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的故事
现在桌面上摆出来的塔罗牌已经形成了一个四周封闭的方框,只剩中间空着,开了一个窗口。一个同桌始终专心致志,目光游移地俯身看着这个窗口。他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武士;他沉重地抬起双臂,仿佛它们灌满了铅,缓缓地转动着头,似乎是思想的重负压伤了他的颈项。肯定有一种深重的沮丧埋在这个大兵的身上,而他在不久前应该还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战争霹雳。
那能够在单独一幅画像中描绘他英勇善战的过去和忧郁沮丧的今天的宝剑国王形象,他把它放到方框的左边,靠近宝剑十。立刻,我们的眼睛仿佛被战斗卷起的沙尘所遮蔽,耳朵听到的是军号和战鼓嘹亮的声音,长矛飞舞,相互碰撞的马嘴将在阳光下闪动着七彩光亮的泡沫混在了一起,宝剑时而用剑刃、时而用剑身打在别的剑的剑刃或剑身上,一小股活着的敌人跳上马鞍,而在重新下马时等待他们的不是马匹,却是坟墓,在这一圈人当中的正是查理大帝的十二武士之一奥尔兰多在挥舞着他的宝剑都林达纳。我们认出他来了,他用粗壮的手压在每张纸牌上,支离破碎地向我们讲述他的故事。
现在他指着宝剑女王。画上的金发女子在锋利的剑刃和冰冷的铁甲之间,露出那种难以捕捉的性爱游戏的微笑。我们认出她就是为了摧毁法兰克的军队而从契丹来的女巫安杰丽卡,我们并且深信奥尔兰多伯爵依然深爱着她。
在她之后展开一片空白,奥尔兰多放上一张大棒十。我们看到森林很不情愿地为这位剑术冠军让开一点缝隙,柏树的针叶竖立着,好像豪猪的皮刺;橡树鼓起它们树干肌肉隆起的胸膛,山毛榉把树根从土里拔出来,以便阻挡他的步伐。整个森林似乎都在对他说:“不要去!你为什么离开金属的战场,这个充满着不稳定和明确性的王国,离开符合你本性的,你能靠着摧毁和杀戮来显示你的杰出才干的厮杀,而要到这片缠纠人的绿色的自然中,在连续不断的陷阱中冒险?爱情之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奥尔兰多!你正在追赶一个自己的敌人,对她的诱惑你没有任何自卫的盾牌。忘掉安杰丽卡吧!回去吧!”
奥尔兰多当然不愿听从这些劝告,他眼前看到的只有一个幻象:即现在他刚放在桌面上的第七张占命牌所表现的,也就是马车。以鲜艳的釉彩绘制我们这副塔罗牌的那位艺术家,在马车的驾驶座上安放的不是人们在最普通的牌上看到的国王,而是一个穿着东方的女巫或女君王服装的女子,她执着两匹长翅膀的白马的缰绳。奥尔兰多的疯狂的想像表现为安杰丽卡在林中的神奇的庄严行进,他所追赶的是比蝴蝶足迹还轻的飞蹄的踪迹,而在相交互缠的树丛中作为他方向指导的印迹则是树叶上的一层金粉,就如同蝴蝶落下的粉末一样。
他好可怜啊!他还不知道在树林的极深处,一番温柔而恼人的激烈爱情正将安杰丽卡和梅多洛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要向他揭示这一幕,就需要爱情这张牌,和我们的艺术家给画中的两个情人的目光中添加的表示渴望的忧郁神情。(我们开始明白,带着那双粗壮的手和迷惘的神情,奥尔兰多从一开始就把这副塔罗牌里最美的那几张为自己留下,任随其他人用宝杯、大棒、金币和宝剑去结结巴巴地讲述他们充满周折的经历。)
奥尔兰多终于看清了事实真相:在这个女人气十足的树林潮湿的深处有一座厄洛斯庙,那里看重的是别的价值,它们与他的宝剑都林达纳决定的价值不同。安杰丽卡的心上人并不是骑兵队的一位杰出的指挥官,而是一个像女孩子一样苗条、漂亮的年轻随从,他的夸张的形象就出现在接下来的牌中:大棒男仆。
那对情人私奔到哪里去了?不论他们去了哪里,能够为这位勇士的铁手提供线索让他把握的东西都太单薄太渺茫。当对自己的希望的结局再无丝毫怀疑时,奥尔兰多做了一些胡乱无理的动作:拔剑出鞘,刺马狂奔,将腿伸进马镫里。后来,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断裂、跳跃、燃烧、熔化,突然一下,理智的光在他心中熄灭了,他坠入黑暗之中。
现在,横穿四方形窗口的牌的桥已经达到了正对着的那一边:到了太阳的旁边。一个飞行而逃的小男孩带走了奥尔兰多的智慧之光,飞翔在正被异教徒攻击的法兰西大地之上,飞翔在撒拉逊人的两桅帆桨战船队正肆无忌惮地破浪航行的海上,而基督教世界的这位最勇武强悍的英雄却因精神错乱而迷迷糊糊地躺着。
结束这一行牌的是力量。我闭上眼睛,没有勇气看这朵骑士之花变成一场如同飓风或地震一样的盲目的大爆炸。就像当初回教徒军队被他的都林达纳一挥而尽一样,现在他挥舞着大棍杀戮那些在侵略的混乱中从阿非利加来到普罗旺斯和加泰罗尼亚海湾的猛兽;一件由黄褐色、杂色带斑点的猫科动物的皮形成的大氅覆盖着经他走过而变得空旷的田野:小心翼翼的狮子,长腿的虎,身躯灵敏的豹子都没能在这场大屠杀中幸存。接下来大概就要轮到大象、犀牛和河马,眼看一层厚皮动物的皮就要使干燥粗糙的欧罗巴增厚。
讲述者那钢铁般顽强的手指移到开头,也就是从左边开始解读下一行。我看到(也听见)大棒五中被这个着了魔的人连根拔起的橡树树干的折断声,我痛惜都林达纳在宝剑七中被遗忘而吊在树上,无所作为,我责备金币五中的对能量和财富的浪费(这张牌被及时添加在空白处)。
他现在正在放的牌是月亮。一种寒冷的反射光在黑暗的大地上闪烁。一个神情痴呆的女神将手举向天空中那金色的镰刀,仿佛是在弹奏竖琴。其实琴弦已断,悬在弓上:月亮是一个战败的星球,而获胜的地球则是它的囚徒。奥尔兰多走遍满是月光的大地。
随后很快就摆在我们面前的牌疯子,在这时就格外有说服力。绝大部分的狂怒目前已经宣泄掉了,大棒像渔竿一样扛在肩头,人瘦得像副骷髅架子,衣衫褴褛,没了盔甲,头上满是羽毛(头发里混杂着各种东西,鸫羽、栗子壳、假叶树刺、吸吮着他失灵的大脑的蚯蚓、蘑菇、苔藓、虫瘿、萼片,等等),现在的奥尔兰多已经降到了各种事物的混乱的中心点,在塔罗牌的方形的中心和世界的中心,处在一切可能顺序的交叉点上。
他的理智呢?宝杯三让我们想起他的理智是在“迷失的理智的山谷”里藏着的一口细颈瓶中,可既然牌上画着一个横倒的杯子在两个直立的杯子之间,可能连那个寄存处里也没有保管着他的理智。
这行牌的最后两张早已在桌面上:第一张就是我们已见到过的正义,女神上方的装饰画中画着骑马飞奔的骑士。意味着查理大帝军队的骑兵们跟踪他们的勇士的足迹,护卫着他,不放弃让英雄的宝剑再度为理智与正义而效劳的努力。那么,手持宝剑与天平的那位金色头发的正义女神又是理智的化身,他无论如何要与她算清账?这个故事的理智是不是潜藏在凌乱的塔罗牌的偶然组合之下?或者他想告诉我们,不管他如何游荡,人们后来还是抓住他,把他,奥尔兰多,捆起来,把他拒绝接受的理智重新塞进他的咽喉?
在最后一张牌中人们看到这位武士像倒吊者被吊着。他的面色终于变得平静开朗,目光清澈,甚至超过当初理智健全的时候。他说什么?他说:“就让我这样吧,我已走遍四方,我已经明白了。世界应该颠倒过来看,这样一切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