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札四
(致英格兰萨维尔夫人的第四封信)
亲爱的姐姐;
我忍不住提笔记下我们遇见的奇事,但你或许会在我们重逢之后才接到信。
上个星期一(七月三十一日)我们差点被浮冰包围,浮冰从船的四面八方迫近,让船几乎没有空间航行。处境有点危险,尤其我们还笼罩在浓雾中。我们因此停船,期待雾气和天候改善。
约摸两点时,雾气散去,我们放眼一看,发现四面八方都是广阔而不规则的冰原,看似无边无际。我有些同伴懊恼地呻吟,而我则焦虑地提高戒备,这时一个奇异的景象突然吸引了我们的注意,让我们暂时忘了担忧当时的处境。我们发现大约半英里外,有一座低矮的车厢固定在雪橇上,由狗拉着往北驶去;坐在雪橇上驾驭犬只的虽是人类的身形,但身材显然异常高大。我们以望远镜看着旅人迅速前进,直到他消失在远方高低起伏的冰原上。
这一幕令我们大惑不解。我们相信我们仍距离陆地数百英里之遥,但这幻影般的过客似乎意味着陆地其实不如我们想象般遥远。我们仔细注意他的行踪,却被冰块阻挡,无法继续追踪。
事情发生后大约两小时,我们听到巨涛的响声,入夜前冰破了,我们的船重获自由。但我们担心在黑暗中航行会撞上大量松脱漂散的大块浮冰,因此延至早上才开船。我利用这时间,休息了几个小时。
早晨天一亮,我爬上甲板,却发现所有水手都在船的一侧忙碌,显然正在和海上的人说话。原来有一架和之前那架近似的雪橇停在一大块浮冰上,在夜里漂向我们。狗群中只有一只狗幸存;不过雪橇里有个人,水手正在说服他上船。之前那个旅人貌似未知岛屿上的野蛮居民,这人却不同,是个欧洲人。我来到甲板时,船主说:“这位是我们的船长,他不会任你在大海上送命。”
陌生人看到我,便以英文与我交谈,但他的英文带了点外国口音。他说:“我上船之前,可以请问你们的目的地是何处吗?”
我以为他身陷险境,应该会愿意以世上最珍贵的财富换取登船的机会,你能想象我听见他这么问,有多么错愕。而我回答他,我们这趟旅程的目的是寻找北极。
听我这么说,他似乎满意了,这才答应上船。老天啊!玛格丽特,如果你看到这个明明身处险境却还讨价还价的男人,应该会无比讶异。他的四肢几乎冻僵,身体因疲惫与苦难而极为憔悴。我从没看过这么凄惨的男人。我们打算将他抬进船舱,但他一离开清新的空气就昏了过去。我们只好将他带回甲板,以白兰地揉搓他的身子,灌他喝下些许,以恢复活力。他一有生命迹象,我们就用毯子裹住他,将他安顿在伙房炉子的烟囱附近。他渐次恢复,喝了一点汤,状况改善不少。
如此过了两天,他才有办法说话,我时常担心他受的折磨有损他的心智。他恢复一些之后,我将他移至我的舱房,在我职务允许的程度下尽可能照顾他。我没见过比他更为奇特之人——他的眼神时常带着混乱,甚至疯狂,但偶尔有人对他做出善意之举,或只帮了他微不足道的忙,他整个表情便愉快起来,散发一股我从未见过的善良与亲切。然而,他大多陷于忧愁沮丧的情绪,有时咬牙切齿,似乎无法承受懊恼的煎熬。
我的客人稍稍恢复以后,我疲于阻挡众人,他们有无数的问题想问他;但我可不能任他们为满足无意义的好奇心而折磨他,他的身心若要复原,显然需要彻底的休息。不过,大副有一次问起他为什么驾着这么奇怪的交通工具,在冰上跑这么远。
他瞬间露出阴郁的表情,答道:“我在找逃离我的家伙。”
“你在追的人,也以同样的方式旅行吗?”
“对。”
“那我想我们应该见过他,救起你的前一天,我们看到一些狗拉着一架雪橇越过冰原,雪橇上有个男人。”
这话引起陌生人注意,他问了好几个问题,想知道他口中的那个恶魔走的路径。一会儿后,我和他独处时,他说:“我显然引起你还有那些好心人的好奇,但你太体贴,没多问。”
“的确,若因为我的好奇而让你烦扰,不但无礼而且缺乏人性。”
“但你在我身陷奇特的险境时拯救了我,你善良地救了我一命。”
没多久,他又问我是否认为破冰摧毁了另一架雪橇。我回答我不能肯定,因为破冰时将近午夜,当时那个旅人可能已到达安全的地方,但我无从判断。
从这时候起,陌生人萎靡的身躯似乎又重现生机。他一心想待在甲板上寻找曾经出现的雪橇,但我说服他待在舱房里,他太虚弱,无法承受严酷的环境。我向他保证有人替他注意,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会立刻通知他。
以上就是这桩奇妙的事件目前为止的情况。陌生人逐渐恢复健康,但他沉默寡言,只要我之外的人进入他的舱房,他便显得不安。但他的脾气温和,太讨人喜欢,因此水手们虽然和他的交流很有限,却都对他充满好奇。至于我,开始对他产生了兄弟之情,而他深沉不变的忧伤让我同情又怜悯。他现在凄惨落魄却仍和善而迷人,想必从前是位高尚的人物。
亲爱的玛格丽特,我在先前的信中写过,我在辽阔的海洋上想必交不到朋友,但我却遇到了一位我应该很乐意真心将他视为兄弟的人,我很庆幸能在他的意志被苦难击垮之前遇到了他。
如果旅程中再发生与陌生人有关的任何事件,我会继续记录。
一七X X年八月五日
我对我的客人的好感与日俱增。他很快就让我感到由衷的敬佩和同情。我看着陷于悲惨的高贵男子,怎能不痛心?他如此温文儒雅,又如此睿智;他极有涵养,说起话虽然字字斟酌,却能滔滔不绝。
他的身体恢复不少,现在时常待在甲板上,显然在找早他一步驶过冰原的雪橇。他虽然忧虑,但并未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悲惨中;他对其他人的工作深感兴趣。他时常和我聊起我的计划,我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为了确保我最后能够成功,他热切地和我讨论我所提出的一切论据,以及我为了成功所采取的措施的任何微小细节。他所展现出的同情,让我得以用内心的语言,吐露发自我灵魂炙烈的热情,并且以温暖我心的一切热情说,我乐意牺牲财富、我的生命和所有的希望,只愿达成我的志业。为了获得我所追寻的知识,为了获得并传承人类对大自然敌人的支配权,付出个人生死不过是极小的代价。我说话时,听众的脸上笼罩了阴霾。起初我发觉他企图压抑自己的情绪;他双手捂着眼,我看到泪水从他手指间汩汩流下,渐渐哑然失声;他胸口起伏,吐出一阵呻吟。我沉默了。最后他终于断断续续地说道:“忧郁的人啊!你和我一样疯狂吗?你也喝下了那些醉人的酒吗?听着,等我说出我的故事,你会赶紧拿开唇边的酒杯!”
不难想象这样的言辞让我深感好奇,而瞬间爆发的哀伤使得本就虚弱的陌生人更显疲弱,需要数小时的休息和平静的对话,才能让他恢复平静。
强烈的情绪终于平复之后,他似乎厌恶自己受情感左右;他压抑了阴郁强烈的绝望,再次让我谈起我个人的事。他问起我早年的经历。往事很快就说完,但唤醒了种种思绪,我谈起我想寻求朋友的渴望,谈起我渴望和遇见的人产生更真切的共鸣。我确信若不能享有这种恩赐,便不能自称幸福。“我赞同你说的,”陌生人答道,“我们都是不完美的生物,需要比我们更有智慧、优越而亲爱的人,而朋友正该是这样。如果少了这样的人帮我们克服弱点和不完美的天性,我们便无法完整。我曾有个朋友,堪称世上最高贵的人,因此我有立场评论这样的友谊。你拥有希望,而且前途无量,你没有理由绝望。但我——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无法从头来过。”
他说着,表情转为平静而深切的悲伤,深深触动了我。但他沉默不语,不久便返回了舱房。
他虽然忧郁丧志,却比任何人都能感受大自然之美。星空、大海,以及这美妙的地方呈现的所有景象,似乎都能提升他的灵魂。他似乎拥有双重的存在——虽然经历苦难,心灰意冷,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时却像天使一样,头上有圈光环,在那光环之内没有任何悲伤或愚念。
你会笑我对这位崇高的流浪者这么着迷吗?如果你看到他,就不会笑我了。书本与避世离俗的生活丰富了你的学识涵养,你对人也因而较为挑剔;但这应当只会让你更能欣赏这个不可思议的男人的非凡优点。有时我设法了解他拥有什么特质,为什么和我认识的其他人比起来更加出众。我相信那是因为他拥有某种直觉的洞察力,明快准确的判断力,能洞察事情的缘由,而且精准透彻得过人。除此之外,他善于表达,抑扬顿挫的声音就如同安抚人心的乐音。
一七X X年八月十三日
昨天陌生人对我说:“华顿船长,你应该不难猜到,我经历过世间罕有的重大不幸。我曾经决定那些不祥的记忆应该随我而去,但你让我改变了主意。你和我从前一样,渴望知识与智能,而我衷心希望你我际遇不同,愿望实现之后不会成为反噬你的蛇。我不知道谈起我的悲剧对你是否有帮助,但你追求和我相同的目标,面临令我沦落至此的危险,我想你或许能由我的故事中得到恰当的教训,在你的志业成功时带给你指引,失败时给你安慰。我要说的事,人们通常会感到不可思议,如果我们身处比较温和的自然环境,我或许会担心你无法置信,甚至斥为无稽之谈;如果不曾见识善变的自然力量,许多事会被当成笑谈,但在这蛮荒神秘之地,那些事会显得可信;而我深信我的故事能借其本身一连串的证据,传达故事中事件的真相。”
他愿意谈话,我受宠若惊;这应该不难想象。但我不忍让他重述悲惨的遭遇,重温悲伤。然而我迫切想听到他承诺的故事,半是好奇,半是因为我若有能力,很希望能改善他的困境。于是我做出回应,说出了内心的感觉。
“感谢你同情。”他答道,“但同情毫无意义,我的命运已近乎完结。完成最后一件事,我就能安息。”他发现我想插嘴,继续说道:“我了解你的感觉,但你错了,朋友——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什么也无法改变我的命运;听完我的过去,你便能了解我的命运完全无法扭转。”
接着他便告诉我,隔天我有空时,他将开始叙述他的故事。我听了,向他表达最诚挚的谢意。我决定只要未因职务而无法分身,会每晚尽可能按他的话记下他当天的叙述。如果分身乏术,至少写下简要的笔记。这份手稿想必会给你很大的乐趣;不过我认识他,而且听他亲口说出这个故事,因此未来某日重读时,将感到何等的兴味与共鸣!现在我开始记下他的话时,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已经在我耳边响起;他望着我的明亮双眼中,怀着忧愁的亲切;我看着他瘦削的手生动地比画,内在的灵魂令他容光焕发。
他的故事想必诡谲而惨痛,就如同笼罩航路上雄伟船只并将其击沉的暴风雨般骇人——且听他道来!
一七X X年八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