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为学术经典的存在
对闻一多学术研究个性与价值判断,从闻一多去世后,《闻一多全集》编辑出版时就展开了。郭沫若为《全集》撰写的“郭序”认为闻一多在“秦以前和唐代的诗与诗人”的研究方面,“实实在在下了惊人的很大的工夫”,有“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赅博,立说的新颖”[6]等特点;而研究中国上古文化,用上了当时属于有理论新意的民俗学研究、人类学研究、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方法。《闻一多全集》中的“朱序”,为朱自清所撰,他用严谨的史家论笔以及一贯的真挚同情,把闻一多从诗人走到一个“于故纸堆中寻生活”的学者的路理得格外分明,或者其中也蕴含着朱自清个人的切身体会:“他觉得作诗究竟‘窄狭’,于是乎转向历史,中国文学史。”[7]由文学创作转向学术研究,必然要接受相当时间的学术训练,遵从相关要求和规范。因此,他所进行的第一步“还得走正统的道路,就是语史学和历史学的道路,也就是还得从训诂和史料的考据下手”[8]。到80年代前后,傅璇琮先生对闻一多用力甚勤、细密谨严的文字考订、字义训释以及作家年谱会笺等,给予充分肯定:“过去一些研究者强调闻先生继承清代朴学家训诂学的传统,这是对的,但仅仅讲这一点是不够的,应当说闻先生是多方面地承受了前代学者的优良学风。”[9]接着以闻一多《唐诗杂论》为例,认为研究突破了宋代以来杜甫年谱的局限,“把眼光注射于当时的多种文化形态,这种提挈全局、突出文化背景的做法,是我国年谱学的一种创新,也为历史人物研究做出了新的开拓”[10]。借闻一多,正好可以发现现代学术转型中“传统与现代”的紧密关系。
今天看起来傅璇琮先生的评价有不少溢美之词,但在20世纪80年代学界开拓、激进的学风中,傅先生要肯定闻一多《唐诗杂论》作为学术经典的地位,是“发现”其中展露的现代学术个性。比如现代史家意识。他认为,在治学方面,闻一多的特点是:“他从不孤立地论一个个作家,更不是死守住一二篇作品”,“他是站在一个新的高度,以历史的眼光、观察和分析唐诗的发展变化,冲破了传统学术方法的某种狭隘性和封闭性”。[11]这是对闻一多文学史家研究视野的肯定,闻一多在这方面也颇有史家自信,20世纪40年代,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位“文学史家”,他几乎在每一学术文章里,都隐含着文学史的脉络与总体把握的史识与史见。《类书与诗》,开篇便向上扫掠,将文学风格的延续性呈现出来:“我们要谈的这五十年,说是唐的头,倒不如说是六朝的尾。”由此引导出六朝“特殊的文学观念”在唐代文学中的体现。脉络式纵向提领文学发展的史家眼光,在《宫体诗的自赎》中,是一步一步为宫体廷诗制作年谱,将一点点与文学相关的偶然因素切入,终于看到宫体诗的“堕落毕竟到了尽头,转机也来了”,讽刺来了,旁观的自我来了,矛盾来了,宇宙意识出现,最终一首《春江花月夜》“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这种诗体变迁的研究,如果没有现代宏观的视野、文学的哲学高度以及精准的解读本领,是难以展示史家的史识与高屋建瓴的眼光的。
再如,现代史料学与研究方法。现代论学之文非常重视史料考察与细微的比较与阐发,如何将二者结合起来,往往见初学者学术训练的扎实规范与否。20年代到40年代,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文学史”,是一个非常诱人的、发展空间很大的领域。闻一多西南联大时期的诸多论文,采用的便是文学史写法,从头说起,抓住关键字来拉一条简明的线索,处理繁复而多枝节的文学历史。因此,即使是一篇并不长的《歌与诗》,闻一多也从原始人的声音论及音乐的萌芽,论到“诗与志”二者的关系,再从诗即史的不可分离,论述诗与歌的合流,这一论述线索,几乎是凭着一两字的训诂,拉清了一条《三百篇》以前诗歌发展的大势。理顺线索,重点突出,是文学史家常用手法。好处是简明扼要,不枝不蔓;局限是囿于题旨较大,多半只能顾全大局,很难兼及细节。
闻一多最令人感佩的是他身上有着“新月派”诗歌理论建设者与创作者身份,这一点与他的诗歌研究达成高度契合,使得闻一多在表现个人文学兴趣与学术激情时,呈现出独特的“诗心”,也较他人更有发表个人“独断的意见”的自信。在《杜甫》一文中,闻一多明确表示不想遵循“近来某某考证,某某研究,分析的工作作的不少了”的学术套话,他自称“自己在这里偶尔虽有些零星的补充,但是,我承认,也不是什么大发现”,似乎表示尚不具备写专篇论文的条件;然而他以退为进,说明主观上具有对“数千年来的祖宗”怀着追念、崇拜、仰慕之心,怀着“思其高曾,愿睹其景”之情,这是将学术情怀与诗人气质的体现。而最早提出闻一多述学文章具有“文学”情怀的,还是朱自清。他认为,闻一多的唐诗研究,以及《诗经》《楚辞》等,都是从诗到诗,学术研究本身就可以充分发挥闻一多现代新诗人的本色:“他本是个诗人,从诗到诗是很近便的路。”[12]钱锺书在记录“陈衍石遗说”的《石语》中有曰:“论诗必须诗人,知此中甘苦者,方能不中不远”,虽然谈的是旧体诗,其意相同。
傅璇琮《〈唐诗杂论〉导读》非常尊重朱自清“他是一个斗士。但是他又是一个诗人和学者。这三重人格集合在他身上,因时期的不同而或隐或现”这一结论,但他消除了“斗士”一词所带有的政治色彩,而认为这是闻一多的生命人格在唐诗研究中的体现,“贯穿着一种渴望新事物能穿透惰性的旧事物。而生机勃发地诞生的心态,这也正是朱自清先生所说的诗人、学者身上的斗士气质的反映,无疑,这是与当时新旧交替之际的社会环境有关的”[13]。傅璇琮将闻一多的学术情怀与五四以后反传统的文化思潮联系起来,突出他激烈的文化叛逆者与忧思者的激情:“这生气,这渴望使他能直探本源,抓住要害,并联系广阔的社会环境,对传统的弊病和现实的症结作犀利的批判,那种眼光与手力,到现在还能给我们以启示。”这一点,正如人们后来阅读陈寅恪晚年尽其心血撰写的《柳如是别传》的感受一样,能在陈氏繁复的史学论证中,看出“写史偏多言外意”的对现实对历史的深重忧思。
当然以“诗人”的“诗心”这一解诗者的天然便利,仍然无法完全解释闻一多这一学术经典的全部“个性”。因此,傅璇琮先生在《导读》文章的末尾谈到“闻先生学术文章的艺术美”:“《唐诗杂论》的这几篇文章,对学术论著如何做到既富有理致,又能给人以艺术享受,很能给人以思考。当然,要做到这一点,须要具备许多条件,要有生活阅历,要像闻先生那样对传统文化广博的学识,还要有很高的艺术素养与诗人气质,能够品味出艺术美的细致精妙之处。”结论是“把学术文章当作美文来写,这方面,闻先生也给后来者树立了一个不太容易达到的标准。……其实这是很值得写一篇专文来谈的。”[14]“不太容易达到的标准”“很值得写一篇专文”,强调闻一多式论学之文的个人性,但不认为这是人人可以习得,或值得推广的论学文体。这真是与钱穆先生遥相呼应的文体之思,面对独特的闻一多,在“学问如何表述”的问题上,傅先生显然不乏探索之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