要在平凡的五朵金花面前卑躬屈膝。
令人意外的是,在我和这两朵金花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发现她们压根儿没有注意我,就像迎面过来的是一只羊或者驴,她们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在心里骂了她们一句脏话,然后就同她们背道而驰了,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在心里想,我一定要进步,一定要发展,一定要在某个日子里,让这两个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的蠢丫头惊呼,啊,这个年轻有为的军官,这个英俊潇洒的青年,不就是那天我们见到的那个猪倌吗?那时候我就可以不拿正眼看她们了。
我这样想着,心里就好受多了。我的心里刚刚好受了些,就听到身后有一个好听的声音说,媛媛,你干吗不走啦?
我马上判断出这声音来自前面的女兵,我在心里把她命名为女兵甲。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见女兵乙说,3399817,幺拐不就是特务连吗?王晓华连队的。
我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是我的猪倌制服暴露了我的身份。因为是打猪草,我自然要穿工作服,我的军装外面罩着蓝色的大褂,而我的大褂除了在前面的口袋上,还不偏不倚地在屁股上也印着33998一17的字样,当我背着干草的时候,我的屁股不可能不撅起来,这样一来,好像我是故意向她们炫耀我是特务连专职喂猪员似的。
我飞快地向她们瞥了一眼,然后又瞥了一眼。但是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说话更好听的女兵,也就是女兵乙,一看她走路我就不喜欢。她走路的时候,好像在做表演,胸脯挺得很高,脖子竖得很硬,屁股夹得很紧,有点假模假式的。
我打算不理睬她们,并且暗中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女兵乙说,喂,老兵,你等一下。
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你一定会认为我很激动,至少有点激动,可能还会脸红。你要是这样想你就全想对了。我当时确实很激动,确实脸红了,尽管我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我的脸发烫。
我激动地、脸红地想,我他妈的什么时候成了老兵啦?我老吗,我是去年年底才入伍的新兵,我今年才十九岁啊!
我为我的面相老气而悲哀。
女兵乙完全不在意或者说完全无视我的感受,从后面雄赳赳气昂昂地追了上来,问我,你是王晓华连队的吧?
我放下背上的干草,竭力保持一个特务连猪倌应有的风度,回答她说,王晓华是我们连队的。
女兵乙怔了一下,然后撇嘴一笑说,嗨,你还挺会咬文嚼字。请你转告王晓华,有空到我们宣传队玩儿,看看我们的队列舞。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这当口我才发现,女兵乙虽然嗓子很好,但是长得很一般,除了有挺胸脯夹屁股的毛病,脸上还有雀斑,头发黄黄的稀稀的。而那个说话次好听的女兵甲才是真正的漂亮,身材很匀称,走路也是自自然然落落大方的,既不夸张地挺着胸脯,也不刻意地夹着屁股。她背着画板,沐浴在傍晚斜阳灿烂的光辉里,就像一幅闪闪发光的油画。我的眼睛看着稍微远一点的女兵甲,对稍微近一点的女兵乙说,为什么不请我去看你们的队列舞?
女兵乙似乎惊讶了一下,冲口而出说,你?
我迎着她惊疑地目光,仰起下巴说,我。
女兵乙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这个猪倌还挺有个性。
我说我当然有个性,我要是没有个性我能当特务连的猪倌吗?说完这话我就背起干草,头也不抬地走了。我走了几步才听见身后那个漂亮的女兵说,媛媛,走吧,太阳快要落了。
那个叫媛媛的说,王晓华就是不简单。
女兵甲说,怎么不简单啦?
那个叫媛媛的女兵说,王晓华连队的猪倌都很有个性。
女兵甲说,你废什么话,那个王晓华装腔作势的,动不动就是辩证法,有什么不简单?我看他还不如这个猪倌不简单。
你知道我听了这话是什么感受吗?你以为我高兴吗?不,我难受。多好的女兵啊,多么聪明的女军官啊,多么有眼光的女孩啊!可是,我不简单又有什么用呢,再不简单的猪倌也是猪倌,再不简单我也不敢重新回过头去跟她们侃侃而谈。
这次跟她们相遇之后,在我的猪倌生涯最后的五十多个日子里,我利用职务之便,数次在同样的时候出现在同样的路段上。遗憾的是,我没有重新遇见过她们。
但是,这次相遇很有意义。
十
尽管我本人并不在乎喂猪员的地位,但是有一点还是比较麻烦,那就是给家里写信不好说。我参军的时候,有不少亲戚朋友到我家里为我饯行。我的父亲是个小学校长,他一再叮咛我到了队伍上千万好好干,首先要谦虚谨慎,其次是吃苦耐劳,再次是勤奋好学。说真的,我认为我父亲这几句话还是很有水平的,高度精炼,高度概括,高度准确,一语道破天机,阐明了那个年代当兵的进步之道。
我记得那天我还喝了两杯白酒,我当着很多人的面对我父亲说,放心吧老爸,不用两年,我就给你弄件四个兜回来穿穿。
当时我的父亲身上也穿着一件军上衣,那是我的堂兄探亲时送给他的,美中不足的是两个兜。我父亲低头打量他的两个兜军装,表情有点复杂地看着我说,儿子啊,你一定要记住,要谦虚谨慎啊,谦虚谨慎是一切一切的根本。
父亲的这句话我不是太喜欢,因为我不认为所谓的谦虚谨慎就是一切一切的根本。再说,这句话也有点不符合逻辑。
可是,现在我有点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了。知子莫如父,这话确实很有道理。说到底,我到部队吃的这么多苦头,我之所以当上了专职喂猪员,主要的原因可能就是不注意谦虚谨慎。当喂猪员并不可耻,可是一到部队就干这活计,怎么说也光荣不到哪里去啊。虽说我本人可以把坏事变成好事,可以用因祸得福来自我安慰,可是我的父亲,我的那个等着我两年之后穿着四个兜回家光宗耀祖的父亲会怎么想?要知道,他大小也是个小学校长,在当地属于名流阶层,他是多么需要面子啊!
我跟我的老乡张海涛和马建国都严肃地交代过,现在是特殊时期,也是组织上对我们的考验时期,写信的时候绝不能把我们的分工告诉家里,保密工作必须慎之又慎。一句话说到底,你们往家写信的时候,一个字都不许提我喂猪的事,谁提了,一切后果自负。
自然,我这话只是吓唬他们,因为不可能有太大的后果,所谓的自负,也是说说而已,就算他们暴露了我的秘密,我这个猪倌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我说过,喂猪给我带来的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了充分的时间。我白天跟猪们战斗在一起,搅拌饲料,冲洗猪圈,更换干草,有时候高兴了我还给它们搞搞队列训练,尽量让它们养成上厕所的习惯,在指定的地方和指定的时间拉屎拉尿。
晚上我回炊事班的宿舍住。说真的,更多的时间我还是愿意呆在猪圈旁边的饲料房里,这里的气味虽然差了点,但是安静,没有人打扰,可以享受到心灵的自由,可以读书看报,还可以想象一墙之隔的五朵金花,可以放心大胆地想入非非,怎么想都不过分。
你可能会想,牟卜这个人怎么老是惦记五朵金花啊,这个人是不是有问题啊?我实话跟你说,按照通常的规律,像我这个年纪的,像我这样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都大于实际年龄的新兵,不想异性是不可能的。我也坦白地说,我想,真的很想,可是我有自知之明。
以后我从间接的渠道得知,那个漂亮的背着画板的女兵叫苏晓杭,那个不漂亮的脸上长着很多雀斑的女兵叫冉媛媛,苏晓杭是五朵金花当中最漂亮的,也是最有气质的,但这人也有一点不好,给人的感觉特别高傲。而且她的高傲还不是像冉媛媛那样靠夹着屁股夹出来的,苏晓杭的高傲往往是隐藏在随和里面的。
饲料房其实也就是我的办公室,跟一排长祝生珉的排部差不多大,有七八平米。除了一口上了年纪的铁锅,我的办公室里永远都有一堆干草,这是我亲手从训练场周围割来的,晒干之后储存在我的办公室里,用于冬天给猪们垫身,我累了就躺在上面。
有一次我躺在我办公室的干草堆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我们的阚师长坐在西边训练场边的地埂上,我和我们的阚师长像哥俩——不,像爷俩一样抽着烟聊着天。因为我已经证实了,我们的阚师长确实有四个孩子,而且确实按照他的计划是两男两女,但有一点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因为老大出生后的第三年,我们的阚师长的老婆一次性地生下两个孩子,也就是双胞胎阚万山和阚红遍,两年之后又不折不扣地生下计划中的最后一项指标,也就是最小的女儿阚尽染。阚尽染跟我正好同龄,所以我说我和我们的阚师长像爷俩一样坐在训练场边的地埂上,你大约就能揣摩出我的隐秘心理了。
我记得那天我和我们的阚师长抽着聊着就吵了起来,我说阚师长我给你提一个意见。
我们的阚师长说,我命令,立即执行。
我说,请问阚师长,为什么我们师的女兵特别少,我听说是你下的命令是不是?
阚师长说,我命令,宣传队解散,通信营一律不招女兵,师医院少用女兵。
我说,阚师长你不让女同志参军,这不是歧视妇女吗?
阚师长说,我们的男同志用得完吗?我们一个国家的男人抵得上日本全部人口的四倍。我们二十七师是要打仗的,打仗的部队不能拖泥带水,要那么多女人干什么?难道留着给你们犯错误不成?
我说,你不让女人参加工作,那她们吃什么?
阚师长说,我命令,所有参加工作的女人立即回家享福,她们的工作全部由她们的爱人承担,她们的工资全部由她们的爱人领取并上交。立即执行!
我说,阚师长我还给你提一个意见。
阚师长说,我命令,立即执行!
我说,你为什么规定新兵下班之前要集中起来,由老兵公开挑选?
阚师长说,我命令,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立即执行!
我说,这样太没面子啦,可不可以暗中分配协商解决?
阚师长说,我们二十七师是要打仗的,打仗的部队是不能讲情面的。像你这样军事素质差的,虽然在挑选的时候丢了面子,但是根据你的能力分配你来喂猪,打仗的时候你就不会送死,丢了面子保住了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丢了面子而没有贻误战机!
我说,师长我还想提一个意见……
师长说,我命令你闭嘴,立即执行!
我从这个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一只母猪,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功夫,居然把木条门的插销给拔掉了,率领一群半大的约克夏巴克夏在我的办公室门前游行示威,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没有给它们按时晚餐。
看看吧,他妈的我们特务连的老母猪都身怀绝技,都有当特务的潜质,都有民主意识,可见我这个猪倌也是身负重任的。
我把老母猪和它的队伍撵回猪圈,来来回回跑了五六趟,给它们端水上饭,累得我满头大汗。我满头大汗地回到办公室,呆呆地回忆刚才做的梦,觉得那梦似梦非梦,好像在此之前我真的跟我们的阚师长有过一次对话,好像我真的跟我们的阚师长在灵魂上有着某种丝丝缕缕的关联。我这样说绝对没有攀龙附凤的意思,因为这时候整个二十七师都在流传我们师长要交流到地方军分区当司令的小道消息。
我很为我们师长着急,心想师长你怎么那么死脑筋呢,你为什么就不能稍微灵活一点,先当上年把副军长,以后不就可以当军长了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设身处地地为我们的阚师长着急,难道真的是因为阚尽染跟我同龄的缘故?
我从来没有见过阚尽染,只是我听说阚尽染非常漂亮,也非常聪明,是我们师部大院最可爱的女孩,据说比海滑的苏晓杭不相上下——以后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相信我对阚尽染的兴趣绝对不会超过对我们的阚师长的兴趣,我太崇拜我们的阚师长了,如果说我对阚尽染同志有什么想法的话,那也一定是爱屋及乌爱老阚及小阚。二十五岁以前,我对爱情这玩意儿从来不认真,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因为爱情迟早都会有的,老婆也是迟早都会有的,但是像阚师长这样的人,却往往是百年不遇的。
我是一个有长远眼光的人,我知道,当你成为一条龙的时候,凤凰自然就会飞过来,而当你还是一个猪倌的时候,你想什么都没有用,白费工夫不说,还容易让人自卑。
春节过后不久,我们特务连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天我们团的保卫股长张震峰陪同一名上了年纪的干部来到我们特务连,二话不说,直接进了连部。很快连长就出来吩咐连值日到操场上去找一排长祝生珉,连值日路过一排宿舍,对一排的排值日说,坏了,你们排长的事情可能又犯了,上面来抓人了。
连值日这么一说不要紧,排值日撒丫子就跑,一直跑到操场,见到祝生珉就说,排长你快逃吧,上面来人了要抓你。
祝生珉那当口正在鼓捣他的远程定向窃听器。自从上次张震峰把他的那堆破铜烂铁弄走之后,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又把东西找齐,而且找得更齐了。经过上次的挫折,他的信心更足了,干劲更大了。
猛然听说上面来人抓他,祝生珉一时半会没有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排值日,眼角皱纹倏然挤在一起,仰起脸来干笑着说,嘿嘿,抓我?抓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反革命!
排值日说,搞得不好还是说你上次窃听的事情,我亲眼看见是保卫股张股长带着来的,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像是铐子。
我们的一排长当然不信,但也不是全不信。那阵子阶级斗争还抓得很紧,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就在一排长发愣的当口,连值日追了过来,连值日还没有跑到跟前,又看见三排长黄嘉平远远地也跑了过来。那阵势就像当年宋朝皇帝要杀岳飞,十二道金牌一道接着一道,把在场的几个战士吓得脸都白了。
祝生珉倒是很能沉得住气,很从容地收拾着他的零散物件,神态很安详,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
黄嘉平跑到近处说,老一老一祝生珉,赶快到连部去,你老哥恐怕有好事了。
祝生珉满脸狐疑地看着黄嘉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嘉平气喘吁吁地说,909研究所派人来了,说你的远程定向窃听器搞成了。
祝生珉一听这话,二话不说,把刚刚收起的家伙又重新摊开,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别拿我穷开心了。你有你的正经事,我有我的穷忙乎。
黄嘉平急了,跺脚喊道,谁骗你谁是孙子。我告诉你,师长来了,团长也来了,都在连部等着你呢。
祝生珉盯着黄嘉平看了好一阵子,见黄嘉平不像开玩笑,这才扭过头对张海涛他们说,你们给我看好东西,别乱动啊,我一会儿就回来。
祝生珉回到连部,喊了一声报告,进到会议室,果然看见阚师长和赵团长都在,还有张震峰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人。那个人一见到祝生珉就说,你是祝排长吧,我是909研究所的工程师朱景山。我代表我们三分所首先向你检讨,由于我们的疏忽,由于我们低估了基层同志的创造性,没有认识到你的发明的重要意义。
然后就娓娓道来。朱景山说,909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姜文璜姜总多年来致力于远程定向窃听装备的研究,但是始终没有找到最佳方案,后来偶然得知二十七师一个排长提出了长波反馈的设想,很受启发。虽然祝生珉的长波反馈理论还不成熟,但是仅凭这个创意就非常有价值,因为这个想法非常超前,非常适应未来陆战的需要,所以请祝生珉到909研究所去一趟,结合训练作战需求再谈谈自己的想法。
朱景山讲话的时候,祝生珉的表情很奇怪,他大约有东张西望的习惯,但是有师长和团长在场,他又不敢东张西望,只好暗暗地骨碌着眼珠子,不时地偷看师长和团长。
我们的阚师长这天到我们特务连来,纯属偶然,他是来一营观摩攻城战术训练的,听说了这件事情,就顺便过来看看。我们的赵团长这天到特务连来,也是纯属偶然,因为他是陪同师长来的。团长陪着师长过来,就把这件本来很小的事情弄得动静很大。
在朱景山介绍情况的时候,我们的阚师长端坐如钟,脸上看不出表情。等朱景山说完了,我们的阚师长站起来了,从椅子背后走到祝生珉的身后。祝生珉诚惶诚恐,转过脸想站起来,却被我们的阚师长按住了双肩。我们的阚师长说,我听明白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祝生珉同志就是提供了一个想法是不是?
朱景山说,是,是创意。
我们的阚师长笑笑说,一回事,就是想法。我没有想到我们二十七师还有这么个排长,不务正业,没事找事,胡思乱想。
我们的阚师长这么一说,本来很热烈的会议室,咔嚓一下变得鸦雀无声,连赵团长的脸色都变了。
阚师长问祝生珉,你今年多大了?
祝生珉站起来,上牙碰着下牙,磕磕绊绊地说,二……十八。
阚师长又问,哦,二十八岁了还当排长啊,当了几年啦?
祝生珉这回没有结巴,很清楚地回答,八年了。
阚师长说,啊,一个排长就当八年啊,八年抗战啊!照我看来,在我们二十七师,只有两个人进步最慢,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你说是不是?
祝生珉说……祝生珉的嘴巴动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阚师长说,一个人三年五载当排长并不难,难的是十年八年如一日,只当排长不当连长,更难的是十年八年只当排长不干排长的事。
这回不仅是我们的团长我们的营长我们的连长面部表情僵硬,大气不敢出,就连909研究所的朱景山的脸上都很尴尬。祝生珉此刻虽然脑门子冒出了冷汗,但是眼睛里却流露出不屈,他用一种委屈的甚至是愤懑的眼神盯着我们巍峨高大的阚师长。
阚师长问,祝生珉你结婚了没有?
祝生珉说,没有,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阚师长问,想不想结婚,想不想要个女朋友?
祝生珉说,我还没考虑到这个问题。
阚师长说,那么你都考虑些什么问题了,就是远程定向窃听器?就是不务正业?就是空想幻想?就是只当排长不做排长的事?
祝生珉呼啦一下站起来说,报告师长,请您……
阚师长喝道,坐下,我没有让你说话!
此时我们特务连会议室里的空气紧张极了,朱景山几次欲言又止,我们的赵团长几次欲言又止,我们团的康副参谋长几次欲言又止,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有我们的阚师长一个人说话。我们的阚师长突然对我们的连长李开杰说,把黑板给我抬进来!
不到三分钟,黑板就抬进来了。我们的阚师长走到黑板前面,停顿了一下,捏住粉笔,把手举到了头顶,然后又举到右上方,以胳膊根子为圆心,以胳膊长为半径,只见他上身猛然一动,像是汽车的方向盘转了一圈,黑板上立即出现一个像太阳一样的圆圈。
那个圆圈我们是后来才有幸亲眼看见的,太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圆的圆,简直比圆还圆。我们的师长画好圆圈之后,刷刷两笔,圆圈的中心出现了一个十字线。
我把故事讲到这里,你用不着怀疑我们的阚师长画十字线的笔法,那就像用直尺画的,一点不带拐弯的,纵横两根线的交会处不偏不倚,就是圆心,这样黑板上就出现了四个九十度。
我们的阚师长说,祝生珉,你给我站起来,我来考考你。考试合格,我就把我的女儿嫁给你!
阚师长的那句话就像晴天一个霹雳,把在场的所有的人都炸蒙了,祝生珉当然更蒙。但是祝生珉那当口还顾不上蒙,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阚师长即将出的那道题目上。
当时在我们特务连会议室的有八个人,除了我们的阚师长,还有赵州章团长,朱景山,张震峰,康必绪,李连长,另外就是三排长黄嘉平和祝生珉。八个人有七双眼睛都盯着黑板。我们的阚师长的手腕一动,像是打拍子似的把手往下一砍,只听“嚓”一声,黑板上出现了一条笔直的斜线。
我们的阚师长扔掉粉笔,拍了拍手,转过身来问祝生珉,说说密位?不超过三十密位就算及格。
在场的人像是接到了口令,脑袋刷地一下转向祝生珉。祝生珉看了一眼黑板,底气很足地说,35—50!
阚师长的脸上这才微微露出笑容,问祝生珉,你敢肯定?
祝生珉没有马上回答,上体稍微向前倾斜了一下,声音比刚才还大。祝生珉说,报告师长,我敢肯定,35—50!误差超过十密位就算不及格。
这时候我们的团长赵州章说话了,李开杰,去拿指挥尺量一下。
李开杰答应了一声,是,然后就屁儿颠颠地要去找指挥尺。我们的阚师长说,不用了,他说的没错,不会超过十密位。
说到这里,我又得给你普及一下军事常识了。
圆是三百六十度不会错吧,但说它是三百六十度那是你们的说法,用我们军事术语说,它是六千密位,九十度就是一千五百密位,一度约等于十七密位,不超过十密位的误差,就是说不超过半度。你目测方位,或者说你目测角度,能够不超过半度吗?就像从三百六十粒沙子里抓了一把,让你猜出这一把有多少粒,你的误差能不超过半粒吗?我估计你没有这个把握。别说是你,就是我们的赵团长康副参谋长李连长都没这个本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是我们的一排长祝生珉就有这个本事,这不仅因为祝生珉是特务连的排长,而且是个搞技术侦察的排长,而且是个神机妙算的排长。
搞技术侦察的为什么要有这个本事呢?因为这太重要了。想当年,我们的阚师长还是我们特务连的连长的时候,在朝鲜战场屡建奇功,靠的就是这个本事。阚师长在朝鲜战场的故事我以后再说。
据那天在场的人讲,当祝生珉高质量地通过了阚师长的考核之后,我们的阚师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在场的其他人自然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们的阚师长看着祝生珉,其他的人也看着祝生珉。我们的阚师长看了—会儿祝生珉,仰起头来看天花板,我们的阚师长看着天花板说,行了祝生珉,按我说的办,我把我的大女儿阚层林交给你了。
那一屋子人都在傻着,只有祝生珉东张西望。祝生珉看看阚师长,再看看我们赵团长,再看看我们李连长,突然把腰一挺说,不,师长,不能啊……
我们的阚师长已经准备离开了,正在跟朱景山交代什么,听到祝生珉一连串说了几个“不”,脸色立马就变黑了。我们的阚师长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祝生珉说,不什么不,未必我的掌上明珠还配不上你这个秃头排长?难道委屈你啦?
祝生珉的腰立马又弯了下去,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祝生珉说,不,不啊师长,我不配啊,我这个样子,我不配啊……
我们的阚师长仍然恶狠狠地看着祝生珉,恶狠狠地说,你这个熊样子,是不配。我们的阚师长说完,戴上军帽,气冲冲地走出了会议室。我们的赵团长,我们的康副参谋长,我们的李连长,全都呆若木鸡。还是我们的赵团长反应快一点,恶狠狠地瞪了祝生珉一眼,一个箭步冲向会议室的门口,去追阚师长去了。
但是还没等我们赵团长追上去,我们的阚师长突然又回过头来,大喝一声,祝生珉!
祝生珉打了一个冷战,胸脯一挺应声而答,到!
我们的阚师长车转身子,几大步甩了回来,走进会议室,又喝了一声,祝生珉!
祝生珉的胸脯又挺了一次,比刚才更高声地回应,到!
我们的阚师长说,看着我!
我们的一排长说,是,看着你!
我们的阚师长说,回答我!
我们的一排长说,是,回答你!
我们的阚师长说,把头抬起来!
我们的一排长说,是,把头抬起来!
据黄嘉平后来说,他从来没有看见我们的一排长像那天那样把腰板站得那么直,从来没有看见我们的一排长的眼睛瞪得像那天那样圆。我们的一排长的眼睛那天一次都没有眨巴,甚至还有凶光,就像他对我们的阚师长有深仇大恨似的。
后来我们的阚师长移动步子,把他那副像座山一样的身躯移到一排长的面前,伸出两只手,把我们一排长的下巴颏往上扳了扳,再后退一步,看着我们一排长说,现在我宣布,你配当我的女婿了。
十一
我把故事讲到这里,你可能会感到不可思议。其实没有搞明白的不光是你,当时有很多人都蒙在鼓里,因为我们的阚师长和我们的一排长的言行都超出了常规,这件事情充满了悬念。当然,以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了。
众所周知,我们的阚师长习惯于发号施令,但是那一次我们的阚师长大意失荆州了。他回到家里,跟他的老婆也就是我们师医院的院长苏静仪说,我把阚层林许配给一团特务连的一个排长了。
苏静仪一听就蒙了。苏静仪说,阚大门,你休想!现在不是你横行霸道的时候了。儿女的婚姻大事,绝不能由着你胡来!
我们的阚师长鼓起眼珠子问苏静仪,我怎么胡来啦?你了解那个排长吗?
苏静仪说,不管我了解不了解,我也不用了解,这个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阚大门同志说,那就奇怪了,你想让谁说了算?
苏静仪同志说,婚姻自由,孩子的事情孩子自己说了算。
阚大门说,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有这个责任,有这个义务,也有这个权力给孩子选择对象。
苏静仪同志说,阚大门,你再也不要摆你的师长威风了。你一年两年摆师长的威风我让着你,你三年五年摆师长的威风我让着你,你十年八年摆师长的威风我还让着你,可是你十九年如一日只摆师长的威风而不摆军长的威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宣布,你的决定无效!
我们的阚师长气坏了,我们的阚师长从沙发上嘣地一声站了起来,挥动着大手,还下意识地朝腰胯上摸了一下。想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谁要是宣布阚大门同志的决定无效,他没准会给你一枪。
但是我们的阚师长那天没有发火。据说在我们当兵前的这一年,我们阚师长的脾气较之过去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在队伍上仍然八面威风,但是一回到家里,或者在没有人的时候,阚师长就会变得沉默寡言,会变得心事重重。我们特务连的干部和老兵都说,这几年我们的阚师长老得很快,才五十岁的人,老年斑都长出来了。用马学方的话说,这都是因为不打仗造成的,因为我们的阚师长爱下命令,打仗的时候我们的阚师长的命令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们的阚师长说,特务连给我上,特务连就上去了。我们的阚师长说,阵地丢掉了枪毙,阵地果然就没有丢掉。但是不打仗了,我们的阚师长说话就没有过去灵光了,特别是最近几年,因为当师长年头太久,我们的阚师长常常说的那些话,阚师长的故事,在我们二十七师,基本上家喻户晓了,所以我们的阚师长再也没有过去那样威风了。
作为一个有思想的喂猪员,我有大量的时间阅读。我们连队的指导员王得建听说我向文书借连史,既惊奇又高兴,还专门到养猪场把我视察了一下。
王得建问我为什么要借连史,我说我要了解我们连队的光荣历史,当一名合格的喂猪员。其实我讲的不全是实话。我研究连史,好比看小说,有的故事甚至比小说还有味道。譬如我们连史里记载,说队伍刚刚开进朝鲜的时候,在第二次战役中,我们的老连长阚大门同志奉命带领一个班去侦察敌人的炮兵阵地,阚大门同志带着这个班先到了一个地方,潜伏了半个小时,搞清楚这里没有炮兵阵地,就带着队伍回来了,途中钻到一个山洞里,美美地睡了一觉。傍晚回去向团长报告说,敌人的炮兵阵地纵坐标多少多少,横坐标多少多少,榴弹炮有多少多少。团长看阚大门的队伍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翻山越岭皮肉吃苦的痕迹,很怀疑地问,你亲眼看见了吗?阚大门同志说,我是算出来的。团长勃然大怒说,阚大门你把战斗当儿戏,叫你去侦察敌人的炮阵地,你居然去睡觉。贻误战机,枪毙!
阚大门说,团长你把我这条命留到明天早晨,如果敌人的炮阵地不在我讲的这个地方,你再枪毙我不迟。
后来的战斗事实证明,敌人的炮兵阵地果然就在阚大门同志说的坐标系里。团长把阚大门叫到指挥部让他说说经验,阚大门同志说,很简单,我在地图上把地形都研究透了。榴弹炮的射程有多远我知道,最近射击距离我也知道,炮弹能够穿过的山峦缝隙我也清楚。这几个条件一综合,他能够设置炮兵阵地的位置只有两个,我去了第一个地方,那里不是,那就肯定是第二个地方。
当时的团长是老红军,没有多少文化,一听阚大门这样说,连声说,不枪毙了,不枪毙了,这样的干部哪能枪毙啊!赶紧向师里打电话,让阚大门同志接替在那场战斗中牺牲的三营长。
那天我跟我们指导员王得建说,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战斗力。我们的指导员非常惊奇,他用很夸张的眼神看着我说,这话说得好,牟卜同志,我听一班长说你有思想,我还不信,看来你真的很有思想。
我很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指导员过奖了,我只不过是多看了一点书,脑子里多想一些问题罢了,谈不上有思想。
这次王得建到养猪场视察,使我倍受鼓舞,我相信我的喂猪生涯很快就要结束了,我甚至设想,也许指导员会把文书调走,让我去当文书。这个灵感是在突然间产生的,有了这个灵感,把我兴奋得半夜没有睡好觉,一趟一趟地上厕所撒尿。
现在言归正传讲我们师长的故事。
众所周知,我们师长阚大门基本上是一个只管部队很少管家的人,因为家里只有老婆和四个子女——其实只有三个,小女儿还不在身边,这当然很难满足我们的阚师长发号施令的欲望。但是我们师长在他的几个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有明确的命令,阚万山阚红遍阚层林阚尽染,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任何条件,无论任何学科,无论大小考试,任何人的成绩不得低于本班级的前三名。
我们的阚师长发布完命令就再也不管他们了,他的命令全由苏静仪同志抓落实。那时候我们的阚师长还年轻,还不到四十岁,那时候苏静仪同志对我们的阚师长还是惟命是从,所以十几年如一日抓阚万山等人的学习,连“文革”当中都没有放松。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我们的阚师长又下了一道命令,给每个小阚布置了任务,阚万山考北大,阚红遍考人大,阚层林考清华,阚尽染考南开。
后来的结果基本上没有实现我们的阚师长的战略决策,阚万山没有考上北大,而是考上了清华。阚红遍的分数不仅不够上人大,连省里重点大学也进不了,只考上了平原市的师专。阚层林考上了纺织学院,阚尽染考上了军医大学。除了阚万山,另外三个小阚整个把老爹的标准降低了好几个等级。
这个结果按说已经相当不错了。我后来听说师长家的小阚们的表现,惭愧得想上吊。据说我和阚尽染是同岁,可是我参加高考,却离最低分数线差一百五十多分,其中数学一门,离零蛋差十二分。政治考题还差点儿出了政治问题。那时候好些四五十岁的人都参加高考,我以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差不多,哪里想到还有几个小阚如此厉害。
小阚们无一例外地没有考上我们的阚师长指定的高校,但是四个小阚无一例外地都考上了大学,这至少应该庆祝一下,我们二十七师驻地省市的报纸和电台都做了报道,连《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都发了消息。
但是阚大门还是怒气冲冲地把小阚们集合在一起训话,首先他对多数小阚降低标准,没有考进他指定的大学感到不满,只有长子阚万山出类拔萃。不过阚大门最后还是夸奖了阚层林和阚尽染,两个女小阚虽然没有完全照着老爹分配的方向去考,但是也还算争气。女孩子嘛,阚大门对她们的要求可严可松。最惨的是阚红遍,避重就轻,舍远求近,只考取了师专,有失水准,说是大学,不像大学。
天地良心,阚红遍其实是所有的小阚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但是考试前那段日子里,他忙于搞早恋,把心思耗掉了不少,于是考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