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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挖藕人

占武的家在武汉,据他来信说,过两个月就要出国,移民欧洲了,因此我们相约见一面。我来到了这座巨大的城市,此时是十一月份,湖北已经很冷了,湖面上的藕花都已凋谢,枯黄的残荷东一摊、西一摊地零落在湖塘水面,没有摘下的莲蓬已经衰败成黄褐色,枯槁的藕茎在冷风中萧瑟地颤抖。占武穿着厚厚的毛衣,外面套着一件时髦的短款羽绒夹袄。占武的家里已经开始用空调吹起了暖风,融融暖意给我带来一夜安睡。第二天中午,占武带着我到东湖边的一家湖北菜馆边吃饭、边欣赏湖波秋色。

湖北菜是比较精细的,占武点了一钵老鸭煲、一份清蒸江团、一碟凉拌藕丁、一盘嫩嫩的糯米藕、一小竹筐炸得金黄的精肉馅藕夹,最后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排骨莲藕汤。

“怎么?要吃全藕宴席?”我夹起一块新鲜的藕丁笑着问道。

“你是北方人,有所不知,这深秋、初冬的季节呀,最适合吃藕啦!中医讲究,秋去冬来,寒湿袭人,要吃点补气的好东西。而这藕啊,正是除湿祛寒、补气补血的最佳时蔬,又好吃,又好看,又好用。”他给我夹了一大块粉红的糯米藕,笑着说:“快尝尝鲜!湖北这地方,讲究吃藕!”

我们跟老板要了一个酒精炉子,把排骨莲藕汤放在上面煮沸,把浓汤盛进小碗,一边嘘着热气,一边徐徐喝来。藕汤下肚,把五脏六腑烫得暖暖的,在这寒冷的时令,真叫人舒服极啦!然后,我们又点了一瓶绍兴花雕,就着好菜,慢慢饮起来。

此刻正值午后,明媚的秋阳从天光里流泻下来,东湖碧波荡漾,几只白鹭伸展着长长的脖子,拖着两条长脚飞上青天,不禁让人吟咏起白乐天的诗句:“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宴,物皆复本源。”

“让开嘞,让开嘞!”忽然人声嘈杂,几个壮实的大汉一边喊着一边推门而入,他们都穿着皮衣、皮裤,脚上套着厚实的胶皮水靴,靴子上、身上还粘着一块块泥巴印儿,两人一组肩扛竹杠,竹杠被压得弯弯的,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下面是一大筐子新鲜的莲藕。这莲藕很显然是刚刚从湖里挖出来的,虽然用水冲洗了一下,但是乳白的藕身子上还滴淌着黑泥汤。他们大声吆喝着,冲进酒楼的后厨房。

占武见我呆呆地看着这伙人进进出出,满不在乎地说:“没见过吧?这些人在这里被叫作‘挖藕人’!他们每年秋季都在东湖里挖藕,然后直接担进湖边的酒楼售卖,酒楼就近收购,十几分钟之后,这些新鲜的、带着湖水味道的莲藕就被加工好,端到食客们的酒桌上啦!湖水煮鲜藕,味道好着呢!”说完,他得意地用筷子扎了一块藕,凑到嘴边,唏嘘地咬嚼起来,银白的藕丝被拉出来半尺那么长。

我看了看外面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行色匆匆的路人们,望向烟波浩渺、寒气袭人的东湖水,心头猛地一沉,忙问道:“这种天气,跳到湖里挖藕,岂不是要冻死人?”

“冻死人?那倒不至于。不过……”占武这家伙又用筷子扎起来一块白藕,边嚼边说,“这天儿是真冷,东湖的藕塘已经开始结冰啦!这些挖藕人要穿着秋裤套上两层防水皮裤子,然后才敢下到水里挖藕!”他眨眨眼,神秘地对我说:“这活可真是辛苦,一般人干不了!据说他们一天要在冰水里刨挖上七八个小时,冷极了!很多人都得了风湿病、关节炎,还会落下一些难言的寒症,比如,小肚子疼、胃疼……啧啧,真遭罪呀!”他一边摇头晃脑地叹息着,一边又夹起来一片挂着桂花蜜汁的糯米藕塞进嘴里。

我再也无心吃藕啦。脸色阴阴地望着东湖湖畔的残荷和随风摇摆的芦苇荡,那枯黄的芦苇呀在湖边“沙沙”地晃动,仿佛在逃避着秋湖泛起的刺骨寒凉,又仿佛是在冷风当中痛苦地呻吟着。“唉!”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筷子指了指盘中的藕丁自言自语道:“这用人的血汗换来的藕,真是难以下咽。”

占武听我说这,立马把杯中的花雕一饮而尽,脸上顿时洋溢起春风一般的红晕,“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我说道:“你可真是个书生!正是因为这藕来之不易,我们更加要到酒楼里面花大价钱吃才是!”我狐疑地看着他那红红的、泛着酒意的胖脸蛋,静听下文。

占武把筷子放下来,用手指着外面正在赶去挖藕的那些人蹒跚的背影,对我侃侃而谈:“老兄,我们湖北人讲究秋冬天吃藕,越是天气寒冷,吃得越凶!每当天寒地冻、雨雪交加的日子,那酒楼里就会家家爆满,满座上都是吃藕的食客!这时节,藕价自然就涨起来啦!藕价一涨,这些辛苦的挖藕人就可以赚上一大笔钱哪,生意好得不得了!因此,越是天寒,他们就越是奋不顾身地往冰冷的湖水里跳,还非得用手来挖才行,因为只有那样才不会伤害藕的外皮,才能保证莲藕的卖相漂亮,才能卖个好价钱!如果我们都不吃藕,这些挖藕人岂不要破产?他们家里的妻儿老小,又要如何养活呢?”一番激辩之后,他用醉红的双眼迷离地看着我,嘴角浮漾着嘲讽的微笑。

我嘴里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候,外面又闯进来一群食客,还没落座就大声嚷嚷道:“老板,上一大盆莲藕排骨汤!要今天挖上来的新藕!”酒楼的服务员远远地答应着:“好嘞!”

闲坐了半日,晚霞已经泛红,东湖上的波光闪烁着红影向远方荡漾着,那波连着波的湖水呀伴着尖利的北风一叠一叠地涌向远处的荷塘,那里有穿着皮衣皮裤的挖藕人在拼了命地用赤裸着的手在冰水里摸着、抠着、挖着。我再也无心品尝莲藕的美味,眼前浮现出挖藕人痛苦、挣扎的劳动景象。他们的皮衣上挂着冰茬儿,脖子上围着已经被冰水浸透又被北风冻硬了的毛巾,躬着身在藕塘里费力地蠕动着。冰冷刺骨的湖水趁着他们低头的一瞬间,已经灌进他们的衣服,但是,他们得趁着湖光还没有散尽,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耗尽最后一点热量,还想再挖到一株白白的、完整的、丰腴的、漂亮的莲藕,马上担到岸上,卖个好价钱!

思绪庞杂,夜,终于降临了,东湖两岸鳞次栉比的酒楼灯光流溢,在水面上荡漾成流动的浅黄。家家酒店都满了,客人们点着炸藕盒、炒藕丁、排骨莲藕汤、干锅炒藕片……一场寒夜里的藕的盛宴,开始着、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