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不止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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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西行

梦中,我如同一只大鹏,飞翔在漆黑如墨的天空,四下风声呼啸,我不知自己要飞向何方。

醒来已是浑身冷汗,望向窗外,满目苍茫,大地裸露着深棕色的胸膛,到处都散落着灰白色的砾石和枯黄的植物遗骸,仿佛一下子来到了远古洪荒。

没想到这么快,车子已驶过了普兰县城。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几乎一愣神间,最后一丝橘红色的光线已经消失不见,就像一块巨大的厚厚的天鹅绒幕布从天罩下。

只是那辽阔大地虽然漆黑如泼墨,遥远的天边却泛着微微白光,天空如水洗般干净,能清楚地看见满天星斗闪烁,白云轻盈飘荡,丝丝缕缕,氤氲升腾,引得人心神也不由恍惚起来,这种美仿佛是空山新雨后的清新,尘埃落定后的寂静。

打开了远光车灯,灯光冲开地面上的黑暗,光亮所到之处,如刀劈浪涌,暗夜分开,黑白分明,继而黑暗又很快吞噬了这束弱小的光明,仿佛夜的伤口。只是这伤口愈合之快,让人怀疑我们是不是从来没有经过。

黑暗势力如此强大,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看着车窗外幽暗的大地和沉寂的山丘,身体随车左右摇晃,行驶在阿里高原上,四周皆是黑暗与荒凉。

我极目搜寻着那些曾经的文明遗迹。可寂寞的黑夜中,哪里隐藏着那远古的文化?哪里是我双脚应当驻足的地方?


说起这次旅途的缘起,却是在十年前。

那年冬天,北京已是一片寒冷枯槁,我在家中闲坐无事,随手取了本基督教的《圣经》翻看起来,那是1988年出版的和合本,纸页轻薄,略有些发黄,几天读下来,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一阵轻风拂过很远的地方传来了缥缈的声音

屏息聆听仿若有鸣锣和吹号声传入耳中

还有可能只是在想象中的呢喃吟诵

声音随着风的足迹扶摇飘向天际似有似无

《圣经·新约》中记述了耶稣的一生,特别是在《路加福音》第二章详细讲述了他十二岁跟随父母去耶路撒冷,结果被父母遗忘,三天后找到他时,正坐在圣殿中间听讲发问的情景,然后就直接跳到了第三章第二十一节耶稣受洗和第二十三节“耶稣开头传道,年纪约有三十岁。”之后,就都是他传道以后的故事了。

十二岁之前,耶稣还是个懵懂孩童,不需要着重笔墨,可是对于他十二岁至三十岁之间的记载却还是寥寥数笔,只写到“耶稣的智慧和身量,并神和人喜爱他的心,都一齐增长。”按照我们常见的叙事手法,这一阶段正是主人公学习成长、最终成就功业学识的重要阶段,如此重要的阶段,在圣经中竟然没有一点细节的记载。

掩卷沉思良久,心头始终萦绕着种种疑问:耶稣是如何成为救世主的?在他最重要的成长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十二岁至三十岁这18年间,耶稣去了哪里?

因为好奇,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原来这个问题很早就有人提出过,一直是西方神学界的疑案之一。也有人曾给出过解答,其中一位俄国记者的研究引起了我的兴趣。120多年前,一位名叫尼古拉斯·诺托维茨的俄国作家兼旅行记者,在印控克什米尔地区找到了一本古老的经卷——《伊萨经卷》,上面记录着耶稣青年时期去了一处神秘的地方,那就是拉达克列城,当时属象雄王国辖地,并在那里一座名叫法戒寺的佛寺学习佛法。

姑且不论耶稣的这段求学生涯到底是否真实,但这个说法却让我对象雄王国充满了好奇。后来查阅了很多资料,才知道两千年前,在我们这个星球的最高处,存在着一支充满神秘的高度文明。


象雄,历史上也被称为羌同或羊同,意思是大鹏鸟之乡,核心地域就是西藏西北的大片土地,那里现在叫作阿里。

在西藏,阿里地区绝对是一个最最矛盾、最最神奇的地方,也是我个人最最推崇的地方。

从地理上看,阿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遥远苍凉,寒冷干燥,却偏偏河流纵横、湖泊密布。既是喜马拉雅山脉、冈底斯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和昆仑山脉汇聚地,又是雅鲁藏布江、恒河、印度河等江河的发源地。

从文明上看,这块看似极不适宜人类居住的苦寒之地,却在距今一万八千年前就有了极为发达的农耕文明,那时的古象雄王国至今都有着无数难解之谜。

从信仰上看,这块西藏最西部的偏远荒野之地,却隐藏着一个被多个不同宗教共同尊奉的“宇宙中心”——冈仁波齐神山。

这里既干冷又富饶、既蛮荒又文明,散发着神秘独特的魅力。在这里,一切看似不可能,却一切皆有可能。它仿佛是远离尘嚣的天籁之音,吸引着我、魅惑着我,犹如古希腊神话中塞壬的歌声,那是一种灵魂上的情不自禁。

我知道,我和它的相遇,注定是命中印记的缘分。


淡淡夜色中,车子一路向西而行,仿若一艘小船航行在死寂的大海深处,看不到丝毫文明的光影。

蓦地,一道黑影出现在车灯的光晕中,司机急踩刹车减速。我定睛看去,路边竟是一个匍匐在地的人,他手掌上绑着木块,膝盖上包着皮垫,用五体投地的方式向着拉萨方向叩拜前行。

他抬起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一张黑紫色的脸,额头黄土成印,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的道路,平静而专注,带着一种执着不悔的光芒。他站起跪下,倾身前扑,双手前伸,匍匐叩首,用整个身体丈量着新藏公路,每一尺,每一丈……

那一刻,我心头如巨石撞击,震撼莫名。大昭寺、布达拉宫磕长头的人很多,青藏线、川藏线上也有不少,可这里是“无人区”啊,方圆上百千米都没有人烟,我却看到了一个人,磕着等身长头,跨越万水千山,只为了心中的信仰。

车灯一晃间,人车已是擦肩而过。驶出数百米,又看到一个女人,低头躬身,努力拖拽着一辆架子车,隐约可见车上摞得很高的锅碗瓢盆和破旧的棉被。到了近前,才发现架子车的轮子陷在了一道沟里,那女人正在用力想把车拖出来。

数百年来

高原就像磁石一样

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旅行者

我曾经奢望相机能够将我看到的影像带走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

我渐渐发现我们什么也无法带走

反而将心留在了那里

我们的司机是个藏族小伙子,性格开朗,爱说爱笑,长得很是阳光帅气。见到此景,他只说了一句:“我去帮忙。”就把车停在路边,跳下去帮着推车,我们也都下车帮忙,很快车轮被搬出了深沟,那女人黑红的脸庞带着羞涩的笑容,不住地欠身道:“图及其(谢谢)!图及其!”

上车再次出发,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似乎有些莫名的情愫在流动。回望荒原上越来越远的两道身影,同伴担心地问道:“他们就这样一路磕过去,不危险吗?”

司机不再微笑,语气低沉地道:“这条路上,能够磕长头到达拉萨的人不足十分之一,许多人都死在路上了,也有很多的半路回去,不过他们隔年还会再来。”

“他们不觉得苦吗?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啊?”

“他们觉得很幸福,这是他们的信仰,根本不会想有什么意义,他们觉得应该做就做了。你们汉人啊,就是想得太多。”我不由一愣。是啊,我们已经习惯了权衡比较,做什么都需要意义和目的,其实这世上很多事情不需要意义,而是需要信仰。

有信仰,才是一种幸福。

车子颠簸了一下,驶过了一段过水路面,同伴又突然问道:“过河的时候他们怎么磕头啊?”

司机淡淡地道:“他们会先在岸边磕够河的宽度再过河。”

车上的人都沉默了。

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可是到处充斥着浓浓的信仰。信仰是什么?似乎很难说清楚,只有亲身来到这里,我才明白,信仰就是真的相信,没有一丝怀疑和犹豫,它和科学、真理无关,只和心有关。

“生无信仰心,恒被他笑具。”我们在嘲笑他人迷信愚昧的时候,我们自己其实才是最可笑的。

就像河流与水滴从未分开过

信仰与这片土地上的万物完全无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