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人情意
(一)
“快,快宣太医。”
“大哥,你怎么了……”
“来人,赶紧将世子扶到矮榻上。”
我周围充斥着许多声音,或真心焦急,或刻意示好,或假意安慰,然而这些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是忽然,围着的人群诡异地让开一道缺口,所有的人都带了奇怪的表情望向我。
我迟钝地反应了过来,不管不顾地猛冲了过去。
事后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早已孱弱非常的叶世子当时很狗血地望着我静立的方向,低低唤了一声“沈舒夜”才昏过去,于是众人皆惊,不知道原来我们在经历了“一夜情”之后感情竟到了这样深厚的地步。
再后来听说坊间的传闻不知道怎么就传成了“叶世子被长公主睡了一夜然后就吐血倒地不起”的版本,当然这是后话。
而此时我早已冲上前去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犹带着血迹,冰冷得毫无生机。但就算是已经昏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了我的手。我眼眶一酸,在心底求遍世间所有神明,保佑眼前人的平安。
值此非常时期,叶斩渊的君前失仪自然是没受到皇兄的怪罪,反倒成了皇兄向南平王爷示好的契机。所以很快,叶斩渊被人小心搬到偏殿,就连太医院的两名院判也都赶了过来。
诊脉、开方、抓药、熬药、喂药……一团混乱,我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跟走马灯一样,我有心将他们统统都赶出去,却又不能,只觉得头痛心痛几近崩溃边缘。
幸好我的手一直被叶斩渊紧紧握在手中,须臾没有松开,这让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一直待在他身边,更让我能够透着他指尖的温度汲取心底的些许温暖。
后来,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叶斩渊终是被移至我的旧处晗夕宫。父皇子女不多,皇兄的妃嫔更是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因此那里自我走后一直空着,时常有人打扫,距离朝阳殿不算太远却十分僻静,毕竟以世子身份不能安于君榻,更何况我想把他带离这些居心叵测的人身边,越远越好。
待一切安静下来,已不知过了多久。
开始叶挽波和叶凭澜坚持要留下照顾兄长,后来被叶漫雅找人叫了出去——听太医说叶斩渊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如今毕竟边境大事头等重要,刻不容缓。只是两人离开时极不放心,盯着我看了良久,我自然明白那眼神中的含义,却并不想理会。
我不知道关于我的一切,叶斩渊跟他们提过多少,不提当然更好。我苟活在这世上原本也不是为了做大家眼中的好人,跟他一人纠缠早已超出我的本意,其他的人和事,随遇而安吧。
我将所有的宫女太监统统赶出了内殿,只静静望着叶斩渊近在咫尺的脸,另一只手轻轻抚了上去,顺着他浓黑飞扬的眉至紧闭的眼、挺直的鼻以及薄而微抿的唇,一点点描绘那并不熟悉其实却早已铭心刻骨的眉眼。
这是我想做却一直没有做的事情。
而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确定他的身份。因为刚才我已经通过另一种方法证实了我之前的想法——我悄悄解开了叶斩渊的中衣。
他白暂坚实的胸膛,因着所谓的“大病”几乎能够看到根根分明的肋骨。我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心口,果然,那处肌肤与别处隐有不同,有几分凹凸的痕迹,如果不近距离观察绝不会发现,那一层几乎与皮肤颜色一样的伪装。
他知道我眼神不济,尤其是夜晚,纵是燃着烛火也等同于半盲,所以才在昨夜毫无顾忌地任我扯开他的衣服。果然他不想让我认出来,可是,小武,你又为什么愿意再次走进我的生命?你,终究还是愿意再原谅我一回的,对吗?
轻轻掩好他的衣襟,默了会儿,我索性爬上床轻轻将头埋在他的胸口,静静听着那心跳一下下敲打在我耳边,只有这样我才觉得他还活着,我也还活着。
因为昨日没休息好,今日又太过劳心费神,我迷迷糊糊似乎感觉到身边人动了一下,还以为他醒了,心中一喜忙睁开眼,却见叶斩渊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微弱但平稳,刚才不过是我的错觉。
我伸手又摸了摸他的脸,柔软温热的感觉让我放心又安心。我凑近看着他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唇有点心疼,正犹豫要不要“逾矩”一下,这时门外有宫人壮着胆子来奏:“启禀殿下,皇上派人来探望南平王世子。”
我不由得冷笑。
估计皇兄是看出了叶氏父子对我的不放心,这才独处了几炷香的工夫,他就故意派了人来。我缓缓起身拢了拢头发,做好撵人的准备,反正刚才太医院的何太医说了,叶斩渊服药后几个时辰才能醒。
可是,我却不曾料到,来的人竟然是安沐轩。
我猛地起身,几乎忘记了我的手还在叶斩渊手中握着,脚下微一踉跄。只见安沐轩神色冷淡向我行礼:“微臣见过定国长公主,臣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南平王世子,还望长公主回避。”
我愣了愣,这才发现他身后竟还跟着周瑞和一名颇有点眼熟的内侍。
只是探望就探望吧,干吗让我回避?有这些人虎视眈眈,我又如何放心把叶斩渊交于旁人手上?
我故意叹息:“本宫倒想回避,那安大人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世子把本宫放开?”
于是,安沐轩上前半步,很认真地看着叶斩渊与我交握在一处的手,眼中审视的味道无端让我心虚。我自然知道那眼神中的含义,却只能故作淡定。
安沐轩许是见我眼中的不安,目光终于缓了几分,语气却依旧冷漠:“既然如此,那臣等世子醒后再来。”
说罢,他不欲多言就要往外走。
我如今见他一面越发地难,何况我有事想问他,心中不禁一急:“站住!本宫堂堂长公主,纵是不再摄政,便是连个二品的官员都敢驳本宫的面子了吗?还是皇兄有什么事情害怕让本宫知道?安大人你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便别想走。”
见安沐轩微微拧眉看着我,我只道他是因为旁人在场,于是目光扫过周瑞冷笑:“皇兄还真是对安大人宝贝得紧,这么几步路也让贴身侍卫相护,是怕本宫吃了他不成?你去跟皇兄说,让他放心,现在本宫瞧上了南平王世子,已经对安大人没兴趣了,你先出去,本宫有事要问安大人,不便让你知道。”
周瑞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话却向着安沐轩在讲:“下官奉旨相护,安大人既有陛下密旨,下官不方便在场,就在门外面等候,安大人有事随时相唤即可。”
他对我的猜测倒是承认得直截了当,看来皇兄果然是这般心思,这是怕本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对安大人贼心不死呢。我不由得一愣,眼睁睁地看着周瑞走开,又好气又好笑——上回在永业寺途中遇袭,我拼死让周瑞带安沐轩先走,我总觉得他似乎猜出些什么,但他宁愿挨打也没说与皇兄听。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是件好事。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日在宫门口他说的话和看我的眼神。
默了下,我抬眸瞪着另外一名跟安沐轩同来的内侍。那人明显瑟缩了一下,瞥了眼安沐轩,很自觉地向门外退了两步干笑道:“奴家也到门外……”
“你留下来。”
“安大人!”我望向他,眼中含了恳求。安沐轩似是叹息了一声,“总得有人在场才能避嫌不是。”
说着他望向那名内侍淡淡道:“阿七你就守在门口吧。”
“是。”
那人闪身贴至门边,垂眸静立犹如隐形,瞬间神态气度皆判若两人。我一惊,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皇兄的随身内侍竟是安沐轩的心腹。
我一边感慨安沐轩安插人的本领高强,一边感慨此人演技之高、城府之深,却又为安沐轩让我知道这样的秘密而欣慰——我就知道,不管世事如何多变,阿澈依然会是我可以信任的人。
我微微松了口气,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角,急切地问出自己心底的疑问:“叶斩渊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明明受的是伤,可为什么刚才何太医诊脉却说他是宿疾突犯,而且还似有中毒之……”
“臣更想知道南平王世子与殿下的关系。”安沐轩平静开口打断我的话,他的称呼让我不由得住了口,只惴惴不安地望着他。
“内力高强之人若将内息控制得当,的确可以混淆视听,更何况叶世子的确是中了毒。”安沐轩目光中闪过几分无奈,然而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吓得一惊:“真的是中毒?他中了什么毒,厉害不厉害,阿澈你一定能帮他解毒对不对?”
安沐轩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低头看向我一侧床榻之上的人,一字字道:“叶世子中了什么毒你为什么不亲自问问他?”
那温文明润的目光忽然冷了几分,带了我从未见过的凌厉,这样的安沐轩让我陌生。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知何时床上的男子已经睁开了眼,那目光澄明清澈,丝毫没有初醒之人的眼神涣散,唯脸色唇色依旧苍白,在昭示着他的孱弱。
(二)
我忙俯下身轻言:“你醒了?可是哪里难受,要不要喝水?”
叶斩渊目光却定定望着我,不言不动。
那眸间亦闪着我看不分明的东西,却忽听安沐轩淡然开口:“公主殿下您以前也有过内力,能以内息调整瞒过太医,这是昏迷不醒之人能做到的吗?”
除了与我一起做戏骗过皇兄那次,安大人一向以温暖柔和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很少有这么尖锐的时刻,我知道他是在替我鸣不平,也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他刚才语气冷淡不欲多言。却终是我沉不住气连累了他,害他在叶斩渊面前暴露了与我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
气氛有几分诡异,我只得率先打破沉默向叶斩渊道:“既是醒了,要不要我扶你坐起来?”
“定国长公主!”我听到安沐轩在我身侧的叹息,分明含了恨其不争的隐怒,又隐隐藏着几分黯然。
他也许并不知道叶斩渊就是小武,他更不知道榻上男子之于我的意义。在失而复得之后,我真的不在乎他的心机算计,我只想他能够活着,好好地活着——可就在几个时辰前,我几乎以为会再次失去他。
但拖了安沐轩入局,亦非我所愿。
“对不起。”我歉然看了他一眼,笑容在唇边有几分干涩和勉强。身边二人,至亲至爱,却有着各自的算计筹谋,终是因为我的自私而功亏一篑。
“该说抱歉的是我,对不起阿夜,让你担心了。”榻上男子轻声开口,轻轻松开我的手,撑起身子注视安沐轩,声音里含了几分羸弱喑哑,“毕竟是毒药,我又受过伤,所以并没有如安大人所料一直清醒,而只撑到了太医诊脉之后。其实在安大人进来之前我才刚刚醒来,也是委实好奇你与殿下的关系,私心作祟才又偷听了一会儿,还望安大人勿怪殿下……”
这是我认识叶斩渊这么久,第一次听他用这么认真正经的语气说话,直到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我才明白原来自己竟又被他耍了一次,幸好刚才的轻薄没有得逞,莫不是他装昏是想等着本宫占他便宜?庆幸之余我又有几分薄怒,瞪着他:“你什么意思,吓唬人很好玩是吧?”
叶斩渊并没有解释,只扯了扯唇角露出我熟悉的笑容,隐含了几分揶揄和歉意。
“殿下还是回避一下吧,臣有旨意要向世子传达。”
安沐轩瞬间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我更加郁闷。明明都到这份儿上了,他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不是有点太自欺欺人了?我抬头看他淡淡道:“刚才本宫说过,今日安大人若不把事情说清楚,便别想出这个门,反正世子也醒了,要不然咱们一起去见皇兄?”
我自诩端了架子还是有几分公主的威仪,安沐轩明显一呆,于是我便抿了抿唇抬眸向他耍无赖——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打官腔不成?
叶斩渊哧地笑了,一边掩口轻咳,一边叹息:“你又何苦为难安大人。”
难得二人竟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我心中有些恍然,于是转向他:“那叶世子给本宫解释一下也行。”
“殿下……”
见对面男子又开始眨眼装无辜,我冷笑:“说吧,你这毒是自己下的,还是我皇兄给下的?”
安沐轩和叶斩渊面色俱是一僵,我拍桌怒道:“我知道你们俩都比我聪明,可我就算被你们耍得团团转,你们也不用这么低估我的智商吧。”
二人对视无语,最后还是安沐轩从袖中掏了一枚白瓷小瓶递了过去:“臣奉旨前来给世子送解药。”
我心脏骤缩——果然,是皇兄给叶斩渊下毒。
“为什么?”话一出口,我才发现声音里带了浓重的颤意,竟吓了自己一跳,不待叶斩渊开口,我便向他吼道,“你受过那么重的伤,还敢去吃毒药,成心找死是吧!还说什么让我信你,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你让我怎么信你?你要再有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办,死在你坟前给你殉葬吗?”
说实话,小武死后我还真想过,若完成了替边关五万将士和长风九骑雪耻的心愿我还没有毒发身亡的话,就到小武坟前以死相随。可如今此情此景之下,话一出口却是连我自己都感到尴尬不安。
“对不起阿夜,对不起……”叶斩渊上前欲伸手拉我,我下意识退了两步,几乎落荒而逃,却被安沐轩一把抓住手臂:“小夜,每个人都有他不得不为之的责任,你我亦不能逃避,又何苦为难世子。”
那声音沉静冰凉如水,如醍醐灌顶,我怔怔望着他眼中的怜惜心疼,这段时间的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我与阿澈的置之死地而后生,韩清的孤军奋战,阿然的忍辱负重,呈久的身败名裂,小武的九死一生……瞬间我只觉得悲伤绝望几乎将我淹没,我一把抱住安沐轩,几近哽咽:“我真的怕,很怕……怕你们任何人有意外,你们都不要死,都好好活着,好不好?”
安沐轩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肩头,一下下安抚着我,如我记忆中的温柔……他没有开口,而我身后一个略带喑哑的声音缓缓响起:“阿夜,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不死,我就不会死。”
我不禁全身一僵。
关于我的毒,除了安沐轩和呈久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就算是小武我也没有提及过,应该是我想多了吧。
下意识扭头去看叶斩渊,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在安沐轩怀里好像不妥,特别是我一直知道小武在吃他的醋。我忙放开安沐轩,有几分不安地望着对面的男子。他的脸色却比刚才还要苍白几分,我这才想起这人毒伤交加,只怕体力早已透支。
终是心疼多过了怨怼,我咬了咬唇,伸手将他重新扶回床边,冷冷道:“躺好,再乱动本宫就去叫何太医给你多扎几针。”
叶斩渊却不理会我的威胁,目光只从我身上扫至安沐轩,带了几分不明的意味。就算是本宫荒唐惯了,老脸也热了几分。倒是安大人神色不变,上前半步依旧温文:“世子若信得过下官的医术,不如让安某替世子诊探一下。”
听他如此说,我心下一喜,生怕叶斩渊拒绝,忙点头道:“阿……安大人的医术极高,让他帮你调理最好不过。”
“如此便多谢安大人了。”
我不料叶斩渊竟答应得这般痛快,见他神色平静地伸出手腕递给安沐轩,我不由得一怔,突然想起于他递出脉腕意味着什么——他们之前虽是在朝堂之上见过,却绝不会亲近到这般地步。而别说是安沐轩,就算寻常大夫,也必然会知道叶斩渊身体一向不好的真正原因绝不是如南平王外界公布的什么自小体弱,而是重伤心脉受损所至。若追究起来,论南平王一个欺君之罪并不为过,而要想深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因为安沐轩是我信任的人,所以他便可以放心相托吗?思及此处,我眼眶微痛,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果然,只片刻安沐轩便抬头迅速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的震惊让我一阵心惊肉跳,他缓缓开口:“那晚在公主府你曾跟我提到你喜欢的那个贴身侍卫就是……”
“阿澈!”我突然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尽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在旁人面前唤他独属于我的名,却还是心下一急脱口阻止他要说的话。
我没想到安沐轩如此敏感,瞬间就从叶斩渊受伤的时间和伤势上猜到他便是我在公主府密室内对他提及的那个人……但叶斩渊既然不愿承认,我亦不打算苦苦相逼。
果然安沐轩见我打断他的话便知我心意,沉默了下又道:“世子心脉受损过重,肺部更是受到重创,而那箭上本有剧毒,幸好被高人及时解了,但余毒也不容小觑,何况受伤之后又一直没有安心调养……”
呃……箭!看安沐轩望着叶斩渊颇含深意的眼神,我突然反应过来,安沐轩说的那箭应该是在永业寺途中遇袭时我替安沐轩挡、小武又替我挡的那一箭——而当时为了找到安沐轩替小武拔箭我才离开了那辆马车,以致让小武至“死”都在误会我。
我忽然有些不忍再想当时的情景,内疚心疼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不由得狠狠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安沐轩一定是故意的吧?
但安沐轩却恍然无觉般淡淡凝视着叶斩渊:“不过今日之毒,看来是下官和公主多虑了……因为世子根本不需要皇上的解药。”
“什么意思?”我思路有点跟不上,呆呆望着他。
“世子中的根本不是陛下给的那种毒药,而是另一种。这种药发作时看上去来势汹汹,但毒性跟陛下给的那种截然不同,而且对身体损伤不大。不过世子毕竟受过重伤,还是应当静心调养,切不可劳心伤神,否则于身体极是不利。”看出了我一脸茫然,安沐轩无奈地看向叶斩渊,“还是麻烦世子亲自解释更好。”
“我留在京城,换得父王顺利返回南地与昌国一战。”叶斩渊言简意赅,却直言不讳。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神色微冷了些,因着他的话我没心思纠结此处,只冷声道:“皇兄给了你毒药,是为方便控制你?”不待他表态,我有些恍然,又道,“所以刚才你吐血昏厥,亦在他的算计之中?于是你就可以以身体不好为名留在京城,成为人质?”
明明在安沐轩要赶我走的时候我就已经略略猜出了这个结果,可当他们真的承认了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出离愤怒。
皇兄的步步算计,叶斩渊的顺势而为,安沐轩的顺水推舟……唯有我,成了他们的陪演。
口中微有苦涩,责备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如安沐轩所说,他身为南平王世子,的确有不得不为之的责任,可他纵是如此牺牲自己,便真的可以助南平王达到目的吗?若他在南平王心中的地位真的有这么重的话,他又岂能成为小武在我身边一待就是三年——有些事我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屋内一时沉默,气氛略有尴尬。我抬眸笑了笑,缓缓起身:“看来叶世子与安大人的话的确不适合本宫听,那你们聊吧……”
衣袖倏然被叶斩渊拉住:“陛下送来的药我吃不准轻重,我不想让事情在我可控的范围之外,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换了另外一种与之类似的药,对不起阿夜,我只是不想再出意外,因为我答应过这回要陪在你身边。”
他漆黑的瞳仁深晦如海,不禁让我又想起马车跌落悬崖时小武看向我的最后一眼……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成一团,我忙垂下头不敢再看他。那日的一幕成为我心头最深刻的伤痕,就算眼前人好好地活着,但每每思及都会痛入心扉。
他却误会了我的心思,微沉了声音急忙又道:“何况许氏一族这些年把持朝政,对南平属地一直觊觎,所以这回无论如何不能让沈溢当这个监军。”
闻言我不明所以,他的思路是不是转得也太快了点,这跟之前他的苦肉计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陛下跟世子谈好的条件,世子以病重为名乖乖在京城为质,陛下便不派沈溢去望陇关。”安沐轩轻声开口解了我的困惑。
我忍不住眨了眨眼——望陇关被昌国突袭一事明明是昨日半夜才公布的消息,而诸人早已算计得如此仔细,只怕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个。
我忽然心中一动,猛地抬头望向叶斩渊:“你昨日出现在那个院落不是偶然。”
“的确不是。陛下其实也并不想让沈溢去南平,总得有个借口才行。”叶斩渊看向我的目光略柔和了几分,“许沣年与沈溢一向不和,若此时弄出点风声无疑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你是说……”我的声音忍不住带出一丝颤抖,叶斩渊点头:“原本你皇兄是想杀了阿然嫁祸于许沣年的。”
果然如此!
许沣年向来对自己的父亲过分疼爱外孙而忽视他这个儿子十分不满,又极瞧不起沈溢好男色,为此二人没少争执。这段时间很明显沈溢独宠阿然,若真杀了阿然嫁祸给许沣年,沈溢定然不肯善罢甘休,那么今日朝堂之上二人的矛盾激烈程度肯定会比现在更甚——皇兄端是好心机,既让沈溢身陷丑闻不能自拔,亦让许氏内部不和,他方便渔翁得利。
我背后泛起冷意,不知道是后怕还是庆幸。之前明明皇兄答应过我把阿然还给我的——果然这浑蛋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幸好叶斩渊提前得知了这一消息设法补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思及他昨夜的举动,我总算知道他欲言又止是为了瞒我什么了。
猛地起身,我疾声道:“不行,我得想办法通知六哥……”
叶斩渊一把按住我的手,刚要开口,却又是一阵疾咳,让他一时间无法开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病态的红。
“朱公子受伤已经被算到许沣年头上,这谋划已让他们舅甥失和,如今朱公子的死活对陛下早已没有意义了。公主殿下这是关心则乱。”安沐轩在一旁平静开口。
我虽然被叶斩渊的咳嗽弄得心疼不已,却也听进去了安沐轩的话,细细想了下,的确如此。但尽管这样,我还是怒火中烧——阿然若真有个好歹,我不介意让那些人一起陪葬。
替叶斩渊倒了杯水,静默了下,我轻轻叹了一声:“其实沈溢这回是注定当不了这个监军的。”
对面两名男子并未开口,但眼中分明都有着询问。
“皇兄生性多疑,韩清镇守长阳关几战告捷让他既开心又担心,毕竟韩清出自我门下。为了能够掌控他,唯有把韩清家人牢牢握在自己手上他才能放心。偏巧这时沈溢替皇兄寻到了韩清家人,或许以此拿捏皇兄,皇兄才勉为其难地允了他去望陇关‘见识’。”我冷笑了下,帝王之心果然不可测,表面相允,背地里却也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算没有阿然一事,只怕这回皇兄也必然与许氏有了嫌隙。刚刚在朝阳殿,何公公应该是带来了个不怎么好的消息——韩清的兄嫂虽然前日被沈溢交给了皇兄,但今晨突然莫名死亡,而他们近一个月来,都是被软禁在许家的。”
轻叹了一声我又道:“这或者可以称之为,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吧。而以皇兄的心胸,不止沈溢,只怕许家上下都必会让他有所猜忌,估计他更怕若远在边关的韩清知道此事会不好收场。”
二人均沉默了下来,安沐轩欲言又止,反而是叶斩渊微蹙了眉,气息略有不稳:“你怎么知道的?”
我叹了一声:“那两个人是我的死士。”
从当初选中他们假扮韩清的兄嫂时起,他们就注定有这一天。所以通过阿然的嘴暴露他们之前,我犹豫了很久,那日在公主府后花园,是秦总管点醒了我。
我知道他说得对,但秦总管不知道,安沐轩不知道,叶斩渊也不知道,我是如此珍惜身边所有人鲜活的生命——他们把性命交给我,其实我更想让他们好好活着。
高之涯曾说,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所以,每场战役之后,我都尽可能地找到所有死去兵士的尸骨,焚化成灰,带回故里……可是,那最后一场战役,让我所有的坚持化为乌有。别说他们,便是我的手足兄弟,都不能保全,任他们与边关五万将士一同化为长阳关外枯骨流沙。
“从身为死士那日起,他们的性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曾经身为统帅,这一点你当明白。何况,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纠结太重,这对你的身体来讲并无好处。”
许是见我眼中苦涩,安沐轩轻轻开口,声音里含了无奈。他的语气与秦总管十分相似,我怔了下,终是沮丧地叹道:“我知道你必是又在笑我的妇人之仁。”
“没有,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安沐轩轻轻拥住我的肩膀,声音宛似沉入水中的锦帛,有几分叹息,亦有几分我听不懂的怜惜,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明白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而此时,我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并且为自己的这一认知而心神激荡。
周瑞。
(三)
不知不觉间,外面又下起了雪。旧雪未消,新雪又至,纷纷扬扬,大朵的雪花将天地间的一切再次染成白色,恍恍然让我忆起边关某诗人笔下“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场景。北地的雪想必比此处更大吧,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三哥是否一切安好。
寒风凛冽间,那道笔直的身影默默静立在庭院间,席卷而来的雪花将他的眉睫染成白色,亦落满他的胸口及肩膀。他却宛若无觉,只定定盯在院中,似化成一座雕像。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宫墙一隅有一株梅,不知不觉间已经绽放。
因为不是红梅,因此在皑皑白雪间并不醒目。那是一株绿萼梅,极淡极淡的绿色单薄的花瓣,在寒风中轻颤。
记得这株绿萼梅是我十三岁那年南平王回京给父皇祝寿时带来的,彼时他与父皇还是把酒言欢、相交莫逆的兄弟。
因为这种梅长于南地喜温,在京城不易存活,于是我便跟那时已是我贴身侍卫的方漠寒顶着刺骨的寒风,一起用麻绳给梅树缠上厚厚的树衣,发誓一定要让它活下来,然后看到它开出美丽的花朵。
结果那年还未春尽,就发生了方漠寒袭击皇子事件,然后我就去了北方边塞,再归来时过境迁,原本来这晗夕宫的次数就少,更没有心思去理会一株树的死活。可不料这梅生命力倒还顽强,无人照顾依旧独绽。
思及往事,心中也浮起些柔软,我踱步过去,望着周瑞轻声开口:“方漠……”
男子不知是不是刚刚发现我的存在,闻言忽然间向我单膝跪下:“臣周瑞见过定国长公主殿下。”
“周瑞”二字咬得极重,我自然明白,这是提醒我现在他的身份呢,果然,回到皇兄身边,不再是本宫的奴才,就连自称也变了——若在以前,我少不得用刚才这话恶心他,不过此时我只伸手示意他起身,依旧继续刚才想说的话:“周大人,你在这世上可还有什么亲人?”
周瑞一怔,他没准儿也等着我恶语相向,却不曾料到我的语气如此平静。见他沉默,一向深晦的眼中隐有些波澜,我忽然忆起前几日高之涯与我谈及的当年旧事,不由得略带了几分歉然:“哦,本宫倒是忘记了,你唯一的兄长六年前跟高将军回京时遭遇埋伏身故了。”
周瑞的目光依旧没有与我直视,只停留在我裙角前三寸的位置,但我注意到他的唇角向下抿了几分,握剑的手也紧了紧。
对他的漠然我不以为意,静了下又道:“那这世上,可还有你在乎之人……或是,至亲至爱之人?”
周瑞迅速抬头看了我一眼,这回倒是没再沉默,很快答了:“没有。”说罢,退了半步,“外面风寒,还是请殿下移步殿中吧。”
这哪是关心我,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与语气却是比屋外的风雪更冷呢。
“世子已经醒过来,安大人说是有密旨相传,要本宫回避。”
在安沐轩和叶斩渊的坚持下,还是将我“赶”了出来,说是总要把姿态做足。话虽如此,我总觉得二人又在酝酿“阴谋”,但他们都是我至亲至信之人,总不会害我的。
闻言,周瑞却又退了半步:“既然如此,臣就不打扰殿下赏雪,先……”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目光定在他身上:“周瑞,我是想帮你找出一个当年背叛我的理由。”
控制重用之人的亲友,这是皇兄的手段之一,当年我跟呈久他们设计韩清的身份还是受到皇兄的启发——周瑞果然懂我的意思,却是面色一僵,沉声道:“殿下不必给臣想什么理由,臣当初所做一切均为自愿。”
说着去抽被我攥在手中的衣袖,见我手中暗自使劲不放松,依旧盯着他不语,他微一蹙眉:“臣乃御前从四品侍卫,已非殿下家奴,还请公主殿下自重。”
见他略带了紧张的表情,我不由得轻笑:“莫说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周大人自然知道本宫的为人,又如何提这‘自重’二字。何况之前周大人在御花园当着那么多人面与本宫抱也抱过了,再往前数数甚至还有过孤男寡女同床共枕之事,大人这是又避的什么嫌?”
我故意说得暧昧——关于什么同床共枕,还真要追溯到十二三年前。那个雷电交加的晚上,我做噩梦半夜尖叫惊醒,空荡荡的大殿中方漠寒首先循声赶到,我如溺水者遇到浮木一般抓了他的手再不肯放开,哭着求他陪在床边,于是不足十岁的我和十四五岁的少年便倚在榻边凑合了半晚,大都是我在絮絮叨叨些杂事,他沉默着当一个好听众。
其实当夜殿中还有贴身侍女长碧、婉绣在场,而事后我只字没有再提,也叮嘱了身边之人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今被我拿出来说事,果然见面前男子一向沉稳的表情带了几分不自然。然而下一刻他却猛地双膝一沉,跪在我面前:“周瑞就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昔日便是因为早看清了跟着公主没有前途,所以才背信弃义投靠了太子殿下,您若气不过不妨再捅臣几刀,但往日臣以下犯上之事,还望殿下不要再提。”
犹记得那日在去永业寺的路上,他千方百计想求得我的原谅;遇袭之后在宫门口,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含了诸多无奈;而如今我欲息事宁人,他却这般痛快就认了罪……果然风水轮流转!
望着他恭谦卑微地跪在我脚边,默了良久,我缓缓蹲下去轻声叹息:“无论你是方漠寒,还是周瑞,我只是……不想再恨你了。你不必每次见到我都如此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你放心,我也不会再伤你。”
说着,我从怀中掏出上回安沐轩在马车上送给我的伤药,诚如阿澈当时所说,其实我早已在心底原谅了他,而如今刚好有这个契机让我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而已。
我将药放在他面前,“当初朝阳殿前我一时冲动,那一剑累你至今伤势未愈,这药对你的伤十分有好处……你且收下,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这是我与他十年之后再见以来,最心平气和的一次交谈。不是故作姿态,亦不是心存试探,只是后悔之前的任性让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模样,而幸好,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他微仰了脸,纷飞的雪花落在他面上,他眼中深晦如海,似有汹涌,却伸着手臂将药平举至我面前,只沉声道:“臣不值得殿下原谅,请殿下收回这药。”
“值不值得,我心里清楚。”静默良久,我望向他苦涩地笑了笑,终还是说出了口,“周瑞,对不起。”
周瑞一震,手中的瓶子没有握稳,失手跌落至雪地上。他猛地抬头,终于抬头直视于我,满眼震惊:“殿下……”
我只好再次蹲下身,将瓶子捡起:“之前是我任性,伤你怨你责你恨你,给你带来诸多困扰。”我认真望进他的眼中,“周瑞,其实我知道我不该逼你,我与你相识整整十六年,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几乎都是你陪着度过的,你于我,亲如兄长挚友,一如长风九骑的兄弟。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而若连你都不值得我信任的话,我沈舒夜真的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值得信任。”
说罢,不待他开口我便把药瓶重新放回他的手中,并将他冰冷略带了颤抖的手指逐一合拢:“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也什么都不再问。做你要做的事,不必顾忌我,但周瑞,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字地道:“无论你是谁的人,无论你有什么使命,请你一定答应我,要好好活着。”
说罢,我起身,向回走去——我与他之间的对话声音压得极低,我刚才的动作亦借了宽大的袍子做得隐秘,但我不知道这周围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过传出去的版本大概又是本宫仗势欺人罢了,这种恶名我自然是不怕的。
“殿下。”周瑞在我身后轻声相唤,语气复杂。
我微顿了步子回头,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落满雪的帽子。默了片刻我轻轻微笑:“其实我一直期望有一天,你能叫我‘小夜’,而不是‘公主殿下’。”我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的兄弟都这样叫我。”
我在心中默默叹息,我的兄弟已经不多,所以,我不想再少一个。
后来的某日,叶世子终是忍不住,一脸好奇地问我:“那天你到底说了什么,能把那么刚毅坚强的汉子说得红了眼眶?要知道,周瑞可是那种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也不会吭半声的人……”
果然某人有听人壁角的恶习。我瞪了瞪他,周瑞这种死犟的脾气我早就知道,以为这些年岁数长了能好点,不过前段时间又领教过,甚至比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日朝阳殿前伤他颇重,之后又是奔波又是杖责又是罚跪,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气色就没好过……思及昔日,我不由得惭愧,但默了良久我只斜睨着一脸八卦之色的某人:“叶世子怎么知道周瑞是刚毅坚强的汉子,怎么知道他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怎么知道他流血不流泪的……”
不待我说完,某人果然脸上的笑容一僵。
我拉住他的衣袖:“你给本宫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周瑞?”
我索性问得更加明白:“三年前回京之时,皇兄派了周瑞带人在半路截杀我,后来他亲手刺了我一剑又将我打落悬崖,当时为什么你刚好会在崖下救下我?”
当年我虽然救过小武,但因为边关那一战他非我军中之人所以并未参与,而我中毒受伤之时他明明已经不知所踪,可当我从崖下醒来,却是他陪在我身边——当时我没有深究,只道他是无意相救,可如今再细想却又不得不有所怀疑,他寻到我的时机会不会太巧了些。
我这几年一直沉浸在被周瑞背叛的恨意之中,所以被蒙蔽了双眼,其实若更仔细地去回忆,周瑞身手极佳,杀我这个当时已经武功尽失且身体虚弱的废人简直易如反掌,而在他手下我居然还能活着,从那么高的悬崖掉落也只摔跛了一条腿,如果不是天意,那么就只能是人为!
我越想越是激动,灼然地盯着他,却见叶斩渊目光幽深并不言语。
若当真如我所料,只怕我对周瑞那声“对不起”远远不够。我又气又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小武,你到底要瞒我多久,你还瞒了我什么?”
话音未落,却见他捂着嘴别过脸低低咳嗽起来。我心中一紧,忙松开他的衣领,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不管他这咳嗽是真是假,总会让我愧疚不已。
他轻轻摇头,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对不起殿下,小武已经死了。”
我的手,顿时僵在那里。
他将我的手拉下来,握在手中:“请殿下看清楚,臣是叶斩渊。”
是啊……这也许只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小武,我之前亦下过决心不逼他承认,可情急之下却还是脱口而出。
何况若他承认了他是小武,很多事便无法维持表面的平和,甚至那压在我心底深处的内疚不安便会如洪水般倾泻而出,特别是那天他替我挡了致命的一箭,望着他就那样死在我面前……我心痛如绞,一下子扑进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清瘦的身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阿夜。”头顶传来他欲言又止的声音,我却拼命地摇头打断他的话:“那天你中了一箭,我觉得我的心都要死了,在混乱中我去找安沐轩不是弃你不顾,我只是想让他去救你。他的医术很好,我不敢去拔那支箭,我只知道他一定能救你,我不是故意把你丢在车上的,真的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小武,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感激,不是因为习惯,我知道我的感情,我知道我喜欢你,我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包括之前赶你走,也只是不想让你陷进……”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叶斩渊忽然低头,他的唇,封住了我所有想说的话。
我一下子惊住了。
无论他是叶斩渊还是小武,都从来没有这样吻过我。他的唇,冰凉而柔软,仿佛带了薄荷的清凉,又隐隐有几分药的苦涩。那唇辗转在我的唇上,那种温柔的亲昵忽然让我眼眶发热,我痴痴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想将他英俊的眉眼全部刻进心底。
而他的唇下一刻便覆上我的眼,然后是我的眉,甚至脸上那丑陋不堪的累累伤痕——我一震,下意识去推他,谁知道他却将我揽得更紧:“傻丫头,我都知道的……若是在意,我早就在意了……”
他低沉的声音响在我的头顶,他说的不在意的是什么?我被毁的容颜,抑或是我之前那些词不达意的解释?我不禁抬头怔怔望着他,望进他满溢着温柔的眼,一时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其实我很嫉妒,纵是没有我,也有那么多人在保护着你。”他忽然低声叹息。
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心底泛着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
“可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跟安大人也不一样?”
我听他如此说,忆及在殿中我与安沐轩心意相通的默契及旁若无人地亲昵时他别扭的神色,不禁苦笑。当初他赌气离开,分明是在吃安沐轩的醋,可惜我当时并没有细想,不但没有解释反而雪上加霜地赶他走,不然我们也不会经历那些生离死别。
“不一样的。我跟安沐轩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深深吸了口气,犹豫着如何开口,他忽然一手掩了我的口,低声道:“别说了,阿夜,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不由得一怔,抬头见他眼中的宽容与宠溺间隐隐的苦涩,一时无言——我们纵是亲厚至此,亦都是有秘密与责任的人,不想欺瞒,便不如不说。
默了半晌,我偎进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一字字地道:“不论如何,这世上,唯有你一人,让我觉得活着竟如此美好。谢谢你,叶斩渊,谢谢你还活着!”
我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膛,耳边传来那一声声有力而强壮的心跳,让我由衷地感谢上苍对我的宽容与厚爱——这一瞬间,忽然什么都不重要了。
诚如他之前所说,我的兄弟关心守候着我,我的亲人默默站在我身后,我的爱人依旧好好活着……这一刻,我无比幸运与幸福,纵是那一天真的来临,我,死而无憾!
(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如我所料,我果然又被一群人目睹了挟私报复皇兄的御前侍卫——好吧,本宫不得不承认运气实在差了些,每回欺负周瑞总能被旁人看到。
周瑞跪在雪地间,我居高临下望着他正欲开口,忽听有人惊呼道:“周兄莫不是又得罪了皇姐?上回弟弟去公主府见他被皇兄杖责之后还跪了好几天,这会儿伤还没好,皇姐竟又让他在雪地里跪着。好歹周大人现在也是四品的官儿,又有皇命在身,不看僧面看佛面,弟弟面薄求不了这个情,但看在周兄身份和皇兄的面子上,皇姐饶他可好?”
能借题发挥到每回都恰到好处地揭我的短儿,还替自己挣面子当好人的,除了沈溢还会有谁?我跟周瑞之间的“恩怨”别人不知,他身为皇兄亲近之人又岂会不知?只是这厮因为阿然得罪了许沣年,又因为韩清兄嫂之死被皇兄猜疑,这监军之职怕是也吹了,真难为他还能笑得出来。
我没理他,只低头见周瑞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刻板沉默,只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里,而刚才我放在他手中装了伤药的小瓶已经不见,这才暗松了口气,慢慢转身,不由得一怔。
随着沈溢而来的,竟还有南平王爷叶漫雅,叶挽波和叶凭澜两兄弟及另外几个年轻朝臣。
“见过定国长公主。”几人向我行礼。
叶漫雅神色间依旧平静温和,叶挽波虽外貌举止皆肖似其父,却终究不如南平王淡定,眼中隐见波澜,唯叶凭澜,眼里毫不掩饰的厌恶似两根长箭直射过来,我自然无惧,只越发觉得这人的真性情十分可爱。
我抿了抿唇,无视那些眼神,淡淡道:“各位免礼。几位是来看望世子的吧,世子已经醒了,正在殿内跟安大人说话,你们进去便是。”
我见沈溢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自然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安沐轩果然考虑比我周到,沈溢定是以为我是被他抬出旨意赶出来的,于是我故意沉了脸。
“长公主殿下,周大人这是……”
叶凭澜话未说完,叶漫雅已经将话岔了过去,微躬了下身:“有劳长公主。”
说着,带着众人便向殿内走。我终是不忍周瑞在雪地里一直跪着,于是借机会向周瑞道:“既是福安王爷替你求情,你便起来吧。”
“臣不敢。”
我却不料周瑞沉默了半晌竟蹦出这么一句,莫非被我刚才的话给吓傻了不成?我忙低头看他,却见他唇角抿得更紧:“臣惹怒长公主,甘愿受罚,劳烦福安王爷求情实在不敢当。”
我突然就明白他的心意。他这是不想让沈溢白捞了这个好人来当——我刚才还琢磨着,沈溢这一口一个“周兄”叫得亲热,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呢。
原来这木头竟也不傻。
我有些开心,众目睽睽之下却只是冷笑:“周大人好大的面子,要不要本宫把皇兄请来替你说情?你愿意跪就跪着吧……”
说话间,趁人不备我悄悄用脚尖踢了踢他,要他适可而止。
果然,周瑞面色忽然一白,便一头栽在雪地上……嗯,“晕”倒了。
这是我们从小就玩的把戏,每当我闯了祸,连累方漠寒被管事的公公责骂时,我们就用这样的“苦肉计”来对付他。
想不到转眼那么多年过去,我们竟还配合如此默契——我唇角微弯却又迅速抿起,就怕眼前这些比猴还精明的人看出端倪。
众人皆惊,但似沈溢、叶漫雅之流必是知道我前阵子刺过他一剑,他又被皇兄杖责过,身体一直没有恢复,今日又在雪地里跪了良久,自然不疑有它。于是我向左右看了看,淡然开口:“如今周大人可是四品大臣,万一有个好歹本宫担不起这个责任,来人,还不把周大人扶出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说罢,我缓缓转身,微沉了语气:“南平王爷和福安王爷去看望世子吧,本宫也累了,先行一步。”
主殿让给了叶斩渊,想必大家也不想我出现在那里,于是我识趣地向偏殿行去,也暗自考虑等叶斩渊稍微好些就把他送回世子府。我今天在朝堂之上闹出这么大动静,回去要跟呈久商量对策——之前他马车上的一番话也让我有点心神不宁,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京城呢?
“公主殿下留步。”我身后传来叶漫雅温和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深思,“臣有事想跟殿下谈谈。”
我步子一顿,回首望进他同样温和的眼中,尖刻的话在嘴边遛了一圈收了回去:“王爷不先去看望世子吗?”
“有陛下的悉心安排和刚才公主殿下的照料,老臣并不担心,一会儿再去也不迟。”
话到这份儿上,我不再多言,领他进了偏殿。
待宫人离开,我才捂着手中的热茶,眉目不抬:“南平王爷有话请讲。”
谁知下一刻,那温和皎洁的男子忽然一撩衣摆,跪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于公我是一品长公主他是一品公侯,他见我只需揖礼不必跪拜,于私他与我父皇为结拜兄弟,我小时候见他都要唤一声“叔叔”,尽管现在不太可能,但他毕竟辈分还在,我断不敢受他如此大礼,于是忙起身相避:“南平王爷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老臣有一事相求,万望长公主成全。”
他却未动,语气恭谨,让我心中微寒,似乎有点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轻叹了口气,我依然伸手,见他不动,索性去扶了他的手臂:“王爷先起来说话。”
不论如何,他总是叶斩渊的父亲。
叶漫雅似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我没看懂的心绪,却终是没再坚持,顺着我的手起身:“多谢长公主体恤。”
这回他从南地而来,除了在母后那里第一次正式相见之外,我其实一直都在下意识避开他,因为我知道,他虽与我多年不见,对我的了解却不亚于父皇。我怕他轻易识破我的面具,更怕他与我父皇的死和如今的局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如今……怕是避无可避了吧。
见我望着他,叶漫雅缓缓开口:“望陇关有变,老臣心急如焚,已获陛下恩准,明日便回南地。”
我见他目光平静凝重,便没插嘴,指了指身侧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说话。这回他倒没有再推辞,继续道:“犬子身体不好,此次不能跟老臣一起回去,在京城养病,还请长公主殿下多多照料。”
我不由得一愣。这是要把叶斩渊托付给我?之前听他的语气,我还以为他是要拜托我离叶斩渊远一点。
毕竟本宫的名声一向不好,容貌更不必提,有哪个父亲会把自己儿子往我这种人身上推?所以当初叶斩渊当众对我拒亲时便用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要回去请父王示下,然后这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我不禁冷笑:“南平王爷这莫非是同意世子入赘公主府?就不怕世人说王爷这是卖子求荣?”
我情急之下这四个字说得着实难听了些,谁知叶漫雅却只淡淡笑了笑:“公主与渊儿两情相悦,刚才朝阳殿之上众人皆有目共睹,这‘卖子’二字又从何而来?”
我闻之有点无语。这老狐狸早挖好坑等我跳吗——还是他早就跟小狐狸串通好了?
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人家“有备而来”的请求,便听叶漫雅又道:“渊儿身体不好,一路奔波对他伤势不利。”
叶漫雅用了“伤势”一词,将我逼至死角。我不得不迎向他的目光道:“南平王爷这可是在默许本宫跟世子的婚事?”
叶漫雅的眼神中有几分诧异:“殿下不知?刚才陛下已着安大人传了指婚的口谕……”
我不禁咬牙。安沐轩,你够狠!
这么大的事,他竟然瞒住我。我现在终于知道他把我赶出来跟叶斩渊要说什么了……许是见我面色不好看,叶漫雅忙又道:“正式赐婚的旨意需报内庭监再颁旨。再者,陛下的意见是,只先将婚事订下来,待望陇关战事结束之后才行大婚之礼。”
我忽然明白了皇兄的心思。难怪他会派安沐轩前来,他素来知道我跟安沐轩的“恩怨”,自然是想让他把这件事搅黄——他更希望沈舒晨嫁予叶斩渊,那丫头冲动单纯,可比本宫更好控制。
我想清楚此关键所在,抬头盯着眼前的人冷笑:“本宫声名狼藉,难为南平王爷竟不在意。”
叶漫雅竟不为所动,只淡淡笑道:“相信先帝在天有灵,亦希望殿下幸福。”
我听他提及父皇,不禁心头微怒,但望向他清澈坦诚的眼,又觉得不似作伪,莫非我一直误会了他不成?可这些年他与母后书信往来暗通款曲,又是我亲眼所见——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作答,这便是我惧与他独处之故,纵是我再用心机,叶漫雅总能掌控局面。
见不得他如此淡定,我索性下了剂猛药,反正本宫这恶毒小人也做透了:“南平王爷这生意做得还真是划算,皇上想以世子为质牵制你,你便将世子推到本宫府中,若世子真有什么意外,南平王爷望陇关得胜之后,三万大军如虎添翼,北上勤王亦师出有名了?这招弃卒保帅果然是好计!”
这一番话终是打破了他的温和,一瞬间眼波止水下的汹涌让我心中痛快,然而那瞬间外露的锐利凌厉却让我一怔,那一闪而没的悲哀失望更是让我有些慌乱,甚至一阵寒意,隐隐袭上我心头。
叶漫雅微沉了目光,终只是冷冷道:“原来殿下便是这样看臣的?”
“不然呢,难不成本宫要把王爷想成与世无争的谦谦君子,我朝千古功臣?”我硬着头皮不肯示弱。
默了良久,他退了半步终是又跪了下去。这回我没有伸手去扶他——撕破脸皮已是必然,纵使他是叶斩渊的父亲也不能让我在家国与感情上选择后者,更何况纵是不说,我也能感觉到叶斩渊对南平王的敬重,否则他不会私下与皇兄达成交易,拼却自己中毒而不想让叶漫雅为难。
而叶漫雅,为了自己的利益便真的那么狠心将自己的儿子推进这步步维艰之地?
叶漫雅已恢复平静之色:“臣知道殿下对臣成见极深,但渊儿经历坎坷,臣自觉亏欠他良多,看在他对殿下一片真心的分儿上,唯求殿下善待于他……”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才让我惊觉,刚才袭来的寒意并非我的臆想,我抬头,不知何时殿门已开,叶斩渊静立在门口,神色复杂地望着我,而他身侧一边一个搀扶着他的,便是叶挽波与叶凭澜。
我不知道他们站在那里多久,但看他们的面色,定然是听到了我之前的质问。我心中一慌,眼睁睁地看着叶斩渊缓缓挣开扶着他的两兄弟,一步步走过来,跪在我面前。
“不知父王何事开罪长公主,还望殿下看在微臣的面上,饶过父王。”
他的面色苍白依旧,神色与声音皆是清冷。
我想伸手去扶他,却发现双手抖得厉害,甚至全身都抖得厉害。我深深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世子误会了,本宫与南平王爷只是寻常聊天,并没有……”
“父王年老,臣体弱,若殿下无事,请恕臣等先行告退。”
叶斩渊不待我说完,便起身去搀扶叶漫雅。
叶漫雅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向我行了一礼,起身去反手扶住叶斩渊,与他一起退出偏殿。
我怔怔望着他们的背影,只觉得心口绞得生疼——我跟他……终于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
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却不料这一天,来得竟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