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伙伴
以前,我没有伙伴的概念,可是,自从认识了“瞎眼”之后,我才深深地觉得伙伴是多么难得,失去之后难以再来。事情得从两个月前说起了。
那是个星期天的晚上,我爱人回家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闪烁着粉红的影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袋红鱼,暖红的身影把塑料袋子里面的水映成了一团红霞。
“这鱼叫红箭,用不了多大的鱼缸,养好了给家里增添一些生气。”妻子说完,就把家里的小鱼缸找出来,用清水洗干净,铺上一层小石头子,然后把缸里灌满水。她告诉我,自来水要困上一个晚上,等水里的杂质沉淀一下之后再把鱼放进去,这样鱼儿才能较好地适应新环境。
第二天早上,我们把四条小红鱼倒入鱼缸内,它们欢快地在水里游开了。这种红箭,红霞一般颜色的鱼鳞从鱼背到鱼肚子慢慢变青、变白,在肚子下面是四根鱼鳍,背上威风地背着一面鱼翅,尾巴不停地摆动着,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这鱼儿乌黑的眼睛时不时地变换着方向,嘴巴一翕一张,不停地吸吮着水,据说,这是在呼吸。这四条鱼儿中三条较小,它们占据了鱼缸一个角落撒欢地玩耍,一会儿你追追我,一会儿我蹭蹭你,时不时地把鱼缸里的水激起几朵水花,非常招人喜欢。而另外一条鱼身子最长、鱼头最大,一只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瘪了进去,我给它起名叫“瞎眼”。“瞎眼”不大跟那几条小鱼一起玩,自己孤独地在鱼缸另外一角沉稳地、缓慢地游动着,仿佛在静静地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有的时候,“瞎眼”仿佛睡着了一样,像一块粉红色的木头板在水底沉着,一动不动。你用手碰碰它身边的玻璃鱼缸,它也就是缓慢地转动一下身子,换个方向继续静静地待着。不过,它大大的鱼头上面顶着一个红色的肉瘤,像是一个狮子头,轻轻地一鼓一鼓,仿佛孕育着一股巨大的、神秘的力量,整齐的鱼鳞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仿佛是一身武士的盔甲,这不凡的体貌令人不敢小视。
我平时不大关注花鸟鱼虫的生养,因此,这批小红鱼来了之后,就由我的爱人全权负责给它们喂食、换水、投放水草。但是,过了几天之后,发生了一件事,使我不禁大吃一惊。
四条红鱼在我家安营扎寨之后没几天,我和爱人出了一趟远门,一周之后才回来。当我们走进客厅,只听爱人惊呼了一声:“哎呀!”我上前一看,只见那三条活泼泼的小鱼都翻着白肚子,漂浮在水面,它们都死啦!
“哎呀,都怪我,出门之前没嘱咐爸妈来给鱼缸换水,给鱼儿喂食,结果小鱼都被饿死啦!”爱人说完,痛苦地皱着眉头。
我把那几条小鱼打捞出来之后,却被“瞎眼”给吸引住了,定定地看了很久。爱人问到:“你在看什么?”我拉着爱人,仔细观察了一番“瞎眼”。
虽然饿了一周多,可是“瞎眼”既没有被饿死,也没有变瘦,它还是那副漠然、冷傲的样子,静静地在水底待着,头上的红肉球一鼓一鼓地表示它活得很好,很健康。“瞎眼”的嘴巴边上竟然在这几天里长出来两根又细又长的胡须,在水里威风地摇摆着。它把周围的水草都吃光了,它的鱼鳍下面的小石头子儿显得很薄,稍稍地往下陷进去一个软坑。我从内心里发出一阵惊叹:“天哪,这家伙的生命力真的太顽强了,它在饿极了的时候竟然靠吃肚子底下的沙子和软泥来维持生命,独自活了下来!”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妻子,妻子还补充了一条:“不仅如此,它尽量不动,保持安静,这样就能节省体力,熬过饥荒。吃了鱼缸里有养分的软泥之后,它的体貌竟然发生了一些变异,虽然很丑,但是更加强壮!它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自己的生理结构,从而获得生存的机会!”
“天哪,天公造物,这家伙真是神奇啊!”我再一次惊叹着。
我们给“瞎眼”换了一缸新水,投放了一点鱼食,“瞎眼”既没有显得喜悦,也没有狼吞虎咽地去吃东西,它仍然默默地横在水底,不卑不亢地独处着,时不时地缓慢转动着身体,像一艘在深海里静静地游弋着的潜水艇。两根新长出来的胡须在水里左右摇摆,一会儿触碰一下这儿,一会儿试探一下那儿,看来一场大饥荒使得“瞎眼”变得更加谨慎啦!
第二天,我独自在家里工作,闲来无事,就来看看“瞎眼”。只要我一走近鱼缸,“瞎眼”就会缓慢地把身体移动过来,靠着离我近一些的一边,然后温顺地贴在玻璃缸壁上,仿佛在隔着鱼缸感受着我的温度。我如果走到鱼缸另外一头,它就会跟随着我的身影慢慢游过去,然后再次靠在鱼缸边上,红色肉球一鼓一涨,仿佛在对我说:“您再陪我一会儿吧!”“瞎眼”的这个亲昵的举动竟然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当我工作一段时间之后,“瞎眼”就会在鱼缸里弄出一点响动,有时候是溅起一朵水花,有时候是拨动一块石头。于是,我就停下手头的工作,来到鱼缸旁边站一会儿。它静静地游过来,舒服地贴在鱼缸边沿,安静地一动不动。过一会儿,它鱼尾一摆,转头游去,仿佛在对我说:“我满足了,您去工作吧。”于是,我们这两个孤独者,都分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做自己的事情,想着各自的心事。每隔一小会儿,再彼此关照一下,来消除心中的孤单。
随着时间的推移,“瞎眼”越长越大,我和“瞎眼”已经相互依赖得分不开了。每天早上起床,我第一件事就是来看看“瞎眼”,“瞎眼”就摆动着它那威武的长须向我致敬。我们都很努力,我每天独自一人奋力地工作着,“瞎眼”也独自在鱼缸里来回游动,把缸里的水草、鱼食、杂物吃得干干净净。当我出门开会的时候,听到那些无聊的发言、毫无生气的讨论,我就把眼睛闭上,于是“瞎眼”那生机勃勃、从容尊贵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内心里顿时升起一阵莫名的欣慰和喜悦。当我急匆匆回到家里,脚丫刚刚踏进房厅,只听“哗啦”一声水响,我就知道,是“瞎眼”来迎接我啦!
就在我和“瞎眼”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妻子一天下午回家来,手里拎了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三条红色的小鱼。我问道:
“你这是要干啥呢?”
“我看‘瞎眼’太寂寞、太孤单了,就买了几条小鱼,陪陪它!”妻子兴冲冲地说道。
“哦——”我心里顿时升起一阵不祥之感。
几条小鱼被放进鱼缸,欢快地在鱼缸里游来游去,有的时候还碰碰“瞎眼”,鱼缸里顿时热闹了起来。我仔细看了看“瞎眼”,它对小鱼们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反感,只是静静地卧在水底,趴在石头子儿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晚上,我在睡梦中忽然梦见了“瞎眼”,只见它那只可怜的独眼滴出来一滴泪水,它游到了我的身旁,用长长的、软软的须子触碰着我的头,然后用憨憨的声音对我说:“为什么把这些东西弄来呢?咱们俩在一起不是很好吗?不是很好吗?”说完,“瞎眼”就倒着身子游开去,越游越远,身影越来越模糊,但是它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楚:“为什么……为什么……”
我豁地从梦中惊醒,眼前是一片漆黑,这时候,我听见客厅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我穿上睡衣,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把角灯打开,眼前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只见“瞎眼”在鱼缸里发疯一样地游着,一会儿冲到鱼缸这边,一会儿冲到鱼缸那边,我从来没见过它游得这么快、这么猛,有力的身躯把鱼缸里的水搅得浑浊不堪,那几条小鱼都被吓得缩成一团,眼巴巴地看着“瞎眼”在发泄一般地乱游一气。“唉——”我叹了口气,心想,也许过几天就会好起来了,它们彼此之间需要时间来适应。
白天,当我工作之余,再站在鱼缸旁边,“瞎眼”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亲热地欢迎我了,而是消沉地趴在鱼缸的另一角,又像一块红色的小木块,一动不动。那只瘪进去的眼窝陷得更深了,嘴巴上的长须断了一根,在水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大虾。它浑身瑟瑟抖动着,一夜之间,就衰弱了很多。
下午,我来给“瞎眼”喂鱼食的时候,它突然尾巴一摇,急速地游了过来,把身子贴在靠近我这边的鱼缸旁,头上的须子剧烈地摇摆着,狮子头肉瘤用力地鼓动着,仿佛迫切地要对我说些什么。我把手放在鱼缸的缸壁上,它就把身子紧紧靠在鱼缸上,感受着我手掌的温度。慢慢地,“瞎眼”身体的抖动停止了,它安静了,仿佛被钉在了这个位置上。过了很久,“瞎眼”的须子一下子低垂下来,它无力地向缸底坠落下去,一直落进了软泥和细沙中,失神地伏着,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晚,觉睡得很沉,在睡梦之中仿佛听到了一阵水花飞溅的声音,迷迷糊糊中似乎“瞎眼”光顾了我的梦境,但是它那红色的、强壮的鱼身一闪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早上,我还没起床,就听见妻子一声惊呼。
“天哪!‘瞎眼’出事啦!”妻子大声喊道。我连忙起身,跑进客厅,眼前的一幕令我头晕目眩。
只见“瞎眼”躺在离鱼缸足有一尺远的地方,它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尾巴弯曲着,那只好的眼睛已经没有了一丝神采;嘴巴张着,仿佛还要呼喊什么;狮子头已经撞破了,软塌塌地盖住鱼头;须子折断了,丢了半根,身子底下还有一汪水印。
“瞎眼”是昨晚奋力地从鱼缸里蹦出来的,它用这种最剧烈的方式表示了自己对环境的反抗。我到花园里摘了一大片梧桐树叶,回来把“瞎眼”裹了起来,埋在了门前的梧桐树下。夏天的暖风摇动着梧桐树,发出呜呜咽咽的风鸣,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站在树下,心中顿时生起一股难忍的孤独。我真想跑出去,跑到阳光底下暴晒自己潮湿的灵魂;跑出去,跑到长河河畔让明媚的景致丰富自己单调的内心。可是,我哪儿也没去,只是呆呆地、呆呆地站在原地,守候着这个伙伴。
如果我能够更早地明白,“瞎眼”是那样喜爱和我在一起的时光;如果我能够更早地明白,“瞎眼”早就用它所有的语言功能告诉我它的不舍,我就不会这样轻意地失去它。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二字。
我回到阴暗的工作室,坐下来,开始一边工作,一边无望地思念我的伙伴——“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