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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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伟


曾焱是湖南人,却没有我印象中湖南人的性格。我印象中的湖南人离不开辣椒的影响,性格外向者多,而曾焱,起码一直给人以温和的外表。她2002年到编辑部,至今已经7年过去,7年里,似乎未曾听过她大声说话的声音。7年如一日,她的嘴角似乎总带着那么一丝浅笑,什么时候都是抬起眼睛、昂首挺胸往前走的高兴模样。她是编辑部里少数让你省心的人之一——从不为自己争什么,你交给她去做的事,她似乎都能设法体会到你的要求,然后按你的要求去做好。每周选题会报出的选题,在要求发稿的前一天,她总能准时发到你信箱里,稿子写得干干净净,几乎无需有什么修改。逢到版面因种种意外情况空缺,给她打个电话,她会迟疑一下后答应:“成吧。”按时就能交上。她不需要你来督促,等你觉到她需要更新突破的时候,她自己往往先把更新完成了。由此我就觉得,她是把紧张地做功课隐藏在身后的那一类记者,我喜欢她表面不动声色的游刃有余。

曾焱到《三联生活周刊》时,周刊办公地还在安贞大厦。她在法国留学了两年,算是李三之后,到编辑部的第二个“海归”。那时周刊有个国际部,负责人是只要聚餐见酒就醉的吴晓东。吴晓东当时最得意于他的部下不是“海归”,就是拥有北大、清华硕士以上学历。曾焱在周刊试用时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发表在2002年第47期的《法国:街民的愤怒和妓女的愤怒》,说法国妓女抗议时任内政部长萨科齐之事,这也是话题这个栏目的开栏作。这个栏目开栏时,每篇文章仅一页篇幅,乃使用国外媒体资讯的夹叙夹议。这一期这个栏目,还刊登了陆川弟弟陆丁写的《约会强奸:同意与自由同意》。陆丁是北大哲学系的高材生,能产生深邃思想,却每每都彻夜难以成文。曾焱则似乎一开始就写得轻松,在试用期,她署名贾淼,真假水火,有趣地倒了个儿。

2003年2月17日出版的第7期,她和孟静一起,正式成为周刊记者。在排名上,她破格跳了排序,排在时任经济部记者程磊之后,这实际已经考虑到了她在试用期发挥的作用。

曾焱在周刊这7年的贡献,以我看,首先是确立了她自己在话题这个栏目中的位置。话题这个栏目从2004年起从原来的每篇一页扩充为两页,说实在,主要是考虑到她从主观上已经扩充了其容量。这个栏目开办后,起先一直在社会、文化之间徘徊,因为曾焱自己的倾向,才确定归位于文化,专门关注文化、艺术领域。在刊物结构上,我一直是因人制宜,这个栏目可以说是因曾焱而成。2005年起,李孟苏也固定下来加入、丰富,增加了可读性。曾焱着重关注法国,李孟苏着重关心英国;她较多关注艺术领域,李孟苏较多关注媒介领域,这个栏目由此就成为了文化部分之首。

曾焱自己说,她在话题这个栏目中完成了留学法国两年后,站在彼岸,对法国文化精神、浪漫气质更深入的寻找。这真是一个饶有意味的过程——留学期间,是对法国浅表印象的累积;而从这个栏目的一个个兴趣点出发,她却开始不断深入法兰西气质的肌理,延展了她与这个国家的关系。这些兴趣点,本来都建立在一个个她好奇的女性传奇之上,她们是画家、影星、作家、思想家,这些传奇都因这些女性背后的男人们的影响,男女关系左右了女性的情感遭遇。她所关注的女性,比如波伏娃、萨冈、卡拉斯、米勒,面临着不同的情感困境,曾焱在叙述她们的传奇时,强调的是她们对情感追求的不遗余力,她显然充满热忱地在歌颂与向往她们那种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忘我地追求的自由精神。她认定此即是法国气质中的浪漫亮丽之处,她的话题常常就建立在对这亮丽的瞩目与致敬之上,这构成了她文章中的看点,超越了卿卿我我的明星八卦。

这些女性情感传奇背后,是一个丰富的艺术家的文化生态,要深入了解这些传奇的质地,就必须深深地潜入这广阔的文化背景。那是一个接一个很专业的艺术领域:绘画、音乐、文学、哲学,一个个领域都莫测高深,不能进入这些领域,就无法深入体会到这些艺术家的情感与精神境界。曾焱的好处是一切从趣味出发,而非靠概念来支持她的积累。她从绘画开始进入,只要有到欧洲的机会,就有计划地一个一个画家,通过展览馆、遗留的生活痕迹去寻找他们的精神世界。这种寻找,自然就扩充了她的视野,扩充了叙述的容量。在周刊,我一直在坚持一种观点,我始终认为,在大众文化消费越来越拥抱轻薄化信息繁衍的今天,总要有人来反抗这种轻薄化,通过从厚重到坚硬的积累,给搜索引擎提供一些可能深入搜索对象肌理的新的成果。我希望周刊的有志者都来参与这种求索中的积累,而非为信息垃圾发酵而沾沾自喜。发现与搜求新的成果,可能要付出较多成本,在我看,那是依靠微弱的烛光去一点一点照亮的一个漫长而孤寂的隧道,躬身其中,会坚持以一己之力前行而无止境,就永不会产生一叶障目的错觉。

令我欣喜的是,在周刊,有越来越多人认可了这样的价值观,曾焱就是其中之一。我能感觉到,她在通过每一个机会,不急不躁,一点一点地通过每一篇稿件求索;依靠着这种求索,又不断积累与扩展着她自己的知识含量。这种潜心投入的过程,可能舍弃了很多桨声灯影、觥筹交欢、耳鬓厮磨,但宁静致远,减少的是在轻漫中的消耗,获取的是越来越沉着的自信。在周刊,有时与同事们议论,总感叹曾焱哪怕是表面可持续的稳重之难得——始终我行我素,似乎很难有任何因素可能撩拨她产生轻浮,连续7年一直保持相对稳定的状态,一定与她一直在不懈积累着的能量成正比。

我一直觉得,一个记者的潜力,在于对加法的寻找过程。就事论事地采访、按照采访所获得的信息完成稿件、一个又一个采访机械性地完成一个又一个选题,往往是压榨自身的过程,是减法而非加法。加法是有意识去充实自己,不仅把每一选题、每一采访都纳入充实自己的过程,而且通过对这些具体选题操作的思考,使自己对某一领域的积累越来越丰厚,在此基础使认识越来越清晰的过程。曾焱这几年的努力,我能明显感觉到这个方向。她的好处是一直不满足于现状,2004年底,周刊在面临一次发展模式思考后,选择了不做子刊,专心致志、集中力量做一本容量最大的综合性周刊的发展道路。2005年改刊后,增加了投资理财、收藏、健康等很多实用性栏目,她主动要求在继续写话题的前提下,负责收藏栏目的开拓。这意味着经常每周要同时做话题与收藏两个栏目,发稿量从每期2页变成4页,工作强度成倍地增长。这种压力,她很快就转换为一种动力,使这个新栏目变成扩展自己的手段——对专家的采访成为求教过程,开拓与收藏界各方面的联系,成为帮助深入各领域的资源。待收藏这个栏目产生了口碑,她又开始主动做一些更厚重的文章,比如参与封面故事的操作。她把踏实走的每一步,都变成一个新的起点,而且紧紧联系着自己的求知欲与兴致。从这个角度,可以说她是善于经营与管理自己,当她的无心变成有心,就似乎一切都在她对自己的塑造之中。

由此,岁月荏苒,一晃7年过去,回头与入职时的国际部同事比,忽然就发现,曾焱成了相对最有收获者——许多浮表的成就其实都会被时间所销蚀,最后能证明的,唯有这些能留存下来的文字。而这些文字仅是曾焱在话题栏目耕耘的成果,在它们出版之时,她在收藏栏目的文字又已经有了一定规模的累积。在我看,她是把工作与自己的爱好、趣味、追求轨迹串联在一起,在其中孜孜以求、津津乐道,它们构成了她的幸福精神生活。能被这样的精神生活滋养的人,总是幸运者。

是为序。

2009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