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楚襄王与宋玉所游的“云梦”

从现有文献记载来看，巫山地区的云梦之名早在战国时期就已出现。

我们知道，在《文选》中，收录有楚人宋玉的三篇著名赋文，而其中的《高唐赋》《神女赋》都与巫山有关。在二赋前，都置有一篇序。《高唐赋》前序文说：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52]

《神女赋》前序文则说：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

二句中的高唐“云梦”，自三国张揖释为“云梦，楚薮也，在南郡华容县，其中有台馆”^[53]以来，至今学界几无异说。也就是说，千百年来，二赋序文中的“云梦”一直被认为在江汉平原上。应该说，这种认识是错误的。因为，从《高唐赋》的序文内容，就可以看出这种解释的无理性：如果云梦之台（野）不在高唐之观（朝云之馆）附近，楚襄王与宋玉怎么看得清楚高唐观上云气的变化无穷？因此，云梦之台（野）必定就在高唐所在的楚巫县（治今重庆市巫山县城）附近。因为，楚襄王与宋玉既然能“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或于“于云梦之野，望朝云之馆”，那么，云梦之台（野）与高唐之观（朝云之馆）不可能相隔悬远，高唐既在巫县，云梦亦必在附近^[54]。

根据战国时期楚人宋玉《高唐赋》的内容分析，“高唐”无疑是楚巫县附近的一处浩荡水体。高唐是何含义？自古以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由西汉楚地人王逸注《楚辞·刘向〈九叹·远游〉》“枉玉衡于炎火兮，委两馆于咸唐”句有“咸唐，咸池也”之释，可知唐即池，故高唐也就是指地势较高的一片池水——这与《高唐赋》的内容正相符合。这个“高唐”之所以形成，当是由于巫峡地区的长江江水下泄不畅。也就是说，高唐是因山崩、滑坡而在峡江上形成的一处具有堰塞湖性质的壅水河段。汉高诱所谓“（禹）决巫山，令江水得东过”^[55]、晋郭璞所谓“巴东之峡，夏后疏凿”^[56]之类的传说，实际上就可以作为巫山高唐的注脚。巫山高唐的存在，自然意味着巫山一带的长江先汉时期水位较高，而长江较高的水位必然导致由巫山县城附近注入长江的大宁河下游水位抬高，正好大宁河入江口附近有一大片地势高于今大宁河面（蓄水前）但大大低于周围高大山体的谷地，在先汉峡江高水位时期可以部分沦于水下，水洲相间，与江汉平原一带的云梦甚类——这大约就是古巫县云梦之野的所在。巫山县城历来相传的楚王宫位置^[57]正好可以居高望泽，这个楚王宫很可能就是古“云梦之台”所在^[58]（见图3—1）。

试看《高唐赋》中的描述。前面三段：

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砾磊磊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磕磕。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

于是水虫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鳣鲔，交织纵横。振鳞奋翼，蜲蜲蜿蜿。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暗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丹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

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盘岸巑岏，裖陈硙硙。磐石险峻，倾崎崖隤岩岖参差，纵横相追。陬互横忤，背穴偃跖。交加累积，重叠增益。状若砥柱，在巫山下。仰视山巅，肃何千千。炫耀虹蜺，俯视崝嵘，窐寥窈冥，不见其底，虚闻松声。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悠悠忽忽，怊怅自失。使人心动，无故自恐。贲育之断，不能为勇。卒愕异物，不知所出。縰縰莘莘，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状似走兽，或象飞禽。谲诡奇伟，不可究陈。上至观侧，地盖厎平。箕踵漫衍，芳草罗生。秋兰茞蕙，江离载菁。青荃射干，揭车苞并。薄草靡靡，联延夭夭。越香掩掩，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雎鹂黄，正冥楚鸠。秭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

显然，这三段主要是描写高唐的水势及高唐、巫山一带丰富的动物、植物和复杂的地貌状况。而接下来的一段：

有方之士，羡门高溪。上成郁林，公乐聚谷。进纯牺，祷琁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王乃乘玉舆，驷仓螭，垂旒旌，旆合谐。大弦而雅声流，冽风过而增悲哀。于是调讴，令人惏悷惨凄，胁息增欷。于是乃纵猎者，基趾如星。传言羽猎，衔枚无声。弓弩不发，罘罕不倾。涉莽莽，驰苹苹。飞鸟未及起，走兽未及发。何节奄忽，蹄足洒血。举功先得，获车已实。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旆，霓为旌，翠为盖。风起雨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

其内容则是为楚襄王在巫山地区设想的游猎场面。《战国策·楚策一》中也有一段关于楚王在江汉平原云梦游猎的记载：

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霓，兕虎嗥之声若雷霆，有狂兕车依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壹发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乐矣，今日之游也！”

比较起来，巫山地区的游猎场面，无疑没有楚王在江汉平原上“云梦”游猎的场面浩大，如“结驷千乘，旌旗蔽天”变成了“乘玉舆，驷仓螭，垂旒旌，旆合谐”。仓螭者，黄龙也。即楚王所乘由飞龙牵引的玉舆代替奔马牵引的轮车。这显然是为适应高山深谷特点而不得不作的因地制宜的改变。可见，高唐应该构成了楚王“云梦”胜地的一部分（图3—1）。

图3—1 三峡云梦位置示意图

除此之外，古夷水（今大宁河）在巫县附近注入长江。由于先秦时代高唐附近长江壅水，也造成夷水下游的高水位。这是可以得到考古学证据支持的（参见本书第七章）。

大约正是因为巫县楚国时期即辟有云梦之观览场所，有修筑云梦观览设施的经验，汉代作为巫县邻县的朐忍才会延请巫县工匠来修建该县的“云梦附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