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良渚“神徽”羽冠与人类学中的“羽饰”
长江下游新石器遗址良渚文化玉器上出现了“羽冠”神巫的形象。这种巫之“羽冠”或“羽饰”是文化人类学中的典型现象,有其跨民族、跨文化的广阔的原始宗教背景。
在良渚文化遗址出土的玉器中,反山M12:98号玉琮上的神人兽面图最值得注意。考古学界称之为良渚“神徽”。神人圆目大鼻,头戴宽大的羽冠,羽翎呈放射状。神人下部刻出一兽头,兽之双眼极度夸张,獠牙伸出口外,并有尖利的钩爪。张光直先生曾认为,神人乃大巫形象,他正骑在他的脚力(虎)身上,迅驰作法,通达于阴阳与天地之间。良渚“神徽”所显现的神巫羽冠形象,又见于其他良渚玉器,如瑶山(M7:26)三叉形器、(M2:1)冠状器,以及反山(M12:100)玉钺、(M15:7)冠状器、(M22:20)玉璜,等等[2]。
图3-1 良渚神徽
图3-2 戴羽冠神人压牌
神巫戴羽或以羽为饰是原始宗教思维及文化人类学领域时常见到的典型现象。杨福泉先生介绍,中甸三坝的纳西人东巴为人料丧时,首先要把头上的法帽(“次巴拿”)来历讲述一番,夸饰其镇魅之力;实际上帽饰极简单,仅有苍鹰的翎羽或雉尾而已。[3]据郭淑云同志研究,满族胡姓、赵姓萨满有神谕说:“一只母鹰从太阳里飞过,抖了抖羽毛,把火和光装进羽毛里头,然后飞到世上。”[4]因此萨满的神帽、神衣、神裙上都饰有翘立的神鹰及其翅羽,用以擒捉凶煞之“灵”鬼。
在藏族民间,巫师出场多穿黑皮法衣,“戴上黑鸟毛的羽冠,颈上戴着大自在天的人头项珠”[5]。跳大神之巫,则“顶盔上竖鸡毛(以)……逐鬼”。[6]西藏祭司在参加火祭时都使用一种特具灵力的外衣,叫作“垛来”。奥地利学者内贝斯基曾经将它与通古斯人的“羽篷”做比较,他说:“通古斯人都穿饰有羽毛的斗篷,戴饰有羽毛的头饰。……这与藏族祭司穿的所谓‘垛来’有相似之处。‘垛来’是祭司举行火祭仪式或表演宗教舞蹈时穿的外衣。实际上‘垛来’是一种插有羽毛的衣服,是一种经过简化改变的萨满教标志。‘垛来’的肩部也用羽毛装饰。除了这些相似的地方之外,信仰萨满教的民族都把猫头鹰的羽毛作为斗篷的装饰羽毛,而西藏祭司是把兀鹰这种藏地最大的鸟的羽毛用来装饰‘垛来’。兀鹰的羽毛也用来装饰西藏巫师的头盔。”[7]内贝斯基看出,“垛来”羽衣和通古斯“羽篷”是相近的,本质上都带有萨满法具的镇魅意义。格勒·安才旦同志在对藏北那曲卓巴民间宗教进行调查时发现,“拉巴”(巫人)在为人治病时胸前挂铜镜,帽子“插上老鹰胸部的白羽毛”,用意是威逼病人身上的邪气,使病好[8]。
图3-3 景颇族祭司戴羽
蒙古族《请祖先》祭歌则唱:“在内五旗草原啊,有阿塔萨满祖先,有鸢鸟的帽子,有牛羊的‘书色’。有烧松枝的烟灶,有牧羊姑娘的母亲,阿塔萨满的祖先,住在遥远的北边。”[9]阿塔萨满请邀祖先的神灵光顾。祭请时巫帽上有鸢鸟羽饰,那是迎引祖灵的鸟灵符号。科尔沁草原还有一首《叫魂曲》云:“回来吧,宝贝的灵魂,年迈的‘博’(巫人)为你驱走了恶魔。白鸢的翅膀是一双,地狱的大门只一个。回来吧,宝贝的灵魂,花衣博为你把一切担着。”[10]萨满让迷走的魂灵乘坐他的法器“鸢鸟羽饰”物件回来,别执迷不悟地走向地狱之门。在萨满的想象中,鸢鸟羽饰的物件成了引渡亡魂的活的“白鸢翅膀”。
图3-4 金文“斐”字即人头饰羽
图3-5 金文“美”字人头饰羽[11]
图3-6 父辛觚铭“美”字[12]
有些戴羽、羽饰大概是图腾因子的遗留。达赉湖是天鹅的聚集处。鄂温克人鹅特巴亚基尔氏族即以“天鹅”为自己氏族的“嘎勒布尔”(根,即图腾)。在他们的婚仪上,参加庆宴的女性披天鹅翅膀形的白布,并以红布折成天鹅羽冠罩于首上。鄂温克萨满则将伸开翅羽的天鹅排在神衣前胸的两边,动势夸张。这样他们在“过阴”途中自然感到胆壮气雄了许多。[13]
戴羽或羽饰在岩画考古学资料中有其生动的体现。1988年,新疆呼图壁康家石门子岩画展示在考古工作者面前。岩画中雕刻的人物可以断定是游牧于哈萨克草原的塞种人形象。其中女性人物的特点是身体高大,胸宽(画面以倒三角表示),腰细,臀部肥硕,两腿修长,头“戴插有两根翎羽的尖顶帽”,似笑非笑,面容俊秀[14];而图中的男子则多无“翎羽帽”装饰。在裕民县巴尔达库尔山岩画中,则有三个男子形象——顶戴“鸟首翎羽”形饰物(其中有两个并有尾饰)。最上层有五根羽饰的男子正与一女子交媾,女子也有“鸟首翎羽”形饰件。最下方的男子好像媾合于羊犬类动物。
苏北海先生在对伊犁地区岩画做考察中发现,在海拔1450米的特克斯县乔拉克热乡阔克苏村,一块高3.5米的巨石上“凿刻(着)一个插有两根翎羽的圆头形人”,男性,左手握拳,生殖器粗壮下拖,显然与生殖巫术的祈祝对象有关。[15]1978年甘肃省博物馆初仕宾等同志对嘉峪关黑山岩画进行了踏察摹记,并编了号。结果表明:S3号,刻一人,叉腰站立,“头上羽毛状饰物”。S4号,两人叉腰立,“头上有羽状饰物”。S18号,一人站立,“头上饰羽毛状物”。S31号,刻两排舞蹈人,“头上有羽毛状饰物”。S34与S31号略同。S81号“刻二排舞者,上排六人,下排二人。一手叉腰,一手挥舞,有的着长裙,有的露双足和头饰羽毛状物”。他如 S94号、S46号均有形迹不明晰的羽角状头饰。[16]
云南沧源崖画中的羽饰现象最突出。在专家分剖的第一点第二区的“巨人”足下,有一人臂上画许多短线,“似表示身着……羽毛之衣”(图3-7)。第七点五区中还有一人头有“竿状物”,两边分披短线条,所以很“可能表示头饰羽毛”(图3-8)。类似此“竿羽头饰”者,又见于第五点崖画画面人物。在崖画第三点的中部,有一人着宽大肥阔的羽衣(因衣边布满短线条),正两腿交叉作展衣而舞状。这些对我们了解滇缅区域古代少数民族的羽饰风貌是不可多得的。[17]据李祥石同志说,宁夏贺兰山岩画中有特别引人注目的“人面像”。它是“祖灵”符号,是祈拜者祷诵的焦点。在这些“人面像”上,“有的插羽毛”,“有的头上有角状和羽毛装饰”;而且“有的人面像上(是)以写实的手法刻出插羽毛”的,故显出有些刻板。[18]在广西左江岩画群中,羽饰是人像外部的主要细节。考古工作者分析为三个类型。一是头插羽毛,以正面人像为多,一般头顶画一根或两根鸟羽,均较粗大。二是头戴羽冠,冠顶二三根羽毛不等。三是身缀羽毛。左江岩画中仅宁明花山“区块”见到数例。[19]
图3-7 沧源岩画第一点二区
图3-8 云南沧源岩画第七点五区
据陈兆复先生的探索,国外岩画中的“羽饰”母题习以为常。在他取名为“S形舞蹈人物”的印度皮摩特卡岩画中,人物作两排,上排第三人明显作“鸟首羽翎”头饰;下排右侧人头上划“短线条”,也似“羽饰”,可惜残断不清了。在被称为“家居生活”的印度博帕尔地区卡托忒阿岩画里,也有两幅夫妇媾会图中的女子作鸟羽头饰[20]。
在美国犹他州崖画上,巫师的身躯夸大地刻得很长,胸前有“圆形巫符”,左手掐一条蛇,头顶两条“翎羽饰”,羽毛左右分披的形状都清清楚楚。夏威夷岩画巫人,两臂作“冖”形,头上独竖一根“竿羽”,很像云南沧源岩画中的“竿羽头饰”人物。在密克罗尼西亚,岩画上的巫师戴羽冠,以线条刻出,羽冠分作八块;头下身体特细,无腿脚部分。另外,像北美海岸岩画中的“竖角发”型“人面像”,美国西南岩画中的“羊”形人;都或多或少地与“羽冠头饰”有关[21]。
图3-9 沧源岩画第七点四区
域外风俗中的戴羽或羽饰也毫无疑问地带有巫灵文化的互渗意义。人类学家鲁蒙霍尔茨发现,回乔尔族印第安人选择猛禽的羽毛缠绕在他们的箭上。在他们的观念中,“羽毛赋有完全特殊的神秘属性。‘鸟,特别是鹰……能听见一切。它们的羽毛也赋有这种能力。据印第安人说,它们的羽毛也能听见,也赋有神秘能力。在回乔尔人的眼中,羽毛是健康、生命和幸福的象征。巫师们靠羽毛的帮助,能听见从地下,从世界各地向他们说的一切话,他们借助羽毛来完成巫术的功绩……一切种类的羽毛都是宗教仪式用品的很合理想的装饰品;因而回乔尔人经常缺少羽毛’”[22]。列维·布留尔也说:“装束方面的情形也与食物一样:在这里,神秘因素起重要作用,而在某些场合,神秘因素又压倒了功利因素。许多‘野蛮’部族在开始与白种人接触以前根本没有衣服。但是没有发现有哪个部族完全没有装饰:羽毛、珠串、文身……这些装饰在最初大抵不只是装饰。它们具有神秘的性质,并且赋有巫术的力量。鹰羽使插戴它的人赋有鹰的力量、敏锐的视力、智慧,等等。”[23]
图3-10 沧源岩画第三点局部
图3-11 沧源岩画第六点三区
列维-斯特劳斯在他的著作中提到过新墨西哥州祖尼人的羽毛巫术。一个施术者声称他所做的一些特异的事,都“是由于那些有魔力的羽毛所致,这些羽毛使他和他的亲属变成非人的形体。(人们)便要求他出示羽毛,以资佐证,他找出种种托词,但都被一一驳回,他最终不得不将审判者们带到自己家中。他说隐藏羽毛的那堵墙他无法摧毁。人们责令他拆墙,等砸下一部分墙面并仔细地对灰泥进行一番检查后,他想用记性不好来开脱:这些羽毛藏于两年之前,确切的隐藏地点他已经忘了。人们强迫他继续搜寻,于是他便开始砸另外一堵墙的墙面。又干了一小时之后,泥灰中露出一片陈旧的羽毛。他急切地抓起羽毛,把它作为他所说的施巫术的工具交给那些纠缠不休的人们”[24]。
图3-12 沧源岩画第一点二区
在北美洲曼丹人那里,最受崇敬的东西是各个部族帐篷内放着的装有三四加仑水的皮囊。皮囊像大乌龟,但却“一束鹰羽粘在后面当尾巴”。这就表明皮囊可以飞往四方不断补充来自东南西北的水。巫医一本正经地告诉人们“从开天辟地之时起这些水就装在这里了”[25]。囊中水可拯救衰危的族人。不用说,其间“鹰羽”的巫术意味也是非常特殊的。在加拿大西北部,猎大角鹿的猎人把自己头发涂成红色,“并用鹰羽装饰”。人类学家或以为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讨好猎物”,但在我们想来,“鹰羽”讨好“大角鹿”,风马牛不相及,这里还是潜藏着猎人的巫术感促的擒获用意[26]。
图3-13 西林出土的铜鼓上羽人[27]
图3-14 贵县罗泊湾出土的铜鼓上羽人[28]
澳洲好几个地区的土人,尤其是麦累河(Murray)下游的妇女,多把鼻膈打通,然后插入一根雕的羽毛作为“鼻穿”(Howitt Brough Symth,Vol.Ⅰ,p.278)。这样,他们就以为自己有了神异的巫人化的嗅觉,能够随时察知接近于自己的对己有灾患的灵魅,而不致突然死亡。
在沟通鬼神的意义上,域外民间的羽饰或执羽也与中国相同。据埃尔描述,在摩轮特,祭祀神偶的人都把自己的脸给涂了(这是让鬼灵不认识自己),头上戴上白鹦鹉羽毛,手中拿“一束与头上相似的羽毛”。被祭的神偶像是野草芦苇袋鼠皮加工成的。“一根细长的棒束着一大丛羽毛。伸出上端的代表头部。两边有两根束着红色羽毛的棒,代表两手。”[29]很明白,神偶只是一具空壳,祭祀时神灵降附凭依,参祭舞者头上手中以及偶像本身扎粘的羽毛都是招引“巫灵”下临的。又澳洲土人每每接祭可怕的神——魅帝(mindi)。接祭时也提供一个树木雕粘的偶像。男子妇女人各一只小木杖(“杖上装着一束羽毛”),排成单列舞拜偶像。“舞杖束羽毛”,用意和上面近似。
图3-15 晋宁石寨山出土铜鼓上羽人[30]
从上面的叙述看,戴羽、执羽、“羽饰”是一个跨国度意义的在世界各个民族中都盛行过甚至有些地方至今亦未衰退的人类学现象。它是重要的,也是复杂的。就其内涵而言,至少具有引神接灵(巫灵使者)、魇胜辟邪、巫灵符号、互渗感发、图腾信仰等等类型。良渚神巫的戴羽大体与导接神灵、降灵凭依以及感召促发的巫术企图有关系,它是一个神巫法力的象征代码。从宗教人类学的视角看,有其深广的背景和典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