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帕洛马尔》的第一版于1983年11月由埃伊纳乌迪出版社出版。这篇前言的文本在多年中一直没有编辑出版,其首次发表是在《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米兰:蒙达多里出版社,1992年,第1402—1405页)的“第二子午圈”上,它是卡尔维诺在1983年5月为回答《纽约时报书评》就全世界的作家当时正在写的书而作的一项调查准备的;但在1983年6月12日的那一期美国报纸上,只出现了寥寥几行有关《帕洛马尔》的文字。
最初的想法是创造两个人物:帕洛马尔先生和莫霍尔先生。第一个人的名字来自帕洛马尔山,加利福尼亚著名的天文观测站。第二个人的名字是一个地壳钻探计划的名称,这项计划如果实施的话,将会通向从来也没有人到达过的地下深处。这两个人物应该各有倾向,帕洛马尔向高、向外、向宇宙其形式多样的外相,莫霍尔向下、向黑暗、向内部的深渊。我当时打算写一些以两个人物间反差为基础的对话,一个人在宇宙的全景中看到日常生活中的那些最小的事情,另一个人则只考虑着发现在下面的事物并只说令人不愉快的真实。
我曾试图写一篇有关人身监禁的对话:在那个时期,这一瘟疫正开始在我们国家变成最赢利的产业。莫霍尔先生认为只有那些所有的人都厌恶,并且显然不会有任何人肯为他们付赎金的人,能够感到自己是处在安全之中;因此相互的恶意是社会唯一可能的基础,而爱和同情则变成了罪恶的支撑,罪恶激起的正是这些情感。写到这一点时,我重读我已经写过的东西,然后把纸搓成团扔出去,就像每次当我怀疑自己正在写某种我迟早会后悔的东西时所做的那样。但是,如果我心中有一些这类顾虑的话,我又应该如何做才能写莫霍尔的对话呢?我选择了将这个计划置于一旁,任它自行成熟。
我开始写一些只有帕洛马尔先生的片段,这个人物在一个充满着破碎和刺耳噪音的世界中寻求一种和谐。我将这些片段发表在我当时合作的《晚邮报》的第三版上,当时我想,到了某个时刻,我会让莫霍尔先生出现,但这将是在完全描画了帕洛马尔这个人物之后,通过一种因其必要性而迟早会被确立的对照法才发生的事。否则,就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与帕洛马尔一同前进,也就是说与一种我渐渐自然而然地给予这个人物的体验和反思一同前进,而莫霍尔先生则停留在意向的不确定之中。或者说,时不时地掠过我头脑的“莫霍尔调”的想法和推理一直在俳徊,却始终未能越过门槛获得以书面形式留存下去的必要性。
在我断断续续地为给予帕洛马尔系列一个后续部分而草拟的各种写书计划中,我常常预设一节“与莫霍尔先生的对话”,我当时只有这一节的标题。在好几年里我把这些计划带在身边,一直相信这本书的高潮将会是这个我当时连一行都没有写的对立人物的出现。
只是到了结束时,我才明白,其实根本不需要莫霍尔,因为帕洛马尔“也”是莫霍尔:这个总的来说结构比较恰当的人物的阴暗而清醒的内在部分,没有任何必要被外化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人物。在这个时刻,我意识到这本书完成了:事实上,《帕洛马尔》[……]这卷书不带有我刚讲述的这个故事的痕迹。
也许有人会问我,为什么我不谈我已写的书,而是谈我没有写的并且与已写的这本书毫无关系的那本书。但是,一个人如果不“处在被否定中”,也就是说通过谈论那些为达到这本书而被抛弃的写书计划,他也许就不能谈论这本书本身(它不应从作者这里再索要别的话了)。
《帕洛马尔》现在作为一本像一期刊物那样薄的书出版了,但在它的形成过程中,它曾依次倾向于转变为百科全书,“方法谈”,长篇小说。但是,它不是膨胀了,而是最终变得越来越干燥和集中。在一开始,我有我于1975—1977年间在《晚邮报》上不定期地开办的“帕洛马尔先生的观察站”专栏的一些片段,但是,只有很少数量的这些片段在这本书中被采用,也就是那些以对有限观察领域(动物园里的一头长颈鹿,打在海岸上的一个浪,一家商店的橱窗)的某种关注为基础的片段,这种关注通过一种对完整描写的执着,变成了短篇小说。
“帕洛马尔体验”是这个而不是别的,这在我于随后几年在《共和国报》上发表的一些最初以第一人称写的片段中,也能认出来,当时我恰好有机会描写十一月里迁徙到罗马的鸟群或从望远镜里看到的行星之类事物。一段时间以来,我试图重新评价一种已经被废弃并被视为无用的文学练习:描写。当我看见某种使我有描写愿望的东西时,我就试图扩展那些“写生”笔记,在绝大多数时间它们被遗忘在日程记录本和笔记本中。
为了构成《帕洛马尔》,我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例如,我重新找到了一段对两只正在交配的乌龟的描写,它按原样进入了书中。这段描写与我的同胞青年诗人朱塞佩·孔代在他的一首诗中的描写几乎是一致的;在由BUR出版的美丽的书《大洋与男孩》中重读这首诗时,我意识到我有可能显得像是一个抄袭者,因为他的诗是先发表的。但我觉得这首诗是描写的客观性的证明,它的力量在各种文学表达中是普遍的。
我当时还准备了许多页的有关古代和遥远文明的旅行体验:我把它们几乎全都抛开了,因为这位意大利作家的这本旅行感受的书是一种体裁,我们所有的人都从它得到满足。再说,每一件被描写成该体裁文本的事件所必须提供的那些文化观念,在这样一本建立在与被看见的事物的直接关系上的书中,是不和谐的。
总之,面对那些我只是在有限范围内掌握的知识的领域,这个问题是最难以解决的,因为帕洛马尔永远也不应显露出他所没有的能力和本身从来就不令人感兴趣的无能。如果说我解决了这个问题,人们将看到这是在本书的中心部分,即“帕洛马尔购物”。献给巴黎的食品商店的这个部分,回答了我最重视的主题之一,我能够把这些主题定义为“生存的物质基础”。
因为从我开始将这些文字放置在一起时,我就已将某些我看到重复显现的主题加以定义,如“自然中的秩序与无序”, “必须、可能性、无限”, “安静与言语”。最后这个主题是最重要的,因为帕洛马尔这个人物的首要特征,在一方面是沉默的性格,而在另一方面则是对于“世界的阅读”的专心,这种阅读是在世界的非语言学方面的。有时我画出一些格子框,在这个框子里每一个格子都对应着两个主题的交叉点;在每一个格子里我都必须放置一个已经写好的或是应该写的片段的标题。但是这一从理论概念出发的设想未能奏效,因为书所愿意制造的正是那些在自己的背后有一个机会的文本,这个机会出现在我面前而我并没有刻意寻找过它。
这本小书的构思经历了很长时间,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还因为我当时常常希望能够成功地使帕洛马尔先生的观察方式延伸到人类世界,到他自己,以最终达到某种普遍的结论。我越向前进展,这个任务就越显得困难。帕洛马尔先生的安静在书的一开始被解释为一种密集的语句流露,而在接近结束时,它变得更加深思远虑和令人焦虑。在重读这本书的全文时,我意识到帕洛马尔的故事可以归结为两句话:“一个人为了一步一步地达到智慧而开始行走。他还没有到达。”
(陆元昶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