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探墓
第二日,仍是卿卿为卿奴画像。
卿奴脱去衣服,在她面前摆弄出一个性感姿势。卿卿只瞥了眼,匆匆记住模样,便在一旁的纸上写:穿衣。
卿奴随手捻起一旁的绿色纱衣,裹在胸前,下摆逶迤落地。她款款向卿卿走来,如一条灵蛇,一只手落在卿卿腰上,卿卿当即松了手,笔落在纸上,留下一片墨迹。
卿奴身上有种异于寻常的香气,气味沁鼻,极易感染人。
卿卿挣了挣,示意她放开手。
她被困在卿奴和桌子之间,是挣不开的。
卿奴不但不顾她的意思,反倒故意凑近她,将气息喷洒在她耳畔。
卿奴的手落在卿卿腿上,还要往上,她制住那只手,施力转身将卿奴压在桌子上。
她只是不能用言语叫卿奴停手,才动作粗鲁了些,却不料这一幕让霍遇瞧见,他咋舌一阵,竟也不知进退。
卿卿忙放开卿奴,满面歉意。
霍遇对卿奴道:“你先出去。”
卿卿看着他,充满了警觉。
卿卿的衣服被卿奴揉弄得有些凌乱,霍遇上前到她身边来,她向后一退。
他道:“整理下衣服,给你看些好东西。”
他和卿卿下榻的屋子是许超大女儿出阁前的屋子,闲置已久,但没有男人气息,也算干净。霍遇不想她身上沾到别的男人的气息,就连她作画的笔都是从外面新买来的——用的自然还是许超府上的银子。
霍遇走在前头,步子快,卿卿紧跟着他,但还是落下了一大截。
她有些生气,因他是在午膳时闯入的,占了午膳时间,她腹中空空,他走得这么快,叫她如何去追?
偏偏这时她还不能叫他走慢一点!
霍遇一路前行,面无表情,脑子里想的却是方才自己撞见的那一幕。
他不禁想,若自己是卿奴,那倒也是美事。
邪念当头,肩上传来一阵撞击的疼痛,接着是石子落地的声音。
霍遇回头,发现卿卿距他已隔了一大截。
她拿石头打他。
她竟拿石头打他!
这实在不像大家闺秀的做法,可她本来就不是照着大家闺秀的模样养的,想她和奈奈打架时,那是多么野蛮!
霍遇停下步子,等她慢吞吞走过来。
他领着卿卿到许超书房门口,两个兵在那里守着。
霍遇踢开房门,领着卿卿进去。
许超家产清点之后全得上交朝廷,霍遇也不敢私占太多,他只寻了几件贵重的小玩意儿叫霍胤赏给部下,再留一些油水给赫连昌,剩余的统统充公。
许超书房比卿卿第一个下午来时,空荡了些。
霍遇走到书架前,两手撑住将书架向两侧移去,那书架则一分为二,露出一道石门。
孟家也有这样的密道,卿卿当年就是顺着柴房里的密道逃出来的。
霍遇打开那道密室的门,里面不过是一个普通石室,他点了根蜡烛,沿台阶下行。卿卿在门口不敢前去。
“要么跟我下去,要么把你一个人关在这里。”
她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
霍遇握住她的手腕,缓缓下行:“原来你也怕黑。”
她不是怕黑,只是不知这密道多长,怕走到一半就体力不支。
下层是一间放满珠宝的屋子。
满屋的金银珠宝闪得卿卿睁不开眼,她何曾见过这么多宝物,也不知这是多少民脂民膏换来的。
霍遇冷笑,瞥了眼她手上的镯子:“这里头没有一件比你手上戴的镯子贵重。”
推开又一扇门,又是一方天地。
这回卿卿不止惊讶了,她不禁张开嘴感叹,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一间屋里,壁上画满各种男女。
因此处是密闭空间,霍遇的声音格外阴冷:“怪不得爷没找到这浮春三十二式图,原来是被许超这孙子抢先了。”
卿卿听他一言,才来得及脸红,立马闭上眼,不受这些东西的影响。
此间仍有下行楼梯,隐在一面墙壁后头。
霍遇已经摸清这里的门路,找起个中机关来并不费力。越往深处,越是晦暗,仅靠霍遇手上摇摇欲坠的烛火无法点亮前路。
他紧牵卿卿的手,往里走去。
前路还有施工未完的迹象,跨过这一段半路停工的石室,再往前就是凹凸不平的地道了。
霍遇嘱咐:“抓紧我,小心地上。”
她原本并不怕黑,可这地道不只很黑,还很深,不知何时才能到柳暗花明处。
卿卿不大愿意与霍遇挨得太近,何况这地道到了深处窄仄起来,只容一人通过。卿卿这里倒还有点余裕,霍遇身材结实又高大,必须弯腰侧身才通得过。
他边走边骂:“龟儿子,这通道大约是照他自己的身高修的。”
卿卿扯了扯他的腰带,他回过身来:“何事?”
卿卿不能说话,只能将他的大手扯到面前,在上面轻轻写字。
手心的酥麻传到心里,霍遇觉得浑身都痒,她的手指很柔软,似乎含在嘴里就会化。
“再写一遍。”
卿卿也不知他是存心的还是无意的。
她又写了一遍。
原来是个“饿”字。
他在黑暗里邪佞一笑:“回去自会喂饱你。”
再往前走,微光透进来,原来顶上有个洞口,往前仍是一段黑黝黝的路。
洞口处挂着绳梯,霍遇一只手抓住顶部绳结,欲一跃而上,回首又见卿卿迎着光,眼睛被照得透亮。
“你先爬上去。”
他让开一个小小空间,让卿卿站在洞口下。卿卿将衣摆在腰上打个结,抓住两侧绳子,脚踏踏实实踩在中间吊着的绳梯之上。
她体态轻盈,动作又敏捷,很快爬了上去。
霍遇紧随其后,他只是展身站在那洞顶下面,脑袋就露出洞顶一大片。他探出胳膊按在地面之上,借力跃起。
出口在一个山洞之中,而走出山洞后别有洞天。
眼前,是一片宽广湖泽。碧水青天跃入眼帘,心中积郁一扫而光。
卿卿朝四周望去,唯有一条山道盘旋。
她实在体力不支,霍遇径自走在前方,快拐过弯时才回身瞧见她落下了一大截。
他又折回去,道:“整日也没少吃。”
卿卿听他有意挤对自己,眼神狠了起来。
霍遇笑开道:“跟孟九喊饿时一个样。”
只见他突然蹲身,卿卿怕有诈,后退两步。
“本王今日给卿卿当马儿骑。”
她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非得费这么大工夫去见,而且骑马去不成吗?
她万般不愿,却更怕他把自己一人留在这里。卿卿试探着将手搭在他肩上,哪想他早已等不及,反手将她的臀按向他,是以是扑到他身上的。
他起身向东侧山路走去,卿卿彻底没了力气,趴在他背上,走着走着竟然睡着了。
他嗤笑:“浑蛋丫头,给爷流了一脖子口水。”
卿卿腹上疼痛已无法忍耐,她额头上汗珠密布,痛也无法呼声,只能紧咬牙关,熬过这一阵一阵的痛。她到底该如何告诉这个浑蛋自己来月事了?
霍遇脚力好,很快绕过了这个山头,行到山下。
山下桃林处处,依湖而生,霍遇背着她沿小径进入桃林。微风一过,落叶纷纷,眼前逐渐有茅舍出现,再往深处走,饭香四溢,隐约有孩童的啼笑,竟是村庄一座。
村落不大,家家户户都敞开门吃饭。
霍遇选了一家饭香最浓的村舍,走了进去,家中小孩聚在一块看着这两个闯入家中的陌生人。
霍遇一身藏青色简装,暗处透着华贵,几个小孩指指点点,似从未见过这般俊朗的男子。
“不知家中可有多余饭菜?我与舍妹行路至此,舍妹一天未食,想讨一碗白饭来吃。”
一青衫老媪似是一家之长,热情道:“公子、姑娘快请进来!”
老媪领着二人入伙房:“家中男人打猎未归,饭菜做得多。”
卿卿从霍遇脖颈间抬起脸,正对老媪目光,老媪笑眯眯冲她点头:“真是个俊俏的女娃娃。”
卿卿不能说话,就和老媪微微一笑以示感谢。
老媪心中感叹,这么好看的女娃娃竟然是个哑巴,难怪她哥哥这样爱怜。
二人吃饭期间,家里梳着双髻的小孩跑过来,盯着卿卿一动不动。
他见那小孩还穿着开裆裤,长得虽灵秀,却是个男孩,用慈爱的口吻说道:“我家乡有规矩,若谁紧盯着未出阁,也就是我妹子这样的女子,就得娶她。”
卿卿一听,没什么反应,她知道自己这时越在意,他反而越高兴。
小孩一听,吓坏了。他还小,娶妻的事得问过母亲和奶奶。娶妻得要银子,他现在还没赚钱呢,这个姐姐虽然长得好看,年纪却比他大了些,母亲和奶奶肯定不同意,还会骂他的。
他立马把圆溜溜的眼睛转向霍遇:“那我看哥哥,不用娶哥哥吧?”
“不用。”
于是这小孩子又开始对着霍遇眨巴眨巴眼。
“哥哥,你们也是去老祖宗寝陵找宝藏的吗?”
“哦?有人去找过宝藏?”
“去年就有几个人去了老祖宗寝陵,但是他们没回来。”
这时小孩母亲走过来,斥了小孩一声,坐下对二人道:“幼儿不懂事,别弄糊涂了二位。二位若是来寻宝的,可以问问我母亲,她知道得多。”
卿卿听得云里雾里时,那妇女又道:“我们虽是巴蜀王后裔,却也不知道那寝陵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去年来了群官兵去找宝藏,那寝陵就在我们村子后面,我们村是必经之路,他们怎能没了踪迹呢?”
巴蜀王本尊正是孟家一位先祖,卿卿思忖,若这村里人真是巴蜀王后人,那与她岂不是同宗?
原来许超那密道是通向巴蜀王墓的。
妇女又问:“二位是如何得知王陵下落的?我这三十年,也不过见了两三回寻宝的人。”
霍遇解释说:“我们并非来寻什么宝藏,只是在寻人面牛形兽,听闻此兽乃炎帝转世,我为医好妹妹哑疾拜神求佛多年,听闻此事,终归要试一试。”
霍遇说得一脸诚恳,又长了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这村里人单纯,便信了他的鬼话。
卿卿却因这话惊讶不已。
《山海经·海内西经》有记载,又北二百里,曰少咸之山,无草木,多青碧,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这是她曾让霍遇去寻的。
她当时不过一时敷衍他,却没想到那东西真被他找到了。
妇女道:“原来是找地仙的,地仙就在祠堂后面的庙里,你们吃完,我带你们去。”
祠堂就在村子西面,祠堂后是一个开阔的庙堂,庙堂内正供着一座面目狰狞的怪兽石像。
妇女给神兽磕了三个头,起身后跟霍遇道:“这是我们村的守护神,至于能不能让姑娘治好哑疾就不得而知了。”
霍遇握着卿卿的手逐渐施力,卿卿拼命抽开手,又不敢让妇女看出些什么。
霍遇装模作样拜了一拜,就跟妇女告辞了,二人沿原路返回。
又到了来时那逼仄黑暗的暗道里,卿卿见霍遇不大理自己,自己点了火折子,和他隔开距离前行。
霍遇蓦地转过身来,一掌捏住卿卿的脖颈,将她按在土墙上,和她挤在这阴暗窄仄的空间内。
卿卿气息逐渐变弱,她的眼里被逼出一汪泪水。人有千万种死法,可若死在这里,就永远不为人知了。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喷涌而出。
等她做了厉鬼,头一个要找霍遇报仇。
“贱人,你把本王当猴耍?”他的声音更像厉鬼。
卿卿还余一丝力气,拿起手上的火折子向霍遇挥去,可他的敏捷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大手一扬,卿卿那火折子就被扔到数丈之外,微弱的火焰挣扎一阵,也渐渐熄灭。
因忙着汲取空气而开合不断的双唇骤然被暴虐吻上,卿卿大口吞咽着他渡来的气息,且不论是否被强迫,此时只能主动迎他。
霍遇兽心大起,扔了手里的火烛,一只手在她脸上用力地抚摸,一只手探向她的腿间。
触到那厚厚的布帛,他眉头一皱,放开了她。
卿卿这时是怒火攻心,借着这地方不好施展身体,把他压向另一边的墙壁,留着尖锐指甲的五指戳向他的脸。
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在她的手伸过来时,霍遇就察觉了,伸出两手去控制她。
他双手一用在别的地方,卿卿立即弓膝朝他腿间猛撞三下。痛苦的呻吟从他那副粗嗓子里挤出,像锯木头的声音一样。
回去后,卿卿终于想明白那人面怪兽和巴蜀王墓的关系了。
她之所以对《山海经》里那个故事感到熟悉,从而在北邙山霍遇的书房中看到时还特意跟他提起,是因为小时候父亲就跟她提起过。
原来那时父亲就告诉了她其中的玄机。
村里那妇女说前去寻宝之人有去无回,大多是不晓得里面有机关的。
孟峦给她看过巴蜀王墓的机关图,繁复的机关是孟家世世代代建造出来的,若不熟知内情,贸然闯入,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信霍遇是个淫欲为先之人,他此番带着她,可不就是为了去打开巴蜀王墓吗?
他要死,也要拉着她垫背,真是恶毒。
霍遇自被卿卿那一撞后,索性消失。
这一日画完,卿奴并没有当即离去。
“姑娘可否陪卿奴饮上一杯?”
她也闲着无事,没有拒绝卿奴的理由。
卿奴将自己的身世向她道来,实在是凄楚。
卿奴八岁就被当地大户人家买去做房里的丫鬟,那是个垂死的老爷子,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方子,说是用女童做药器能起死回生,后来那老爷子死了,卿奴被老爷子的大儿子强行占了去,那时卿奴刚刚十三岁,已经受尽了欺凌。后来那家的大姑娘说她是灾星,便将她装进猪笼沉了江。她大难不死,被一位刘姓公子所救,后来才知那刘姓公子竟然是先祁皇室的人。公子教她读书念字、琴棋书画,好景却也不长。一日公子在府里款待宾客,叫她前去奏琴,哪知许超看中了她,又把她要了过去,从此她再没一天好日子过。
卿卿不知该怎么安慰卿奴,幸好她现下有口不能言,只得做惋惜状。
祁朝对女子贞洁看得甚是重要,更有公主婚前失贞被皇帝赐死的事例。
这世上礼教对女子越是苛责,那些无良之人便越爱把女人的贞操当作玩意儿玩弄。
她不曾因失贞给霍遇去死,因为那不是她的过错。
她望着窗外变换无形的云朵,心想,这世上之人,都是善顺势者长生,而风势易变,只能在风势骤变之前,尽享这一刻的痛快。
霍遇不在时由哈尔日看着卿卿,进进出出也就许府后院方寸大点的地方。后院里女人多,是非也多。
卿卿才知道原来卿奴在这许家后院也并不好过,许家大夫人瞧不起她,许超不在时变着法子欺负她,挨耳光已是小事。
最容不得女人的还是女人。
霍遇是武将,不擅治城,便将蜀都诸事交予霍胤,就连霍胤也不知他这些时日跑去何处。太子兵至恒水,离进城只剩两三日,若霍遇再不归来,就得落个擅离职守的罪名。
霍胤正焦急之际,霍遇传书过来,要他先领兵去李兆村。李兆村在乌兰江畔,走水路是上策,但霍胤恐水路有人埋伏,小心起见,还是选择了走他更熟悉的山路。
不见霍遇,卿卿也有些着急了,她不愿落入赫连昌手上。
她问了几次哈尔日,哈尔日竟也不知。霍遇此行只带了霍骋一个亲信,行踪隐秘,谁也没有透露。
下午孟九在院里玩耍,吓坏了路过的许超的小老婆,偏偏那小老婆有身孕,见到高大威猛的孟九,两眼一闭晕倒了过去。
府里下人忙叫来了大夫,卿卿片刻不敢离开,好在胎儿无事,只是孕妇受了惊吓。
许超大夫人趁着霍遇不在,巴不得把怨气都撒在他身边的人身上,卿卿此时又是个哑巴,自然白白挨大夫人一顿骂。
若是战俘营里有谁这样对卿卿,卿卿已经一耳光招呼过去了,可这许超家人说来也可怜,兴许她们是讨厌,可她们和当年的自己不也一样吗?
家里主心骨没了,像一座大山轰然倒塌,这时死了还好,活着的就得想办法将这坍塌大山的废墟一片片拾净,用一辈子去还这些债。
许超家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幸而如今皇帝想要坐稳这江山,实行仁道,对于敌将家人,不但不杀,还要善待。
许超夫人还在骂着,但因为是大家闺秀出身,骂不出战俘营那些女子口中的泼辣话,卿卿早已麻木。
就在这时,一个娇艳的声音响起:“夫人这是还当自己是蜀中第一夫人呢,从前也没少使腌臜手段叫姐妹们怀不上孩子,现在是猫哭耗子呢。”
“你个淫妇!就是你进了我们许家,老爷才落得如此下场,你……你……”
这许夫人从没想过一向被她压着的卿奴敢这样和自己说话,她这一生,出嫁前是父兄做主,出嫁后是夫君做主,守了这座宅子一辈子,守了一辈子尊卑观念,如今男人一死,小妾都敢讽刺自己,难不成真的是气数尽了?
许超夫人瘫倒在正前方的卿卿怀里,当她是仇人一般双拳捶打。卿卿这下不能再忍了,正要捏住她的手腕制止她,哈尔日先一步提着她的衣领将她扔到一旁,怒斥道:“不要命的贱妇!”
他手下几人要去教训许夫人,卿卿拦住他们,不叫他们动手。
这些女人的余生一眼望得到尽头,已经很是可怜。
卿卿牵着卿奴到自己房里,卿奴当她是要谢自己,说道:“不必谢我,我对她也是受够了,今日还没骂够呢。那泼妇说不过人就动手,也只有这点能耐了。”
卿卿并没将卿奴的话放在心上,她走向屏风后的床榻前,将枕头压着的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拿出来递给卿奴。
卿奴打开盒子,讶异道:“哪来这么多金子?”
卿卿打开她手掌心,写了一个“走”字。
“你叫我一个女人家去哪儿?这院子里虽有人压着,可好歹是个容身之处。”
卿卿不再劝她,自己只是给了她一个选择。
若是在北邙山之时,有人给她一个选择,她会不顾一切逃走。
“你叫我走哪儿去……”卿奴低声重复这句话,浑浑噩噩走出屋。
许超后院出了这回事,罪在孟九长得太威猛。卿卿牵了孟九进屋里,一边给它顺毛一边想着心事。
若她母亲或是煊姐还在,即便男丁死光了,孟家也不会是这个结局。
万幸的是,她还活着。
隔了一日,哈尔日匆匆跑来,见卿卿正给孟九喂食,咳了声,正色道:“卿奴跑了。”
卿卿抬起头看着他,一双无邪的眼睛容不得人怀疑。
哈尔日想了想,道:“若有人问起来,便说她是失足坠湖。”
反正一个女人跑出去,没银子、没亲人,活不了多久。
“孟姑娘,”哈尔日怱而低声道,“明晚开城门迎太子,酉时末我会亲自去迎接太子。申时前务必请姑娘寻来一身士兵衣物穿整完毕,酉时于许府正门会合。”
卿卿听这一番话,并不惊讶,只是幅度微小地点点头。
面上的平静掩饰不了她内心的波澜壮阔。
又要逃了。
士兵衣物并不难偷,军需用品都在许家仓库中,她叫孟九引开看守士兵,迅速去寻来一件,因不大合身,她自己又连夜改了改。
她改衣服时,孟九就在一旁看着。
这狗虽生得高大吓人,但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地看着她。
她放下手中针线,圈住孟九脖子亲了亲它的脑袋,心道,回永安了,咱们再见面。
虽是这样说,可她仍是不舍得。
她太清楚战争的无情,父兄他们都无法避免,孟九一只狗,危难若真是来临,它如何逃脱呢?
到了第二天酉时,她准时出现,哈尔日照例吩咐今晚注意事宜。
哈尔日点了点她,说道:“你,走排头。”
一行人骑马前往城门,哈尔日特地慢下来,装作和她吩咐事情的模样嘱咐道:“太子一进城,你便驾马出城,薛公子的车马就在城门西侧的树林里。”
卿卿点头,却不敢有半点期盼,她怕极了失望。
按理说,她的模样极易被认出来,她特意在脸上均匀涂了一层黄色泥土,等夜里火把一照,看上去和肤色一般。
这时她已能肯定,哈尔日就是孟盅,也就是当日在北邙山救下她的人。
孟家资助的那些食客只在孟家有需要时才会露面,平日里都是各忠其主,隐藏极深,所以她今日必须走,若走不了,哈尔日的身份就会暴露。
霍遇那人是容不得叛徒的。
这一路,她都提心吊胆,因行军路上状况难测,说是酉时末,但戌时过去许久,仍不见有动静。
霍遇手下士兵都训练有素,个个石人一般,并不会因为多等一阵而露出焦躁的神色。
此时已到了戌时末,等了近两个时辰,卿卿在马背上快要坚持不住,终于听得城外一声号角响起。
“开城门——”
卿卿的手里出了层汗,汗水浸湿手掌,又被她紧握的马缰摩擦,手心痛得不行,但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疏忽。
城门只开一刻。
内门也开了,可这时,那黑衣飞扬、驾马而来的将军却是晋王。
他驾马直冲过来,惊了一群马匹,卿卿也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高声道:“关城门!今日太子不来了。”
他是径直入城,卿卿抱着侥幸,以为他并没有发现他们,但他却陡然调转马头,驶向她和哈尔日的位置。
他停在了这里。
马鞭高举,抽向哈尔日的胸膛。
“还有什么话说?”
哈尔日无话可说。
霍遇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就跟在霍遇身边,他熟悉霍遇的脾气、霍遇的作风。
霍遇的脸上没有被背叛后的震怒,没有失望,只有阴冷,像万年深渊般的阴冷。
“既然无话可说……”他突然大声喝道,“开城门,送哈尔日将军出城!”
他手下从不需要两种人,一是懦夫,二是叛徒。
哈尔日从马背上跃下,单膝下跪:“王爷,战事要紧,请让属下打完这场仗!”
“本王眼里容不得沙,你在一日,本王这仗就打得不安心。”
“王爷!”
“我念你家中还有妻儿,念你曾救过本王性命,不杀你。哈尔日,不要得寸进尺。”
他的语气语重心长,可那声音没有半点温度,就像……卿卿想,就像那日他要杀她之前的语气。
“孟盅!你欠孟家的已经还清,从今以后,你与我孟家再无关联,也莫叫我孟家人再背负你一条性命!”
其实她早就能说话了,只是找不到机会。
霍遇马鞭抽地,落在哈尔日面前:“还不快滚!”
哈尔日由单膝跪地变成了双膝跪地,他磕了三个响头,声声震耳,而后便驾马离去。
他是个粗汉子,就算在孟家学了些东西,也没能像同期的同窗那样混出什么名头。
男人之间义字当头,没了义字,他也没什么脸再见王爷。
正如王爷所说,他已成了眼中刺,不如离去。
哈尔日离去后,城门重重关上,夜色深沉似海,这一道门,隔开的是天与地。
霍遇甩出鞭子卷住卿卿的脖颈,他一用力,她的脖子就会被勒断。
她的脸被故意涂黑,又穿着黑漆漆的甲衣,只有一双剪水瞳凝着光。
“薛时安已经死了,你从这城门出去,要么被山狼当食物,要么迷路断水粮而死,跟着我,我能给你一条活路。”
卿卿知道霍遇只是故意激她才会说时安死了。
他知道薛时安的重要性,薛时安既是秦大人的弟弟,又资助了这场战争的大半军需粮饷,陛下尚不能拿薛时安如何,他又怎会拿薛时安开刀?
“王爷一开始给我的就是死路。”
他隔着火光睨了她一眼:“回去再说。”
卿卿认命,把马头调转,眼看着霍遇的鹤氅在黑夜里狂乱飘动。
她双脚夹了马腹,随他而去。
卿卿是被扛着进府的,灯火通明的华室里,她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眼眶殷红,像是才流过眼泪。
“滚去洗干净。”
她二话不说就转身走开,霍遇并未追上来。
她烧完水,一勺一勺舀入汤桶之中,清了衣物踩着木阶进去,洗完霍遇也没来叨扰。她穿上一身褐色中衣,立在衣冠镜前,拿巾子拧了拧发上的水珠。
细瘦腰肢被人往后一捞,结结实实撞上他胸怀。
他也才沐过浴,身上的味道干干净净,发丝也是湿的,沾了寒夜的凉意。
她以为他会震怒,会打她,会羞辱她,这一刻,他却只是静静抱着她。
鼻间传来铁锈的味道,卿卿道:“你受伤了?”
“被你孟家那群孙子暗箭所伤。”
卿卿面露不悦,却听他说:“我去了巴蜀王墓。”
“是被机关所伤?”
“只是胳膊上挨了一箭,倒也无大碍。”
巴蜀王墓有两把钥匙,一把是她画在他身上的文身,一把是她后颈的蝴蝶印,缺一不可,这两把钥匙他都有了,没有不取之理。
“卿卿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呢?”他认真思忖,低语。
“用我来打孟束,最好打个两败俱伤……谁能想出这一石二鸟的主意?可是秦家的兄弟?不对呀,爷和他们家无冤无仇,顶多和薛时安有个夺爱之仇……是谢衡?为他女儿倒有些可能,不过代价未免太大。作为朝臣,他怎会在民生未定时贸然支持打仗?我霍遇仇人是多了些,可既与我霍遇是仇人,又和老贼孟束是仇家的,想来想去,只有你们瑞安的孟氏。”
“卿卿当真恨我如斯,恨不得叫我去死?”
卿卿控制不住战栗,可霍遇的怀抱却是这世上最坚固的锁,死死锁住她。
“不要……”
她惊呼出声,那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手覆在她的胸前,像是要把那里捏碎。
黑夜是巨兽,将她的呻吟呐喊通通吞没。
霍遇一双血腥的手在她身上留下各样痕迹,她脆弱,她柔软,她在地狱里浮沉。
只有他知道这副身躯是多么诱人,轻轻的触碰也会留下红痕。他要放纵自己惩罚她,直到她完完全全听命于自己。
他要她臣服于他,要她知道,他天生就是主宰这天地之人。
卿卿望着镜前被折磨的自己,终究不知是哪里做错了。她不曾背叛过何人,也不曾辜负过何人,为何要来承担这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