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古经之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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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莹是我的博士生,这本书是在他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完成的。他读博期间,我正进行比兴研究,尝试解决某些困惑多年的问题:作为中国诗学、美学核心概念的比兴,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初始的比兴与后世阐释学之比兴之间关系何在?

初始的“比兴”用例可见于《周易》古经,与乐教传统没有关系。先秦文献中仅有一次“赋比兴”连称,见于《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这里的“六诗”更关乎音乐,而非我们现在指认的诗歌。孔子所说“兴于诗”中的徒诗,亦有其断章取义的特殊语境。战国中后期,出现了对“诗”之“比”的内容阐发,屈原广泛使用博喻的个人创作,体现了“比”作为基本结撰技术的诗学风貌。但遍观整个先秦,我们并未发现理论形态的“比兴”定义。汉儒建立《诗经》解释学,重新界定“诗言志”命题,将“比兴”扣合“美刺”,更把《离骚》编入解释学的谱系,建成了诗史互证的解释平台。东汉末,郑玄首次给“赋比兴”进行定义,完成了《诗经》解释学的理论形态。后代诗家对郑玄此论或遵从或反拨,难以摆脱其影响,这成为中国诗学的一条主脉络。

“比兴”和“美刺”二元缠绕、互为前提的局面,造成了“比”“兴”之间的解释循环。齐梁时代的诗学家们不得不认定,“兴”需要用注释即回归到“比”的语境来加以说明。此一解释循环把自己孤立起来,既击垮了阐释诗本义之努力,同时也使“比兴”概念之线性发展溃不成军,我们称之为“比兴”神话。一旦抛开创作独自起舞,诗学理论不得不蜕变为僵硬的标本。果然,在整个汉代,《诗经》解释学和诗歌创作的实际也是脱节的,刘勰痛言:“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文心雕龙·比兴》)魏晋以降的诗学创作中“比兴”几乎没有得到继承。朱熹以来,诗家腾挪各类概念试图复活、重释“比兴”理论的努力时或有之,但作为诗学实践的神话式“比兴”已确然失去了活力。如果历史上的“比兴”并不具有线性发展的同一性,而是分时期突破式发展而各有其具体规定,那么,欲以“比兴”尤其是“兴”为核心来建立统一的中国诗学史或中国美学史的努力,不免将会落空。

然而,问题依然有未解之处——“诗乐舞”合一之“比兴”和《传》《笺》式“比兴”两套概念系统,均解释不了最早出现于《周易》古经的“比兴”用例。全面系统地研究《周易》古经中的“比兴”就被提上日程,王莹的博士论文题目也由此确定了。论文定题之初,我们并未将“比兴”视为单纯的诗歌技法。我督促他大处着眼、细处落笔,从哲学突破与文化演进致思,以卦爻辞的个案分析为基础,做精做细每条卦爻辞。令我欣喜的是,面对《周易》古经这样幽深复杂的文本,王莹并未取巧走捷径,泛泛而谈诗学特征、美学风范,而是一开始就选取了最扎实的“笨办法”,直面原始文献。他全面梳理了《周易》古经可能出现的比兴用例,并进行了详细的分类。

任何美学与诗学的突破都历经漫长的角力,因此我做研究有从前史入手的习惯,追源方可溯流。王莹在论文中也做了这方面的努力,他追索卜辞,旁涉金文,在商周文化大变迁的背景下扣紧哲学突破和自然观突破,拈出由并置到比兴的语言突破作为切入点,将之落脚在卦爻辞的个案分析与哲学探寻上。经过大量的个案分析,他总结了比与兴两种结构的生成模型,其关键在于并置结构中自然物或人造物的意义是否稳固。若自然物或人造物的意义经过并置结构的重释后,和人事产生显而易见的、自洽的比类关系,则比之结构得以形成。反之,若自然物或人造物之神性未被彻底消解,它们源自甲骨卜辞中的神性含义就会残留在并置结构中,阻碍自然物、人造物和人事之间搭建新的意义链接,于是兴之结构得以诞生。

王莹的论文送外审颇得好评。评审专家指出,论文回归本土语境,以鲜明的问题意识为引领,对中国美学史和诗史作还原式的理解,由个案分析而至高度抽象的规律化模型,有方法论的自觉意识。

王莹能耐下心来细密地分析具体文本,虽对各式新理论多有留意,但亦能不为时下各种学术新潮所惑。他性格朴实,眼界广而多沉思,能按部就班、扎实推进研究方案,这是他最大的优点。在我看来,一个研究生的学术进步之路,最好最快的是一开始就跟从导师的学术路径,而不是自己重新搞一套。我自己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冯契先生这样带我,我指导学生也别无他法。虽然看似不利于学术个性的培养,然最终学术个性确有可能脱颖而出,且根植于多年深厚的学术训练之基,不会剑走偏锋,成为无根游谈。

博士毕业后王莹就职于兰州大学,教学任务繁重,科研压力又大,他静下心来对博士论文作了大幅修订,补充了许多新材料,形成了这本专著,做为一个学术研究阶段的总结,我是满意的。这些年王莹与我继续在中国诗学史领域合作,将研究范围拓展至《诗经》,完成了两组论文。他的笔法渐趋柔韧,在深思求本的基础上眼光逐渐阔大,经过几年沉潜,对先秦诗学和美学有了自己的整体思考。

王莹常对我说,读博以来领悟最多的就是“破我执”这三个字。由见生执,苦苦地把着,进去了出不来,从一开头就走偏,下力愈大,进步唯艰,这种例子我们身边常常能看到。唯有破而后立,沉潜既深,复又高屋建瓴,或许能笑到最后。是以为盼!

张节末

2018年3月于杭州西溪