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镀金时代

在美国历史上，经济不平等的程度是随时间而发生变化的。美国建国以来第一个严重不平等的时期发生在19世纪最后30年，这个时期被美国著名文学家马克·吐温（Mark Twain）讽刺为“镀金时代”。在这一历史阶段，美国的经济快速增长，工业化大规模扩张，技术飞速进步，大量财富迅速积累，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经济空前盛行。然而严重的贫穷与不平等也随之同行。中西部农场主大量破产，工人罢工频仍，来自落后欧洲国家的移民潮水般地涌入美国社会的底层。为了应对镀金时代产生的社会危机，美国人在20世纪初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进步主义运动，打击经济垄断行为，改善政治体制和社会保障制度，增强政府在国家生活中的作用。进步主义运动的精神在20世纪30年代之后继续被罗斯福新政所继承和发扬。到60年代，贫困与经济不平等降低到美国历史最低程度。然而，随着新政自由主义共识的式微，从70年代开始，一个世纪前的历史似乎发生了重演：新自由主义盛行，技术快速进步，全球化势不可挡，巨量财富迅速积累，亚洲和拉丁美洲的移民大量涌入美国，收入差距大增，经济不平等重新回到历史最高水平。可以说，在过去半个世纪里，美国进入了一个新的镀金时代。

经济学家已经发明了众多方法来衡量经济不平等。最常用的衡量指标之一是基尼系数。基尼系数是将某个群体中收入或财富的分配与绝对平等的分配相比较。如果该群体中每个成员所拥有的收入或财富都相等，就达到了绝对的平等，此时基尼系数为零。基尼系数越大说明越不平等，0.3至0.4被认为是合理值，超过0.4就说明出现了较为严重的不平等。^[5]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美国的税前家庭收入基尼系数在2014年已经达到0.48。^[6]这说明美国的经济不平等已经很严重。如果横向地与其他发达国家相比，更能发现其严重程度。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数据，美国2012年税前基尼系数高达0.513，税后为0.389，后者比前者减少0.124。对比来看，经合组织（OECD）的34个成员国中只有主权债务危机比较严重的爱尔兰、希腊和葡萄牙的税前基尼系数高于美国，其他国家都低于美国。至于税后基尼系数，所有OECD发达成员国的数据都比美国的低，只有墨西哥和土耳其这两个发展中国家的要高一些。与美国相比，欧洲的税收政策对降低收入不平等的效果要远为显著。例如，法国2012年的税前基尼系数跟美国相当，但税后基尼系数只有0.306，后者比前者减少了0.212。2016年民主党总统参选人桑德斯希望美国效仿的北欧福利国家丹麦则更为平等，税前基尼系数为0.436，税后仅为0.249。^[7]

如果纵向地比较过去半个世纪美国的基尼系数，可以发现这一时期美国的经济不平等越来越严重。美国人口普查局对基尼系数的调查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后期，也就是新政自由主义达到顶峰和经济不平等降到最低的时期。如图1所示，1968年美国的家庭收入基尼系数是0.386，1972年超过0.4的警戒线，1977年后再也没有回到0.4水平之下，几乎一路上升，到2014年已经增加到0.48。这种快速上升的趋势即使在发达国家中也是十分明显的。如图2所示，根据OECD的统计，在1975年至2010年这个时期，美国是G7集团成员国中税后收入基尼系数上升幅度最大的国家。英国也曾经历过与美国类似的基尼系数快速上升时期，即撒切尔夫人（Margaret Thatcher）当政时期。这时的英国与美国同样盛行新自由主义政策，但之后英国的基尼系数就明显降低了。

图1 1968年至2014年美国税前家庭收入基尼系数变化趋势
数据来源：United States Census Bureau，Historical Income Tables：Income Inequality，https：//www.census.gov/hhes/www/income/data/historical/inequality/。

图2 G7成员国税后基尼系数历史变化趋势
数据来源：OECD Income Distribution Database，http：//www.oecd.org/social/income-distribution-database.htm。

图3 1968年至2014年美国五等分组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比重的变化
数据来源：United States Census Bureau，Income and Poverty in the United States：2014，https：//www.census.gov/content/dam/Census/library/publications/2015/demo/p60-252.pdf。

考察经济不平等的另一种指标是五等分组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比重的变化。这个指标也显示在过去半个世纪里，美国的贫富差距明显增大。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显示，从1968年到2014年，美国最富裕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本文此处不加说明皆为税前收入）的比重在明显增大，而其余各层次的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的比重却在逐渐减少。如图3所示，1968年美国最贫穷的20%的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的比重为4.2%，到里根卸任时的1989年降低到3.8%，而到2014年继续减少到3.1%。相比之下，1968年美国最富裕的20%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的比重为42.6%，是最贫穷20%家庭收入的10倍，到里根总统卸任时这个比重升高到46.8%，而到2014年继续增长到51.2%，已经是最贫穷20%家庭收入的16.5倍。从1968年到2014年的46年时间里，美国最富裕的20%的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的比重增加了20%，而同一时期最贫穷的20%的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的比重降低了26%。不仅是最贫穷的20%家庭，其他三个五等分组的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的比重也在下降，46年间分别下降了26%、19%和5%。可以看出，过去半个世纪里，唯有最富裕阶层家庭收入的比重在快速增加，其他几个层次的家庭收入的比重都在减少，而且越贫穷的阶层其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的比重降低得越多。如果将顶级富裕的家庭单独抽取出来，可以发现上述反差更加明显。1967年最富裕5%的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的比重是16.3%，到里根卸任时已经增长到18.9%，到2014年更是上升到21.9%，这比收入最低的50%的家庭收入的总和还多，而且其比重在46年间增长了34%。^[8]而根据国会预算局的计算，最富裕的1%的家庭的收入增长则最为迅速。1979年，该群体家庭收入占居民总收入的比重就已经达到8.9%，到2007年的峰值为18.7%，增长了2.1倍。^[9]而同时期最富裕5%家庭占居民总收入比重的增长幅度为1.25倍，最富裕的20%的家庭为1.12倍，其他四个五等分组的比重都下降了。由此可以看出，过去半个世纪里，不仅美国人的收入差距越拉越大，而且这个趋势符合所谓的“马太效应”，即富者愈富，穷者愈穷。

对过去一个世纪美国人的财富和收入的研究更能凸显20世纪70年代以来经济不平等加剧的趋势。虽然更久远的历史时期缺乏十分精确的统计数据，但仍然可以通过不少途径较为有效地估算出美国经济不平等程度的变化情况。一种方法是利用美国1913年以来联邦所得税申报表的数据来测算财富或收入的集中程度。法国著名经济学家、《21世纪资本论》的作者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经济学教授埃曼努埃尔·赛斯（Emmanuel Saez）是这方面研究的主要开创者。他们的研究证明，美国在20世纪初的财富集中程度很高，但在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明显下降，之后又不断升高。^[10]从1913年到1929年，美国最富有的0.1%的家庭所拥有的财富大约占美国家庭总财富的15%到25%，其中1916年和1929年最高，都达到24.8%。但1929年大萧条爆发后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最富有的0.1%家庭的财富份额在快速下降，之后的30年间整体上稳中略降，1978年达到最低点7.1%。然后1978年之后，最富有的0.1%的家庭的财富份额迅速上升，到2012年高达22%，重新回到大萧条之前的水平。然而在同一时期，美国中下层90%家庭所拥有财富占居民总财富比重的变化趋势却差不多完全相反。1928年这部分家庭的财富的份额处于最低水平，仅为15.6%。罗斯福新政之后就开始快速上升，整个趋势一直持续到1986年，达到36.4%的最高水平，但随后便迅速下降，到2012年仅剩22.8%，差不多回到30年代的水平。^[11]2012年，美国最富有的0.1%的家庭所占有的财富跟中下层90%的家庭所拥有的财富几乎相等。从这方面看，占领华尔街运动喊出“99%反对1%”的口号并非没有缘由。另外，从最近一个世纪美国财富分布的变化趋势可以看出，在20世纪中期即新政自由主义占主导地位的时期，美国的经济不平等有所缓和，但从70年代开始不平等又快速加剧。

过去一个世纪美国人税前收入的增长情况也反映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经济不平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图4显示了1913年以来美国最富裕的1%的家庭和后面99%的家庭的真实税前收入的变化过程。对于99%的家庭来说，他们的真实收入在30年代初到70年代初的40年时间里出现较快增长，随后20年却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最近20年则波动较大，但几乎没有实质增长。而最富裕1%家庭的真实收入变化趋势却基本上相反。他们在新政自由主义占主导地位的30—70年代的增长速度非常缓慢，但从70年代后期开始急剧增长，速度远高于99%家庭的任何时期。考察过去一个世纪不同层次的美国人的税前收入占国民总收入的比重，也能发现类似的现象。大萧条前20年，美国前10%人群的收入（不含资本收益）比重一直超过40%，最高值是1928年的46.1%。30年代后开始快速降低，最低值为1944年的32.5%。40年代初到70年代末处于平稳状态，但从70年代末开始迅速上升，2010年美国前10%人群收入占收入的比重已高达46.3%，超过20世纪初的最高水平。如果算上资本收益，前10%群体的收入比重就更大了，2007年时高达49.7%。从这些数据都可以看出，高低两个群体收入差距的迅速拉大主要发生在最近40年时间里。

图4 1913—2013年美国前1%和后99%家庭真实税前收入增长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